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九月以后,天气就开始慢慢的转凉,父母们总是在孩子出门前一把揪住,往身上套件短袄才放到街上来。尽管院外的樟木依旧青青郁郁,但仍偶有一两片绿叶像是不胜风力似的,挣扎了几下还是从树枝间脱落,打着转儿,最后飘落到郑家学堂的窗前。可是学堂里似乎全然不受外面节气变化的影响,不时的从里面传出来一阵朗朗脆脆的读书声。
郑知庆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则擎着一册书本,在讲案前一上一下的来回趟着步子,好似闲庭信步般潇洒随意,边走边吟。他虽然教学严厉,但却并不喜欢在教书过程只正襟危坐的那般古板,据说有以前的同年来看过他教书的情景后,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危舟夫子”,意思就是他在教书常常迈着瘸腿走动,就像是狂风巨浪中的一叶危舟似得不停起伏流动。而随着他的吟诵,下面的孩子们也跟着张开小嘴用稚嫩而嘹亮的声音把书本上的那此字句一句句的依次念出。或许只有一个人例外,郑经此时正低着头偷偷的在把玩着手里的一条软蛇,但你要细看就发现这只是一件玩具,只因制作的太过巧妙而蛇身可以灵活扭动,外表更是细细的蒙上一层软皮,用油彩细细的勾勒出花黄的鳞纹,几可以假乱真。据说是南洋艺人专门制造的机关活蛇,在郑家货栈中好不容易才讨来的。他一边在手里把玩着,一边想着要怎么用它来吓唬府里的女眷和丫鬟们,尤其是那个总是对他不屑一顾的蓉表妹——也不知为什么,自己最近老想去欺负她。明知这样对方会很恨他,但仍是忍不住的去找理由接近她,然后再去欺负上一通后跑开。
想起表妹清丽的面容被自己气的通红的样子,郑经就忍不住想窃笑。
那厢里郑知庆走了两步,突然脚步一顿,连吟诵声也停了下来。正当下面的学子们一片愕然时,却闻他突然暴喝了一声:“郑经!”
“啊、啊?到!”郑经慌忙的一边]用书本掩住假蛇,一边站了起来应声。
“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下面是什么?”
郑经口头一窒,这些劳什子的书本他根本就读不进去,又哪里知道下面应该接的什么?
邻座的苏雨农此时已经不动声色的把书本竖了起来,并尽量往前放了放,然后一只笔杆掩在书后慢慢的在某行字句上点了点。郑经立刻会意,斜觑着眼睛结结巴巴的念道:“子、子曰......,哦,子曰:‘道干乘,哦不,是千乘之......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够了!”郑知庆打断了他的回答,冷冷的哼了一声,紧接着又问出了两个字:“何解?”
“......”郑经此时已经一个头两个大了。
苏雨农提笔刚迅捷的在案纸上写了几个字郑知庆已经把戒尺抽了出来在桌子上“啪”的一抽,道“雨农,你要再帮他,一会儿就干脆一块受罚好了。”
唬得苏雨农赶紧把手头的笔扔了,向郑经比了个无可奈何的眼神。
宋君鸿微微摇了下头,拥有成年人经验的他当然知道其实当每个学生在台下做小动作的时侯,都自以为神是不知鬼不觉,老师一定不会发现。却不曾想在台上的老师多半是早以经把一节都瞅的一清二楚,这其中的区别只是在于他是否愿意去抓你罢了。
“一会儿放学后,把这篇文章抄上十遍,然后明天交给我。”郑知庆走过去拿起苏雨农刚写的那张纸,狠狠的盯了他一眼,却还是没有舍得罚他。
这个苏雨农倒是个勤学聪颖的好苗子,可惜却总是跟在郑经身后面帮他偷懒耍滑。
在心里叹了口气后,他转过头又问道:“君鸿,你说呢?”
“回先生,孔子这话其实是讲用来治国的几条标准的,如治理一个能拥有千辆兵车这样的大国家,那就更要小心仔细。要严谨认真地办理国家大事而又恪守信用,诚实无欺,节约财政开支而又爱护官吏臣僚,役使百姓要不误农时”。”宋君鸿早在前世就把《论语》读过多遍,这几句又不难,故这些解意自然是张口就来。
“好,说的一点不差。”郑知庆满意地对宋君鸿点了点点,示意他坐下。转身掀起郑经盖起的书本,拎起那条假蛇叹了口气,说道:“这东西我暂时帮你保管了,明天作业交上来后再还你。”
“可是,先生......”郑经一看玩具被没收,立时有点着慌。
“可是什么!?”郑经把假蛇咣的一声拍到讲桌上,大声斥道:“你既是咱们郑氏一族的嫡长孙,便本应作全族孩子的表率。可你跟着我念书已经有三载了,至今能完整的背出一篇课文?成天价就知道吓唬女孩子,现在读书反而还不如一个外族子弟好,你难道不觉得羞愧吗?”
郑经看着夫子严厉的表情,不敢再回话,只是转过头愤恨的瞪了宋君鸿一眼。
“关我什么事儿啊?”宋君鸿知道郑经一定又嫉恨自己了,但他只是撇了撇嘴,在心里默念道。
其实他对随后一定会到来的郑经的报复一点都不在意,在他所拥有的成年人智慧和经验面前,郑经那点儿小花招基本都是一眼就能瞅破。郑经只是一个娇横惯了的孩子,只要真正聪明的苏雨农不帮他出主意,他就只会两种方式:打和骂。有郑知庆的严格申斥,郑经现在已经不敢随便打他了,就算要打也打不过自己这个从小在山林中干活长大的身子骨。而骂人的本事郑经倒是有几分,但他平常辱骂和挖苦的再难听宋君鸿也不去介意,甚至他从来都没有回骂过去。这一来是因为他不想惹事连累到郑知庆,二来也是他以一个成年人的智慧和感情,如果和一个孩子对骂,他自己都会觉得没出息。
任何一个在社会和工作岗位上待过几年的人,都应该知道和学会忍耐委曲,相比起这些,郑经这个小孩子骂的再难听点又算的了什么?
郑知庆似乎也让今天的事搅了兴致,回到坐位上从包中拿出一摞纸来往案上一扔:“发下昨天的作业,然后下课。”他一边派发着答纸一边念道:“郑经,乙等下;苏雨农,甲等下;郑遄,乙等上。。。。。。”发到最后,他的目光往下瞅了一眼,“宋君鸿,丙等上。答题内容还算严谨合理,但——”郑知庆表情复杂的瞅了宋君鸿一眼,继续说道:“但字迹潦草,卷面实在是难看,有几个字还写错了,特连降三等,以示警戒。”说完,推开屋门,袖手走了出去。
几个孩子哄的一下子围到了宋君鸿的面前,郑经还不由分说一把把答卷抢了过去,看了一眼就乐了。宋君鸿想去抢回来,郑经却身子一退了开来,然后在屋中到处张扬,讥笑道:“哟,大家快来看看先生新收的得意弟子都写的什么,鬼画符吗?”
宋君鸿终于有了几分赧颜,虽说以前小时侯都学过描红,但在自己以前那个世界生活中还有谁用毛笔写字啊。钢笔用久了,一时根本不习惯毛笔那软软的笔锋,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这方面别说身旁就有一直行笔流丽的苏雨农,即便连郑经都是比不上的。再加上后世电脑的普通使用,提笔忘字是很正常的事。
此外,还有一件十分冤枉的事——先生说的那些个错字,倒有九成原本并不算错,只是那些后世简化了的字体,他现在仍是习惯性的在书写中用了出来,却是现在大宋时代没人可认得的。
唉,看来以后需要好好练练字了。
心里知道郑经好不容易找着一个奚落自己的机会,必然不会痛快把卷子还给自己,宋君鸿干脆也懒的去要了。把书包一收拾,也不再去理会郑经对着同学们的不停讥诮,推开门自己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