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开始变得骤多了起来,不过在繁花似锦、十丈软红的江南大地上,风依然是温暖的,缓缓地吹拂过一片片桎临比此的房屋,一直吹拂进做为当时万城之城的临安城,吹进皇营大内高高的宫墙之中。
与夏季相比,大宋朝的皇帝赵措更喜欢秋季。因为这时既无北方的寒冷干燥,也无南方夏天的炎热和浓重的湿气,气温刚刚好。当他还没有成为这个“称孤道寡”的皇帝以前,每逢秋季,他都喜欢领着家仆驾车郊游,或到西湖之上进行泛舟。当然,他的这番举止,除了在当时是为了麻痹前李废皇后、大哥赵扩及围拢在其身边的一群大臣们,表示自己是个安心做一个好吃好喝、恬嬉至死的亲王外,也着实是因为他对于这个季节的发自心底的喜爱。
现在,赵措依然游兴不减。可他却轻易不能再出城游玩了,因为他是皇帝。圣天子不仅需要日理万机,一举一动更是天下万民的楷模,出行安危更是牵涉到国运朝柞。如果他敢三天两头往外跑,在以“文人铁骨”著称的大宋朝,御史言官们一定会一天一个奏章的跟他说什么殷纣酒池肉林则天下诸侯皆反、隋炀帝四游运河则国灭家亡的先例之类的,中书门下的那帮子相公们也会上本劝他“非常之世,君王应以国事为重”之类的话。总之,你做亲王时,你的任务就是玩,敢过问朝政就是大逆不道。你当皇帝时,你的任务就是每天围着朝政打转儿,如果敢口中提出一个“玩”字,那你就等着御史言官们的唾沫星子把你给淹死吧。有宋一代,武将一直对皇权有所敬畏,哪怕是在武将的地位和权力都有所上升的宋室南迁之后。可是文臣们,却是一直奉行着“存天理”的精神,对皇帝只称臣不畏惧的。在文人们的心中,他们实际所臣服的只是“君臣制度”,而不是皇帝这个人。如果皇帝敢不按规则出牌,文人们绝对会群起而攻之。
有时,笔杆子比起刀尖子来也毫不逊色。
赵措有时真的是恨不得把这些成天对自己说三道四、管东管西的御史言官们都给杀掉,可是相公宰执们不会答应、百官们不会答应、就连普通百姓们也不会答应。那他这个皇帝的统治,可就到了头儿了。作为借助兵变来夺位的他,至今在百姓们口中仍有所诟病,只不过因为他的父亲实在是太过于昏聩,然后他又打赢了抵抗金国侵略之战的卫国战争,百姓们才对他这“得位不正”的皇帝勉强接受。现在,他必须要考虑自己在天下百姓们言论中的口碑,在史官笔下编史时的形象了。
所以,他在曾一开始因气恼而斩杀了一名御史,却收到了几乎百官一致的抗议之声后,赵措也唯有对御史们的口水强忍到心头了。从而只好把游玩的雅兴限止在这皇宫大内之中。
我惹不得,我还躲不起吗?只要我按时上下朝了,我在自已家院子中走两步,没人能管的着吧?
今日,赵措正饶有兴致的在御花园中散步。
尽管时已深秋,但在这气侯温软的临安中,不少花奔依然在顽强的坚持开放着,而如菊花之类的秋季花卉也开始了绽放。
赵措走到一边菊花圃前,看着一片片金黄的菊花开的正浓。赵措却眉头微微皱了起来,有些不悦地问道:“朕前阵子让你们种的那种波斯传过来的绿菊呢?怎么不见了!”
随着赵措的责问,很多内侍禁不住的哆嗦了一下。负责管理花圃的内侍官甚至脸色都发生了变化。赵措并不是一个好脾气的帝王,他不敢轻易再杀御史,不代表他对宫中的这些内侍太监们也会手软。
实际上,在赵措登基尚不满三年的时间中,因为触怒赵措而脑袋搬家的内侍们绝不在少数。
这时,还是作为宫中内侍的总头领--入内内侍省都知的符卜站了出来,如实答道:“官家,这是皇后的旨意。她说那种波斯绿菊看着怪怪的,反不如金菊花看着喜庆,更有天家贵气,所以就让下面的人把波斯绿菊都给铲走了,改植了这种金菊。”
赵措的脸色微微变得阴沉了起来,全没了刚开始游玩时的雅兴。
符卜赶紧说道:“要不,老仆这就让小的们把那波斯绿菊再给种植回来?”
赵措沉着脸狠狠地盯了那片开的正旺的金菊一会儿,才缓缓说道:“算了,就先这么放着吧。”
“喏。”符卜应答。
赵措回身,对身后跟着的一大帮内侍和宫女们说道:“朕想静静。除了符卜外,其他人都先退下吧。”
那帮内侍和宫女们如蒙大赦,连忙行礼后退离,谁在赵措这种心情时还想留下,那才是脑筋长错了呢。
直待内侍和宫女们的踪影一个都瞧不见时,赵措这才怒声道:“皇后现在连朕让种的菊花也敢铲了?”
符卜是赵措的潜邸老臣,也是从小亲自看护着赵措长大的近臣,只有他才敢泰然地答道:“皇后当时并不知这是官家让种的绿菊,否则以皇后的慧贤,不仅不会铲除,反而还定会呵护有加的。官家不必为这些小事着恼,怀了心情。”
“哼!”赵措哼了一声,倒也不再说究这事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道:“最近可有什么消息?”
符卜答道:“韩枢密近日过五十寿诞,在京百官无不到贺,京外的官员亦纷纷执敬,筵席连开了三天,比起赵相公上个月的寿席热闹的多了。”
赵措冷笑了下:“韩侂胄现在可是风光的紧哪,不知可曾还记得当年六子落难差点命都不保的时侯?”
符卜笑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赵枢密应该心中很清楚他今日的荣光是谁给他的。”
“他别忘记了就好。”赵措又问:“赵汝愚怎么样样了?”
符卜又答:“据说赵相公最近经常犯头疾,所以每日下朝后,就深居家中休养,拒不见客。”
赵措笑了起来:“他头疼是对的。苏雨农在江南巡查盐业,多少宗室受到查处,而赵汝愚既作为百官之首,又作为宗室子弟,两头为难,只好借病躲起来了。”
符卜适时的称赞了一句:“官家英明。万事皆洞若观火。”
赵措这才心情略好转了点,说道:“你可知道朕为什么会答应苏雨农去各地巡盐吗?”
聪明玲珑而又熟知赵措心事如符卜者,当然可以猜到赵措心中算盘的一二,但聪明人总是知道该在什么时侯来适当地装点傻笨。所以他立即对赵措问道:“难道官家不是让他去帮着朝庭筹措国饷的吗?”
“那只是其一,还有其二。”赵措道。
“哎呀,老仆愚笨,思虑不及,还望官家开示。”符卜继续表演。
“装傻的老东西。”赵措笑骂了一声,符卜心思有多灵活,他当然知道。但还是得意的解释了一遍:“朕让苏雨农去巡盐,不仅是去给给朕找钱的,更是去给赵汝愚修羽毛的。”
“给赵相公修羽毛?”符卜重复了一遍。
“自然。”赵措折下了一只菊花,在手里把玩着,突然反问了一句:“你认为赵汝愚此人如何?”
符卜笑道:“那还用说?赵相公学识广博,处事有干材,为人又中正。连官家去年都还称赞过:赵相公是辅佐良弼、谋国之臣呢!”
“不错。”赵措感叹道:“赵汝愚确是个人材,朕夸他,百官和百姓们何偿不在夸他?如今他不仅身为我大宋的相公,位列百官之首;而且虽然只是旁支,但必竟也是太祖太宗的子孙,身后有着众多宗室子弟的支持与敬仰。且与朱熹等士子交好,深浮天下读书人之望。这样的一个人,是不是很可敬,也很可畏?”
符卜静了一下,他知道赵措的心意。作为一名帝王,有时最怕的不是臣下无能,而是帝位的稳固与否。
但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可以老仆多年的线报侦察所分析,赵相公应该并无逆心。”
赵措冷哼了一声:“难道当年陈桥兵变之时,我太祖皇帝就一定有逆反之心吗?”
符卜不敢应答了。这种事,怎么答都是错。而有时皇帝猜忌一个大臣时,并不一定是这个大臣做了什么,而可能只是这个大臣有能力做什么。是故虽匹夫无罪,然怀璧其罪。
赵措叹息了一声,说道:“朕也知道赵汝愚人材难得,而且他也算是我们赵家宗室中比较有出息的人。更加公忠体国,所以朕才不得不想点方法要保存他。”
符卜静静的聆听着。别人或许并不能理解,赵措口中所谓的“保存”,实际上是借机对江南的不少皇族宗室子弟大肆进行问罪,甚至夺爵、关押、处斩。
天家有情,但天家的情份,有时在外人看来却是如此的冷酷。赵家宗室作为天下尊荣第一大家族,实可谓是成也皇权、罪也皇权了。
赵措对此虽亦是无奈,但却并无任何的悔意,他淡淡地说道:“朕要能容得下赵汝愚,那么他就必须让朕感到放心。他有两大臂助:一是读书人,二是宗室。朕可杀一个读书人,但朕却杀不尽天下读书人。所以朕只好从他背后的宗室开刀。也顺便让宗室子弟们清楚的知道:谁才是唯一那个能掌握一族荣衰、生死的人。”
符卜叹息了一声:“难怪赵相公这半年来一直闭门谢客,也从不替被苏雨农查处的宗室子弟们求情呢。”
“他敢求一句情,这个相公也就干到头儿了。”赵措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