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忠却一点不愠,一点不恼。他看着班超,一字一句地“教化”道:
“蓬生麻中,不扶自直。沙在泥中,与之皆黑。自古王者‘设庠序,明教化’,文以载道,武以入道。‘教行于上,化成于下’。刑卒均为有异能之人,如无异能,皇帝何故赦免其罪令其当刑卒?刑卒是罪人,然罪人亦是人。《诗·周南·关雎序》云‘美教化,移风俗’,既为人便能教化。汝只需令刑卒记住,刑徒罪孽深重,既入汉军,便需在沙场绝地搏生,惟强者生,惟无惧死者生,惟先死方能死而后生!”
班超愣了,话说得这么绕,站着说话不腰疼,这叫什么狗屁道理,这话竟然出自大汉骑都尉之口,干脆让我这个堂堂的假司马去当牢头算了?“都尉,如三年前吾在太华山,这不难做到。现离开战不足三月,超实感为难……”
已是花甲之年的耿忠,一向温文尔雅,很少有暴怒的时候。但听了班超的话,耿忠渐渐恼了,老将军长须颤动,他端起案上爵饮了一口,好不容易将情绪平静下来。怪不得徐令班彪当年恨铁不成钢,此子着实是一段榆木疙瘩。可只要汝不是一根朽木,老夫便能让汝开窍!
他使出了杀手锏,断然打断班超的话,话说得没有丝毫可以讨价钱的余地,“大战之前,军中无戏言!忠征战一生,此或最后一次为皇上挂甲出征。班司马若带不了刑营,忠将亲执别部将印,建汉军铁甲精锐,率刑卒远征漠北,折戈陷阵。壮士末年,得效伏波马革裹尸,岂不快哉?!”
“铁甲营?”开什么玩笑。窦固万四千大军,只有刘莱校尉的汉军重骑营,人马皆被铁甲,难道两位都尉是想让别部也成为汉军铁甲营?!
班超闻言愣了一下,两位都尉大人竟然对刑卒如此看重?他不敢再争辩了,但心里还是感到窝火透了。面对顶头上司那飘逸的长须、铁青的脸庞和坚定的目光,想想老东西当年教化刑卒王艾,那可是殚精竭虑,不急不躁,下足了苦功夫,班超只好糊里糊涂地点点头。
当天夜,夜色沉醉。一弯明月高挂天上,月色苍冷如水。凉州大营建在旷野之上,最近的村落也在三十里外。这里春季化冻后便是优良栗田,冬季则是没有人烟的雪原。河水静静地流淌着,广阔的雪原,苍凉的戈壁,寂静而忧郁。
班超心事重重地端坐冥水岸边,班驺、班秉不敢惊扰,便远远警卫。突然,一颗耀眼的流星划过苍穹,一群泊在岸边荆棘和枯芦苇中的水鸟被惊飞,象夜色中的精灵,飞上苍穹。
“啾啾萤萤兮,天河星坠;
塞鸟纷纷兮,胡鹰猎猎;
橐城将倾噫,蓑草萋萋……”
此情此景,班超耳畔隐隐响起寒菸幽幽、悲凉的歌声。歌声不时萦绕在他脑际,寒冷的西北风,苍凉的戈壁,更让他体会到了西域人的亡国之痛。
从在呼衍历魔掌下救下寒菸起,不管别人怎么想,不管寒菸对他是多么依赖,他都视这个小不点如自己小女一般。说白了,就是当着亲闺女来爱护的。现在寒菸已经长大成人,他已经在暗暗操心,要给她找一个好婆家。
刀一般的寒风一阵一阵地吹过,班超未觉得冷。他一任河西沙漠上寒风的蹂躏,抬头望着天上皎洁的月亮,似乎想从那里找到他要的答案。当年,窦融大人率河西军在河西这片土地上征战时,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他曾经跟随左车师傅夜宿居延塞,听戍楼刁斗,看边关晓月。
一样的明月,一样的江山,山河依旧,不一样的是斗转星移、月是人非!
他记得居延塞的月亮是欢愉的,与眼前的月亮大不一样。当年,窦融大人就在那个同样大、圆、白的月亮下,以河西军一支孤旅,北战匈奴,东御隗嚣,南抗羌胡,向西还要照料西域各国。现在,窦大人与左车师傅都已功成身去,三十多年岁月悠悠,一切仿佛就在咋天。隔着三十年的人世沧桑回望,皎美的月色不免带些清冷和凄凉。
黎明到来前,班超还是将主帅窦固和副帅耿忠的心事想明白了,也找到了破解眼前难题的钥匙!
当年,世人皆知窦融大人的十万河西军,战力冠天下。然而世人极少知道的是,河西十万大军,其核心是陶恭校尉的“重骑营”,也堪堪千六百人。
可就是这千六百人,却成为无坚不摧、无攻不克的劲旅,成为河西军这股赤色洪流的先锋。攻城、掠营时,重骑营要当先登城、当先破营。两军对垒时,重骑营必当先陷阵,成为河西军锋利的矛头。难道窦氏二代掌门人窦固,也要习河西军前例,靠这些刑徒也弄出个什么铁甲重骑来?!
刘莱校尉的汉军重骑营,是万四千远征大军的核心部队,是窦固手中的杀手锏。他们人披铁甲,装备重,行动慢,冲杀时能如巨碾一般碾压敌阵。但因战马未披铁甲,以轻骑为主的匈奴人可以通过远程射杀、或近距刺杀战马,来破汉军重骑阵。
别部是一支要在敌后独立作战的孤军,如果弄成铁甲重骑,试想一下,这样一支恐怖的军队突然出现在敌阵后方,对全局将会产生怎样的影响?另外,人马皆披重甲,战马负重过甚,势必影响军队灵活性与耐力。但因别部全军配备优良的乌孙战马,便会使耐力和速度速度优势得到绝大部分保持。
班超恍然大悟,慢慢的便理出了头绪。
先允别部接受大贾权鱼的“资助”,三百卒配备良马、利器、精铁甲,后又允别部进入太华山练兵,与司马南的家兵血战一场。到了凉州大营后,又分配给别部待斩刑徒中的佼佼者共千七百余。接下来,恐怕又该权鱼出场了,定然又要“资助”别部,为这二千余人马配备良马、利器、铁甲!
原来,这也是一出大棋啊。没有皇上的授意,如此手笔,窦固、耿忠是做不了主的。而让敦煌郡来武装别部,如此精良装备,又会让全军感觉不公。毕竟,在短时间内让全军武装到牙齿,朝廷即便有钱,时间也来不及。而让一个西域商贾来“资助”别部,也就堵了众人的嘴,免除了许多口舌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