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两个侍婢躬身退下后,班超已起身龙行虎步走进自己的卧房。
此时室内仅有他们两人,还是大白天,纪蒿的血直往头上涌,胸膛嘣嘣狂跳震得耳鼓嗡嗡响。她两手紧紧地绞揉着自己的衣裾,心里既紧张又期待,犹豫、纠结、茫然,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主动跟着他进入内室。可这样做又实在不甘,左右似乎是自己贱,似乎是自己又是主动送上门的。
不等她纠结完毕,班超已从室内出来,手里拿着一个绣花紫色锦囊和一枚“军司马印”印信,庄重地递到她手时还诧异地问,“怎么了,脸这么红?”
“吾没事,让茶呛着了……”纪蒿不敢看他的眼睛,搪塞过去便赶紧深深地埋下头。看着手中的绵囊和印信又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
班超背着手在案前来回踱步,高大身影山一般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吾离开期间,汝居汉苑沟通各方,与各地驿传、邸报需一切照旧,勿露出马脚。大战期间,如遇过不去的坎时,可打开此囊,自有应对之策。如有敢违吾军令者,上至国王,下至统兵大将,皆可持吾符信斩之……”
“哦,吾记下了……”纪蒿嘴里脆生生地答应着,心里却感到空落落的。
“喂喂喂,听吾说完——”见她有点走神,他突然在案前停住脚步,躬身敲敲案面,吓得纪蒿一哆嗦。他又温言道,“记住吾的话,汉苑、西城一旦城破必被屠城。在黎繁突破鹫巢防线兵临西城之下前,汝要率市尉府与汉苑众人退回西城。林曾正在来西城路上,守城打仗事一切由林曾临机决断。有林曾在,西城可保无虞!”
“哦,吾记下了——”
纪蒿嘴里答应着,心里涌过一阵仓皇感,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她心里感到孤单、有一股失去依靠时的感觉。班超交待完,目光冷峻地看了她一眼,便走向堂中的沙盘。纪蒿知道,自己的惊慌又令他不满了,便赶紧低下头道,“大使放心远行,吾会让汉苑一切照旧……”见班超已从沙盘边拿起木尺,正趴在沙盘上量着几处距离,便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她心里好恨自己,晚上汉使团便要出征,自己真是没用,连一句惜别的话都说!
班超确实对她慌张、仓皇很不满。此时他想给她的是信心、是勇气,可见她嘴角颤动着似又要流泪的样子,心里便烦了。他怕女人的眼泪,尤其是这大战之前。本想斥责她一顿,可一想到接下来这个胡女柔弱的肩膀将担起山一样沉重的使命,便赶紧低首忙碌,将心里的怒火和即将脱口而出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他并不担心她完不成使命,形影相随半年多,她已经对汉使团有了依赖感。置于绝境,她的能量你无法想象。
当天夜深三更时分,也就是汉明帝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阴历十一月二十三日深夜,丘庶指挥拘愚众妇和汉苑庖厨们将夜食抬到昆仑堂,他们都以为汉使团又要通宵帐议呢。
这次行动高度保密,连护卫汉苑的于阗国国兵们都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去。汉使团夜食时,纪蒿一人身披驼毛织成的厚披风,手提着牛角灯笼,连侍婢都未带,提前来到偏院的马厩内。
晚上天已经很凉了,寒风吹过汉苑,一座座院落斗拱飞檐呜呜嘶鸣。刚从室内出来,让冷风一吹,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檐下吊着的灯笼在剧烈地摇晃着,百余匹战马正在嚼着夜料,十几个马夫们端着筐穿梭着,不时为战马添料。赤萧和满花川见她走来,都兴奋地昂首看着她,高兴地甩着大尾巴。
她令马夫们为汉使团的战马一一配好鞍,并将粮秣、精料、水囊、帐蓬、兵械装备一一捆扎好。自己则亲自检查了班超的两匹坐骑赤萧和锦凤骢。锦凤骢与赤萧一样高大健壮,它与纪蒿还不熟,漠然地打着喷嚏。而赤萧却十乖巧,大脑袋一时一刻不离她左右,不时讨好地蹭蹭她的胳膊。
班超、胡焰率汉使团众将夜食完毕手提皮行囊来到马厩,便将行囊捆在备骑上。纪蒿则提着灯笼,退到厩院的院门处,等着为他们送行。
班秉、班驺替班超的行囊捆好,班超便牵着战马出厩棚走了过来。他一身甲服,身挂重锏,手提长矟,腰挂铜弩,走到她身边时停了下来。
光线影影绰绰,或许是看到了泪光,他破天荒地伸出左手抚摸一下她的脸蛋,替她拭去腮上的泪珠,还捋一下她被寒风吹散的一绺秀发,又紧了紧她肩上的披风,然后扶着她瘦削的右肩小声叮嘱道,“别再哭了,汝想乱吾军心邪?现在汝可是汉苑主心骨!”
这是这半年多年他第一次对她做出如此亲密的爱抚动作,而且还是当看众刑卒的面。她的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奔涌而出,只到看到她努力点了点头,他又牵着战马顺着两院之间的廊道向汉苑后院西北角门走去。
赤萧走到纪蒿身前时又停住了,班超只好也站住。赤萧是有灵性的战马,它依依不舍地蹭蹭纪蒿的右臂,只到纪蒿含泪抚摸了它巨大的脑袋,它告别完这才跟着班超当先出院。
胡焰紧随其后,走到她身边时抱拳颔首轻声道,“夫人多保重!”众将与众刑卒也都一一轻声问候,她赶紧一一颔首还礼送壮士们出征。可泪珠扑簌簌滚落,嘴里哽咽着根本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儿来。
班超率汉使团前军、中军悄然离开汉苑、离开西城。他们未张火把,便在黑暗中越过墨玉河,进入黑茫茫的沙漠之中。他们准备先进入位于沙漠中间的皮山城,检查完防御后准备再向鹫巢进发!
等马蹄声已经远离汉苑,纪蒿感觉心都被掏空了一般,两腿软绵绵似乎马上就要瘫倒下去的样儿。“夫人……”几名马夫见状拥过来,想扶却又不敢。
乌云笼罩着天宇,一阵冷风呼啸而过,马厩内高高的青桐树发出簌簌声响,檐下挂着的四盏白色灯笼散发着朦朦胧胧的白光。就在此时,马厩内几十匹战马中,响起一个很熟悉的喷嚏声。纪蒿知道这是她的满川花,便又提着灯笼走近厩棚。
汉使团每人两马,班超除赤萧外还有一匹锦凤骢,是大战前他在于阗马场里亲自挑的。那是一匹四岁零二个月的公马,是整个于阗马场最骄傲的美男子,班超套住并制服锦凤骢时曾十分惊险。
当时纪蒿没想到的是,班超制服了锦凤骢后,扭过头看了一眼眼巴巴的纪蒿便道,“看好哪匹了,说!”
纪蒿闻言惊喜,赶紧指着一匹同样骄傲的花马道,“象一片彩云,就那一匹!”
南耶如数家珍,“夫人好眼力,那是满花川,也是马场一等一的良驹,差两个月四岁。焉渑夫人那个女魔头上次来马场,看好的也是这一匹!”
班超驰入马群,虽然又是一阵狂奔费了点事,但还是套住了满花川,并制服了它。可当纪蒿要骑乘时,满花川却撒开欢闹腾起来,就是不让她靠近。纪蒿大怒,瞅准了机会一跃而上。别忘了,当时的满花川是裸马,身上无鞍。它先是暴怒地人立而起,接着便疯狂地前蹦后獗,差点将她掀落,吓得夹紧双腿,手中紧摶鬃毛,南耶、秅娃儿哇哇大叫,惊险万分。
纪蒿惊慌大叫,“吴太公、锦太公,快来帮吾——”
满花川越撅越高,颠簸中纪蒿屁股已经抬离马背,吴英、锦娘猛扑了过来却扑了个空。千钧一发之时班超凌空一跃而上,稳稳坐到纪蒿身后。满花川恼了,更加疯狂地转着圈折腾,班超双腿如生了根一般牢牢夹紧马腹,左手将纪蒿稳稳地搂在怀中,右手对着马臀便是清脆的一鞭,口中厉喝一声“驾!”
满花川吃疼,竟然撒开蹄子,如一团奔腾的云团疾驰在如茵的草场上。
看着远去的矫健身影,南耶感概万端,“老天哪,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一圈跑回来,满花川再不闹腾了,班超叮嘱一声,“小心了!”便腾身而下。纪蒿又在马场上疾驰一圈,满花川跑得踏实稳健、规规矩矩。
于是,这匹满川花便成了她新的坐骑,形影不离。此刻,这匹再差二个月便满四岁的高大花马,将巨大的脑袋不断地蹭着纪蒿胳膊上的衣衫,似乎是在安慰她,夫人不哭,汉使走了还有吾保护汝!
班超率领汉使团前军、中军驰过墨玉河,便放开缰绳,信步向皮山城走去。与纪蒿不同,他离开汉苑时,心里也有不舍,但他不舍的不仅仅是纪蒿,还有面临灭国危险的于阗国。仅仅近半年时间,现在的于阗国已经脱胎换骨,到放手让他们独自战斗的时候了!
皮山城孤处沙漠之中,地当鹫巢至无屠置之间的沙漠商道中间,东西都四五百里,战略位置十分重要。班超要防范石亀夺西城不成,而顺手将皮山城掳入囊中。据有皮山城,石亀既向呼衍獗有了交待,还可将其变成进逼于阗国的前哨基地,令鹫巢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