徐青怔怔地看了冷月好一阵子,都快把冷月身上看出个窟窿来了,才结结巴巴地道,“你,你就是,是那个,那个……”
冷月嘴角微扬,英气不减,“没有这个那个,本朝吃公门饭的女人就只有我一个。”
张老五微张着嘴,将信将疑地把冷月从头看到脚,这个一挨近景翊就脸上泛红光的水灵姑娘,怎么看都不像是街头巷尾说的那样……
可她刚才那一眼看过来就把他身上的伤的来历说得一清二楚的本事,还有那眨眼工夫就把他错位的骨头接好的手艺,还有那块刑部的牌子……
寻常人家的姑娘,有一样就已经是了不得的事儿了,哪个能具足这些?
冷月转手把牌子塞回景翊怀里,不动声色地把搁在石桌上的剑重新握回手中,对面色有些复杂的张老五不急不慢地道,“张师傅,什么人干的,您放心大胆地说,不认识也不要紧,只要您能说出个大概的模样来,今儿天黑之前我就能把他塞到牢里去。”
张老五怔了片刻,干瘪的嘴唇微微颤了颤,到底还是强扯出一个毫无喜色的笑容,摇了摇头,“没,没啥……就是街坊邻居拌拌嘴,不敢劳冷捕头费心……倒是我那孙子的事儿……”
张老五声音一哽,没说得下去,垂下头去沉沉地叹了一声。
徐青咬了咬牙,拍了拍张老五的胳膊,“师父,都这会儿了,您就别疼钱了……一桩两桩都是钱,要多少我都给,您甭管了!”
这几句冷月还没听明白,徐青又说了几句让她更糊涂的话。
“夫人……不对,捕头大爷……不对,捕头夫人……也不大对……”徐青憋红了脸,懊恼地抓了抓脑袋,“我嘴笨,您别笑话我……我就想说,冲儿的事儿本来就赖我,我要是早跟他问明白,早拦着他,他也不会干出这种掉脑袋的事儿来……我师父的伤,也赖我,我昨儿要是走快点儿,我师父也不会遭这个罪……反正就是都赖我,求您多费点心,花多少钱,都算在我头上,一个子儿都不会少您的!”
张老五声音颤得不成样子,“陈青……没你啥事儿……”
冷月怔怔地看了景翊一眼,景翊正静静地看着她,嘴角挂着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目光复杂得超出了冷月的理解范围。
景翊显然是明白了些什么,可她还糊涂得很。
“……花什么钱?”
徐青被问得一愣,还没琢磨好该答什么,景翊已在冷月垂在身侧的手上不轻不重地握了一下。
熟悉又陌生的触感瞬间经由手心传过全身,冷月心里蓦地一乱,脑子里像是被人毫无征兆地放了一把火,猝不及防之间就把钱不钱的事儿烧成了灰化成了烟。
要命了……
不等冷月使力气挣开,景翊就已不着痕迹地松了手,若无其事地拍上了徐青的肩膀,笑容可亲地道,“钱的事儿改日我与你们细谈,你们今天只管问什么答什么就行了。”
徐青和张老五顿时像是被景翊喂进了一瓶子定心丸似的,神色不约而同地一松,徐青底气十足地“哎”了一声,“你们随便问,我答!”
景翊温和点头,“好,那我先问个问题。”
徐青脊背笔直地站好,凝神道,“您说。”
“水在哪儿?”
“……水?”
景翊蹙着好看的眉头抚了抚胸口,“庆祥楼的豆腐脑太咸了,好渴……”
“……”
徐青僵着一张黑脸进屋取水的工夫,景翊向张老五轻轻地问了一句,“昨天的人,可还是三年前的那几个?”
张老五一怔,连连摇头,“不不不……不,不是。”
景翊微微眯眼,上身微倾,温和含笑,明明只穿着一身俊逸的白衫,周身却透出不容忽视的官家威严,看得张老五心里莫名地一慌。
景翊又轻轻地问了一句,“为什么这么确定?”
“他们……他们说话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昨天,昨天那几个……”张老五咽了咽唾沫,才道,“他们就截住我,问我我孙子在哪儿,我说不知道,他们就打,非要我把冲儿交出来,说是冲儿欠了他们啥,就是躲到地底下他们也要把他挖出来……亏的让徐青碰上,要不然……哎!”
张老五话音将落,徐青一手拎着茶壶,一手端着两个碗,一边从屋里走出来,一边愤愤地道,“那几个王八犊子认得我,怕我认出他们来,扭头就跑,跑也没用,烧成灰我也认得他们!”
冷月的嘴角扬起一个没有笑意的弧度,剑锋微微颤了一下,“尚书令秦谦秦大人府上的人,对吧?”
徐青狠狠一愣,愣得险些把茶壶扔了,景翊手快,接过茶壶茶碗,倒了一碗茶水搁到张老五面前,又倒了一碗递到冷月手上,还拿起张老五刚才仔仔细细品鉴过的那个盛豆腐脑的黑瓷大碗,倒了半碗递给陈青,末了往那个青花白地的汤盆上看了看,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抱着茶壶蹲到了槐树底下,对着茶壶嘴儿心满意足地喝了起来。
只要是跟三年前的那件事不沾边,那有他媳妇一人就足以了。
徐青呆呆地捧着那只刚刚还被景翊称为宝贝的瓷碗,见鬼一样地看着垂着细长的颈子浅浅呷水的冷月,“您……您咋知道?”
冷月润了润喉咙,抿去嘴边的水渍,才道,“你认得他们,是因为你往秦府送过瓷器,送瓷器的时候他们还不给你好脸色看,是不是?”
徐青嘴张得足以塞进一颗鸡蛋,惊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管一个劲儿地点头。
冷月冷哼了一声,“我就知道,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的崽子会打洞。”
景翊没憋住,一口水喷了满地。
这话张老五和徐青未必听得懂,景翊可明白得很,正二品尚书令秦谦秦大人是谁,不是外人,就是萧允德的岳父,秦合欢的亲爹,眼下朝廷里最拿自己的官位当官位使的官。
他媳妇记起仇来,真是……
啧啧,比在茶楼里听书热闹多了。
景翊抱起茶壶,兴致盎然地呷起了水煮树叶一样滋味的茶水。
张老五和徐青都错愕着,谁也没留意景翊,都在全神盯着这个传言里像神又像鬼的女捕头。
传言……好像也不全是瞎编乱造的。
冷月就在三个大老爷们的注视下“咕嘟嘟”干掉大半碗茶水,把茶碗放下,抹了抹嘴,才转目看向徐青,“听张师傅说,张冲替你守瓷窑那天一直骂骂咧咧地说要弄死谁。”
徐青连连点头,“是是是……我一直问他咋回事儿,他也不跟我说,就说让我等着看,还说啥老天有眼啥的……怨我,我那会儿只当他是又跟人骂架了,我要是再多问问,问清楚,可能也就没这档子事儿了……现在倒好,活的找不着人,死的也找不着尸了……”
徐青越说声音越小,说到最后咬起了嘴唇,埋下了脑袋。
“他那天除了骂人,身上可多了什么东西?”
徐青怔了怔,摇头。
“你再想想,荷包,或者钱袋,有没有?”
徐青还是发愣,倒是一直低头默默抹泪的张老五倏地抬起头来,“有……有个钱袋!”
徐青拧起眉头,“师父,啥钱袋啊?”
张老五撑着桌面就要站起来,“哎呀,就是那天晚上他让你帮忙带家来的那个包袱,就在包袱里面藏着,缎面的……”
徐青一头雾水,但还是在张老五肩头上按了按,“师父您坐着,我去拿。”
徐青匆匆进屋,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个粗布包袱。
“师父……这不都是冲儿拿回家来要洗的衣服吗,哪有啥钱袋啊?”
“有有有……就在里面,衣服里面!”
徐青在石桌上摊开包袱,伸手往一包脏兮兮的衣服里摸了摸,还真从衣服堆里摸出个翠绿色的缎面钱袋来。
“对……对!”张老五接过钱袋,颤抖着两手捧给冷月,“就是这个,这不是冲儿的东西,也不知道他是打哪儿弄来的……冷捕头,这个有用不?有这个,能找找他了不?”
冷月被张老五满是期盼的目光看着,心里揪得难受,接过钱袋,转眼看看景翊,景翊蹲在槐树下,抱着茶壶,也浅浅地拧着眉头。
冷月暗暗咬着牙,攥了攥滑溜溜鼓囊囊的钱袋。
“能……您再容我两天。”
张老五顿时有了精神,激动得一边抹泪一边笑,“哎……哎!容,容……”
徐青也笑得露出了一排白牙,憨憨地挠着后脑勺,“能找着就好,找着就好!”
冷月喉咙口像是被一团棉花堵着,一时杵在那儿说不出话来。
景翊不动声色地站起身,搁下茶壶,凑到冷月身边,伸手从后拥过冷月的肩膀,“走吧,趁时候还早,找人去。”
徐青忙道,“我送你们!”
不等景翊开口,冷月已拽起他的胳膊大步奔出了院门。
走到胡同的一个转弯,冷月步子一收,把景翊往墙角一推,两手环上景翊的脖子,一头埋进了景翊的肩窝。
她难受,景翊知道。
她难受的什么,景翊也知道。
于是景翊没出声,也没动,任由她像狗皮膏药一样紧紧地贴着。
半晌,听到冷月一声低诉。
“这他娘的什么世道……”
景翊无声苦笑,这问题他很久以前就琢磨过,但三言两语还真答不清楚。
景翊浅浅一叹,“我也觉得……从你们刑部的牌子上就能看出来,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了。”
冷月听得一愣,抬起头,也松了环在景翊颈子上的手,“刑部的牌子怎么了?”
景翊从怀里摸出冷月那块细长的刻着“刑”字的黑漆牌子,把牌子翻了个面儿,递到冷月面前,落在冷月身上的目光里心疼之意清晰可见,“刑部捕班总领的牌子上居然刻着个马蹄铁的形状,难不成如今刑部真苦得像外面传的那样,官员当衙役使,衙役当牲口使了?”
冷月的目光在景翊温柔好看的眼睛和拿在他手里的这块牌子之间游走了一阵,脸颊微红着接过牌子塞进自己的袖里,淡淡地道,“都是胡扯,没这回事儿。”
景翊轻叹,声音又轻柔了几分,听得冷月整个人都要化了。
“你是我的夫人,跟我还逞什么强?”
“没有……”冷月在化掉之前及时往后退了半步,“这不是我的牌子。”
景翊落在她身上的目光里怜惜愈浓,“这是在你衣服里找到的,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
冷月默默一叹,咬了咬牙。
景翊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她也只能坦诚相待了……
“这是我那匹马的。”
“……马?”
“这是我那匹马进出刑部马厩的凭证牌……你拿错了。”
“……”
换做冷月满目心疼地看着脸色很有几分凌乱的景翊,温柔地揉了揉景翊的头顶,“无所谓,反正都长得差不多……待会儿还得再用一回,你装得像一点儿,别说漏嘴了。”
“……还用?”
冷月扬了扬那只翠绿色的缎面钱袋,“捅耗子洞,你去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