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功课很快又学习完毕了,学堂里的各位学子便开始收拾起笔墨纸砚,早有一些仆役书僮守在学堂之外,这时赶紧迎到门口,接过主人家手里的东西,引领着回去休息了。
但方邵却并没有直接回屋休息。他把自己的文具和书本交给了自己的书童,挥挥手让他送回屋舍后,便抬起眼来在四处撒摸寻找着。
果然,从另一间课堂上出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李老弟。”他上前去一把拽住了李孟春的胳膊。
“晋夫兄,你在这里等我?”李孟春有点吃惊。
方邵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在他身边四遭又扫视了几眼,问道:“子烨没有和你在一起?”
“哦,他先去找刘羽了。”李孟春笑道:“我们今天下午上的是术数课,宋君鸿在这门课上的成绩一向很好,今天又是授课的先生刚把题目列出来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里他便把所有的正确答案全都算出来了。然后便早早交了卷子退出了课堂,因他表现好,先生倒也不拦他。他走前跟我留了个信儿,说是要去赶紧把剧本赶出来。”
在原本拟定的计划上,的确是要在今晚前把剧本写好的,也难怪宋君鸿会这么着急。
他望着李孟春说道:“嗯,也好,我们去看看他们这几天的剧本编写成果吧,长青也已经去食堂中订饭菜了。”
从排演戏剧的计划开始以后,宋、柳、方、王、李五人每晚的晚饭都是在刘羽屋里和他一起吃的,边吃边继续讨论戏剧的准备情况,这几乎已经演变成一种暂时的工作会议聚餐了。
只是刘羽还处于“戴罪立功”的表现阶断,宋君鸿绝不敢让他再此期间再喝酒,其余众人也就都很默契的只吃饭菜不买酒水了。
李孟春想来今晚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干脆就也先不回自己的屋子,抱着课本,直接和方邵一起向刘羽的屋子走去。
但让李孟春惊奇的是,今晚的方邵似是有点心事重重的样子。
他并不知道,在早上帖完海报后,方邵那个关于“革命”的奇怪念头又浮了上来,搅得他上课也没多少心思。他把书柜和书箱中的《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和《史记》、《左传》、《春秋》全都找出来翻查了个遍,却仍是一无所谓。最后干脆偷偷跑去问了下学院中以博学而著乐的李乐老夫子。
李老夫子笑呵呵的说道:“你来找我算是找对了。否则你就算是把孔孟之道和历代史书都翻个稀烂,也找不着答案的。”
“那、那……先生的意思是:您确定是知道此词的出处和含义了?”方邵似终于找到了一丝希望。
李老夫子点了点头,捻着他那已经有些稀稀寥寥的胡子说道:“嗯,革命,似乎这个词儿的确是在《周易?革卦?彖传》中有提过啊。”
《周易》?方邵微微愣了一下。虽说大宋朝时的不少读书人都曾读过几页《周易》,但大多是三十多岁、历经人世浮沉后才开始读的多,像他们这种还二十不到的年纪便去读《周易》的只是少数,更何况《周易》晦涩难懂,大多数人就算读也只是随手拣几篇来瞅两眼,至少他方晋夫便根本不记得《周易》中是否还有一个《革卦?彖传》的细分章节,以前里面都说了些什么了。
“请先生又以教我。”他只好再次向李老夫子请教。
李乐微微闭目遐想了一下,很快就把那句相关联的话诵念了出来:“其志不相得、曰革、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革之时大矣哉!”
方邵的脑子里轰得一声巨响。这几句话他还是听得明白的。
汤武革命,那是取腐朽的夏鼎而代之呀!
果然革命并不是什么建筑风水的格局,而是一种令人轻易不敢想像的大事件:朝代更替、君主易姓、新时代的天子受天命而称帝,这才是革命的真实之意。
他宋君鸿竟敢有如此之大志,如此之逆狂?
方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这个事说与自己的好友柳丛楠得知。
他和柳丛楠的滑头不一样,要是柳丛楠身在他的处境上,那么或许是悄悄的向宋君鸿试探清楚,要么就是把这事深埋心底,面上装作无风无波好像根本就没有这么一回事。可方邵不行,他是一个藏不住心事的性子。
他有些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二人行走的路上,方邵突然揽着李孟春的肩膀,像是攒足了半天的勇气才能豁出去了似的问道:“李老弟,我有句话不知当问不当问。”
“晋夫兄你这是怎么了?”李孟春笑呵呵的说道:“有什么当不当问的,你且只管问来,我若能答的,则必无不言。”
“好!”方邵一拍掌,说道:“其实,在这件事情上,你可以说是原本唯一的外人,可如今你不仅因为宋君鸿的一句话便介入了进来,还这么不计辛苦的帮宋君鸿,甚至把他的话奉若上谕,这倒底是为了什么呢?”
“嗯?”李孟春诧异的望了方邵一眼。
方邵讪讪的一笑:“我和宋君鸿在一起,是因为长青要和他在一起。但我想弄明白,为什么不管是你,还是长青,都愿意高看宋君鸿一眼呢?”
李孟春憨厚的笑了下,说道:“他帮过我。”
“嗯,开学典礼时王玉田衣袍泼墨事件我也听说过。”方邵点了点头,但又继续问道:“就为这?”
“也不全是。”李孟春拿眼瞅了瞅远处飘过的一朵白云,突然轻轻的吁了口气,说道:“晋夫兄,我是个贫苦出身,想来你们也都知道的。像我这种在饥寒贫困中挣扎求生的人有时看人也有我们自己的观点,尽管我们不一定能计算出一个人身后的身家背景或财富,但就是针对某个人是个好人还是赖人,我们通常却能很清楚的分辨出来。”
“哦?”方邵头回听说这种说法。实际上他跟仆役或穷苦人之间的交流本就很少,而李孟春如果不是因为读了一些书能进入书院的话,相信自己也绝不会搭理他一下的。
仔细想想,或许李孟春这人并不傻,而只是有点唯唯诺诺,太老实和胆小了些罢了。
“有意思!李贤弟你继续说。”方邵已经不自觉的把对李孟春的称呼从“李老弟”改为“李贤弟”了。
李孟春又恢复了他那憨厚的笑容,简单的说道:“我能看出来,子烨是个好人。”
“嗯!”方邵点了点头,倒并不置可否。
“他还很聪明。”李孟春继续说道。
方邵慢慢回过味来了。
一个人假如是好人,值不值得结交或跟随?或许值得。因为他不会坑害你,但跟他结交也可能会一起吃亏艾。
一个人假如是个聪明人,值不值得结交或跟随?或许也值得。因为他会带着你尝到很多甜头,但他可能也会因为利益而背叛你的。
但当一个人他既是好人,又是一个聪明人时,值不值得结交或跟随?绝对值得!因为这将是一个会和你共患难也共富贵的人。
苟富贵,勿相忘!
历史上多少人为了这六个字便投身激荡的风云之中,死生相从。是因为他们知道了他们追随的人,相信了他们追随的人,所以他们便就变得踏实了。
想到了这一处,方邵突然觉得浑身都轻松下来了。
李孟春本来有点疑惑的看着方邵,刚想开口询问下他是否遇上了什么事情,却发现他突然又恢复了原本的神态,脸上忧虑重重的阴霾一扫而空,再次开始嬉笑怒骂起来,似这个人根本不曾改变过似的。
李孟春便也不敢再多问。
二人边说边笑,很快便来到了刘羽的屋前。一推屋门,便见宋君鸿和刘羽趴在桌案上,正在急促的写着什么,连他们进来也都头也没有抬一下。
二人不禁暗暗纳闷,正想凑上前去看个究竟,突然只听“啪”得一声巨响,宋君鸿拍在桌上,大喊一声:“完成了!”
紧接着刘羽一扬手,就把写了一天的笔扔了出去,然后整个人仰摊在椅子上,嘟囔道:“总算是写完这劳什子了,子烨,今晚你可要许我喝一次酒洗洗罚,可累坏我了。”
宋君鸿哈哈大笑:“要喝酒还不容易,但要等此戏真正上演时,我当与兄同醉。”
说完他抬起头来,瞅见了已经进到屋中来的李孟春和方邵,高兴地和他们说道:“李兄、晋夫兄,你们可算是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啊!我现在正式宣布——”宋君鸿站起身来,张开了双臂大声的喊道:“一个历史名剧,便在此时、此处,提前诞生了!”
李孟春大喜过望,急忙凑过去看那两人刚写好的戏文正稿。
而方邵则呆呆的看着宋君鸿,夕阳温暖的光线通过敞开的窗户照射进屋来,打在宋君鸿张开双臂大声欢呼的身影之上。看着这个少年恣意飞扬的神态,方邵突然觉得:或许眼前的这个同窗,真的能在将来的某个时侯,给风雨飘摇的大宋朝带来一些众人都意想不到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