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嘴和朱强都不再答话了,包括韩侂贵也有点言滞。
宋君鸿在边上叹了口气,他们这些黄龙党人虽然口口声声的高喊着要继承岳飞遗志,可岳飞在他们的心里,是不是只是一个口号或工具呢?他们以完成岳飞遗愿的理由请岳氏后人出山,可是他们真的体会过岳氏之人的心愿吗?
“我看……这事就算让岳英去试着做下,也并非是不可以的。”从一开始就没有吭过声的朱强终于张嘴说了一句。
他一发言,就把韩侂贵吓了一跳。“朱老,可不能感情用事啊!”韩侂贵急得甚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难不成义夫目下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可以应急吗?”朱强扭头看着一脸急切的韩侂贵,不急不徐地问道。
“义夫”是韩侂贵的表字。韩家在大宋是名门,虽说大宋朝三百年来出现过的名门不少,但韩家却无疑是排名绝对会十分靠前的那种家族。其祖上更是出过忠献公韩琦这等名垂千古的干臣贤相,自仁宗朝以来恩旨给韩家的各种福荫便从来没有断绝过。
当然这也和韩家子弟恪守本份、人才辈出有关。历代宋帝无不敬其忠良家门,也喜其恭谨家风,多将其族中子弟提拔重用,这也是韩家能累世公卿的原因。
所以韩家历代先祖也总是要求子孙忠、勇、节、义,对宋庭戮身效力以报君恩深重,这也是韩家兄弟能身入黄龙党,甘冒流放大险也要戮力北伐收复宋室河山的根本原因。
到了韩侂贵其父这一代,不仅官高爵显,还迎娶了高宗帝皇后之妹吴氏,与皇帝干脆都作上了连襟的亲属关系,但好在世代家风向来严正,韩家人也不敢多添骄横。在经历了靖康之变、宋室南迁这一巨大的浩劫后,其父素有“忧辱”之念,反而对儿子们的教育愈发的重视起来。待这兄弟二人束发成人之际,其父为劝励二子,遂将韩侂胄取字“节夫”,其弟韩侂贵取字“义夫”。
但必竟这“义夫”的表字并不是谁都能喊得的。尤其是在其兄弟相继崭露头角、入朝擢为高官,在党也是骨干之后,除了至亲和高极的朝中同僚外,便只有几个密友和相处极为亲洽的一些长辈们才能当他面喊得的如此称呼的。
而朱强恰恰便是这样的一位长辈。他年岁长,自身也德高望重,更于韩家有交谊,所以此时才敢在韩侂贵烦恼时提出这个可能使他更加不悦的建议出来。
尽管朱强也是思量再三、也才敢鼓起勇气张这个口的。
华夏民族是个素重恩义的民族,是故才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谚语。同样是报答恩义,只不过韩家是报向宋室,而朱强则是报向岳氏。
朱强出身于南方一个著名的豪商之家,其父以海运致富,虽不敢称富可敌国,但说富甲一方却也绝不为过。少年时的朱强也有着如同所有纨绔子弟们一样的毛病,不免声色犬马,年少荒唐。除了经常会向家里聘来的武师保镖们学习些棍棒拳脚外,即无心于科举功名,也懒得接理老父的经济营生之业,整日里只管和一群狐朋狗友们喝酒打闹,有一次终于闯下大祸!在青楼之中为争风吃醋而与人争斗起来,他酒后失控,竟将对方的人重拳打死,却不想到这位被打死的人恰巧是朝中某高官之独子,那高官誓言非要将他千刀万剐,以命相偿不可。无奈之下其老父散尽家财,上下通融,才为其换了个充军戍边的刑责。
到了边关后,朱强也是懊悔不迭,但本来依大宋律,他终生都无法再返家看望亲人,非但要老死在边关军旅,而且一生都普升无望,索性破罐子破摔,在边军之中也不服管教,成为了人人见了都想绕道走的刺儿头。直到岳飞为抵抗金人的入侵,到边关整顿军务时才将之收服,遂破例调入岳家军中。后来朱强便在岳飞帐下听调,因其做战勇猛,在战场上敢于拼命,渐渐积累下不少功勋,从一名普通的步卒,普升为一名阶级为从六品上、担任营校尉的中下级军官了。风波亭冤案之后,奸相秦桧为了怕岳飞余部为之报仇,便对其帐下很多将士进行了打压和拆调,侥幸朱强因官职品轶还不算高而躲过一劫。此后继续活跃于抗金的各个战场上。隆兴年间的北伐之时,以其老迈之躯还勇与数十名青壮军官一起争抢先锋而受到太上皇的称赞,一度传为佳话,至绍熙初年,已经是累功升迁至柱国将军、开国子的宿老名将了。
从一名本是待罪之身的边军,到身着朱红官服、玉带金钉、配金鱼袋的高官,和声传金国的赫赫名将,朱强的一生可谓是峰回路转,叫人唏嘘感慨不已。按理说百战之功,高官厚禄,人生至此也足可自得了。但其唯一最大遗憾的是:对于改变其一生命运的岳飞,却是身受其恩而无法报答;岳飞一生奋战的驱除外族入侵的事业也半途而蹙。每每午夜思及此事,便感慨将来到得九泉之下必是没有面目去见老上司的。
所以在黄龙党成立之初,他便是极积加入的几个早期成员之一。
到了绍熙年间,一来他年事已高,每有功业未竞而廉颇老矣的无奈,二来太上皇逊位后,当今天子昏聩庸懦,还重用外戚和奸臣们,搅得举国一片怒言。对内是朝纲不振、朝政日非,对外则是屈辱媾和,武备松驰。眼看得太上皇十数年勤政好不容易才带来的振兴之象几乎几年之间便被毁弃怡尽,他愤而上书弹劾奸党,直斥诸般误国之举,想警醒君上。但其结果可想而知,招致了外戚和奸臣们的疯狂报复和攻击,对其人身更是进行了大量的侮蔑,在经过了已居于弱势的黄龙党和主战派诸将的力保陈情,又惊动了已经长期卧于病榻的太上皇亲自讲情,朱强这才最后以自请致仕躲过了这一劫。
回府之后,妻子劝他:“举世昏昏,何一烛也想亮世?”朱强掷掉手中的酒盏愤而答曰:“宁可燃灰而烬,不也比空作灯台摆设强上万倍!”
是夜有人看见朱强披挂了一身的铁甲皮胄,拔刀跪立于太上皇养居的紫院之外,哭泣了整整一宿,无人敢去和他说话或扶他起来,经过的小太监都远远绕道走。第二天天蒙蒙亮时,太上皇才在宫人搀扶下步履艰难的走了出来,叹息了一声,把这位当年北伐时他亲点的前锋悍将扶了起来,把拔出的战刀亲手给送回了他腰畔的鞘里。然后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又走掉了。
第二天,朱强上表致仕,请辞了一切的实职虚衔。
力拨山兮力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以楚霸王之勇,对面天下倾倒的大势也只能徒叹奈何,而对于曾在数十年前那个时代里曾叱咤风云的太上皇和朱强而言,如今这个世道留给他们可供施展的余地已经越来越小了。
解甲归田的朱强,对朝庭上的纷争渐渐失去了兴趣,便整日里闭门谢客,只在家中培养一族子孙,享受点天伦之乐罢了。直到眼前这项任务准备启动,韩侂胄怕其弟掌控不全,于是便请示了党内,又亲去登门去请出了这位已经隐居两年多的岳家军旧部,作为其弟的陪使,共同出使督促这项任务。
朱强已经七十高龄,早没了少年时的火性脾气,所以平常总是讷言多笑,直到刚才听了岳英为其祖父的陈情和对众人的一番质询,这才触动心底压抑多年的感情,岳飞数十年前的音容笑貌一下子全都浮上了眼前,终于按耐不住心头的激动彭湃,出言为岳英争取的。
不得不承认,朱强一句“眼前是否还有更好的办法”的确问住了韩侂贵,他翻翻白眼心道:废话,我要是有更好的办法又哪里还用在这里跟一个小孩子扯皮喔气呢?
所以韩侂贵只得重复的说着:“朱老,此事何其重大,我们不可草率行事啊!如有纰漏,我党在此事上十数年的布置就有可能功亏一篑。”
“既是由老夫所提议,那么将来党内如有任何追究,自是也全由老夫一肩扛着,与义夫全无干系。”朱强笑道。
这话说的韩侂贵脸上有点臊:“朱老,我不是这个意思……”
“没关系的。”朱强把韩侂贵扯到一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道:“义夫,事可从经,亦可从权啊。此时若对岳氏的小娃娃过于凉薄,日后党内难免会对贵兄弟多有非议。”
他说到这里,故意朝史福瞄了一眼。韩侂贵心中一凛,韩、史两家虽已有联婚之议,但岳氏后人出现这么大的一档子事,史福一定是会回去如实禀告给史灵松的。偏偏史灵松还是个有着十足“迂直”书生气的人,就算真结了亲家,知道了这事也一定会为岳氏后人鸣不平。
不论是在朝内,还是在党内。韩侂贵都不希望韩家惹上什么坎坷麻烦。他一定要让韩氏的家主,自己最敬爱的兄长是个完美的人。如果说兄长韩侂胄是王佐之材,辅国良弼的话,那么他韩侂贵要做的,便是辅佐兄长,把家族发扬的更加繁荣。
一般的人和事或许动摇不了韩侂胄的地位和声誉。但人们对岳氏的敬重和对岳氏后人的怜悯却会。应该说今天韩侂贵一直在为这个事情头疼不已。
朱强又笑了笑:“再说了,党内任命我俩为特使,便是怕事情一旦有所变动也好及时补救;你我之职责,亦是为此任务的顺利进行而保驾护航、随机应变,其中自也有临机绝断之权的。我们出行之前,令兄也是一再叮咛:要保证任务持续、有效、尽快的进行,而不是发生变化后就暂时中断的。局势危急到了何种程度,你我都是心知,所以此任务已不可久拖,与其悬而不决,不如先让他干着吧?我相信令兄也不会为此过多责怪于你的。”
看韩侂贵陷入了沉思,似已心动,只是犹豫不决。朱强决定再加把劝,又继续说道:“这样吧,你若是怕这娃娃年纪轻压不住场子,或有危险时自保不足,便由我这老骨头陪他走这一遭吧。”
“你要亲自跟去?”韩侂贵惊讶的瞪大了眼睛。话说这次出门,虽是三个人,但主要跟任务相关的还是他们两人。至于吴大嘴,则是负责“捉”不听话的韩书俊回去的。只是因为要一路同行,而他又是一个至亲长辈,也是黄龙党内秘密成员,所以任务的大概内容也让他知晓了个一二罢了。
即便是和任务直接有关联的韩侂贵和朱强在出发时也完全没有想到他们中有谁会可能亲自去执行那个任务的。一个好的团体,应该是各司其职。而他们两人的职责只是监督,而完全没必要非要亲自去参与执行的。
“人老了,这次如果不北行一趟,说不定这辈子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朱强嘿嘿一笑:“说不定我还能再看到几个老朋友呢。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这些老东西们还活着几个!”
听到朱强口气中似乎隐隐有几分想在北方了结残生的觉悟,韩侂贵的心顿时揪了起来,委婉的劝说道:“朱老是我大宋的名将宿老,还是不要轻易涉险的好。”
黄龙党在大力发展青壮后生的同时,也很注意对军中老将的保护。他们的经验和他们的威望,对于面临强敌虎视的大宋而言是极为宝贵的财富。像朱强这种老将,已经不需指望他再去和青壮年将士一样上阵做短兵厮杀了。只要他还活着,就和后世的核武器一样,对外具有强大的威慑力。
“可没听说有哪个名将会怕死的。”朱强哈哈大笑,轻声啐骂了一句,像是在责怪韩侂贵轻视了他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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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絮语:下雨天,从窗外往外看,整个世界都尿裤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