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榆用一块白绢胡乱裹在左臂上,一支重箭穿透鱼鳞铁甲间隙,箭簇扎入皮肉,幸未及骨。这个猛人未当回事,只是嘴里忿然不服,“寡妇养的,有胆干没种出来,看汝不成炙肉、灶灰?!”
灌藉下令各营快速收拾人马,抢救、包扎伤员,准备撤退。
全军重伤一百五十九人,如此一场惊天大战,汉使团中军小队只有何丛、罗琛二将受伤,且是重伤。他们都是在粮囤、草垛、围栏放火时,为保护班超而受伤。罗琛被冷箭射中胸部,命悬一线,已经昏迷不醒,马神仙正在紧急施救。何丛右大腿被重簇穿透,腿骨已断,已无法乘马。
时间紧迫,汉使团中军小队、昆仑屯、越骑营都将伤卒装上双马拉着的运粮大辎车,足足三十九辆,大军未做停留,便在傍晚的暮色中滚滚南下。
天渐渐黑了,脚下都是沼泽或稻田,辎车跑不起来,很多湿滑路段,是靠士卒们一一抬过去。只到夜里子时,月亮已经高高升起,大军才赶到姑墨水畔。
虽然明月如水,大地白茫茫一片,渡口水又较浅,但渡河又费了整整半个时辰。全军从渡口渡过河后,班超下令全军夜食,喂食战马,短暂休整,准备兼程南下。
东南方向两个小黑点越来越大,渐渐看清了,那是两匹快马,正穿越沼泽、稻田,从斜刺里冲到姑墨水边,便不顾一切地直接冲下河。“不能在那下水……”灌藉急叫,但来人未听清,由于战马疲惫过甚,那一段河道狭窄,水流太急,人和马匹都被激流冲走,昆仑屯士卒冲下河奋力救人,最终也只救起一人。
来人被抬到班超面前,他一身襦衣湿碌碌的,象一只落汤鸡,肚子滚圆,已昏迷过去。马神仙紧急压胸抢救,来人口中“哇哇”滋着清水,马神仙又掏出铜针在眉心和鼻下扎入,来人终于悠悠醒了过来。
他拚命地咳嗽着,努力挣扎着坐起,“禀……报大使……陈……咳咳……陈夫人要吾来河畔拦截大……使,汉军南下要……要快!龟兹两万骑……骑……咳咳……集结……快速西进……”
形势陡然紧张起来,这是捅了马蜂窝!
龟兹大军此时定然在西进路上,以图包抄、围堵汉军在姑墨国境内以消灭之。汉军现在需要紧急南下,可姑墨国水网纵横、沼泽遍地,带着这几十辆马车,伤卒受不了颠簸,汉军也绝难在龟兹国合围前跳出包围圈!
“大使,伤卒不能随军南下!”危急时刻,全军众将没人想到过嫌弃伤兵累赘,只有灌藉断喝道。
此时班超、蒙榆都在两难中,早在离开凉州大营进入西域沙漠戈壁起,别部即有严厉军规,“舍弃同侪者,弃市,连坐!”即遗弃一伤卒者,自伍长以下连坐,尽犯死罪,处刑腰斩弃市。故而汉使团和疏勒国兵、于阗国兵从来没有发生过遗弃伤卒的事!
不离不弃,已成西域汉军传统,无人敢擅逾军律!
吴英、蒙榆、华涂、周令等众将都怒视灌藉,象看一个小怪物。没人会容忍灌藉扔下伤卒的行为,周令仓浪一声擎剑在手,瞬间已经架在灌藉脖子上,口中怒喝道,“汝再说一遍,无知楚蛮,山野怪物,敢舍弃伤卒者,吾必杀之!”
众将剑拔弩张,但灌藉面不改色。
“嘁!”他对周令的剑锋嗤之以鼻,轻轻以手拨开,扭头看着班超和众将道:“带伤卒快速南下,颠簸劳碌,岂能存活?!如放慢速度,吾军定为龟兹人包抄而全军覆没。是耶非耶,众将不难辩明!其实,吾军快速南下,必吸引龟兹、姑墨国兵注意力,伤卒可借机绕道温宿国、尉头国返回疏勒,反有一线生机!”
众将闻言一愣,这确实是当前唯一可行的办法。
蒙榆怒视周令一眼,周令这才犹豫了一下,收敛入鞘。锦娘也怒视周令,这男人与自己的丈夫肖初月一向不对付,早就想着教训一下他呢,于是嘴里斥道,“粗俗,身为大将,便等军师说完再发威能死了?!”
周令被噎了一下,但未做还击,他总不致对女人爆粗口。
屯长胡柏对班超进言,“大使,末将以为,既如此,何不全军保护伤卒一起经温宿、尉头国,原路返回疏勒国?!”
“一派胡言!”
班超未及说话,蒙榆“啪”地抽了胡柏一鞭,怒不可遏道,“吾军自尉头北出,是为出敌不意。而吾军自姑墨公开南下,则更是为震慑各国,就是要告诉北道宵小,西域汉军剑锋所指,北道诸国再无一隅可苟安!”
接着,他又怒视周令、胡柏与众将厉声道,“军前凡敢不听军师之言者,吾必斩之!”
众将闻蒙榆言都幡然警醒,此时需要的不是争论。灌藉又对班超道,“大使,可速令一将护送伤卒顺姑墨水、尉头水隐蔽西进,再隐藏至尉头国深山之中,躲过风头,待养好伤后可从山道返回疏勒国!”
华涂抱拳对班超道,“大使,末将愿留下,护送伤卒隐藏至尉头国!”
孤军留在北道,虽然温宿、尉头两国表面上已归顺汉朝,但不过两面取巧。姑墨国探马一旦发现,这一旅伤卒便极难生还。众将都清楚这一切,但众人视死如归,都争着请战欲留下保护伤员。
何丛坐在辎车上,见状抱拳对班超道,“司马,南下击破龟兹人围堵,更需要人手。末将虽然腿不能动,然仍能指挥。请司马留下四十卒驭车,末将定率伤卒退入尉头水,隐藏山野之间,伤好后归队!”
马翼曦请缨,“大使,便由吾率四十卒护送伤卒西进,也好随时调护!”
“不不不,万万不可!”何丛对马翼曦一抱拳,又向汉使团中军众将一抱拳,“难为神仙了,下辈子当牛做马,丛必报兄大恩!大军南下,少不得拚死一战,是男儿便雄起,随大使杀破重围,返回赤河便是王道!只要司马在,汉军旗子便不会倒,让呼衍老贼去哭罢!”
何丛又在车上向班超仆身叩首告别,“司马,丛不过重罪刑徒,至凉州前身背人命五条,本该被秋后问斩,一族三十余口尽连坐。丛虽有大罪,然祖上积德,有幸得遇司马方得以赎罪为汉将,连右趾均未斩,一族也尽免罪为庶人。恨不能再报司马大恩大德,丛来生定再投司马麾下,横刀立马,痛杀匈奴,再当一世男儿!”
时间紧急,不能多叙别情。班超和众将含泪,一一拉着伤卒的手,与何丛等一一告别!
等疏勒国兵四十卒驭着三十九辆辎车顺着姑墨水北上,一直到消失在月色中,灌藉才下令,“全军倍道兼程,跳出包围圈!”
昆仑屯为前军,华涂中军小队为中军,越骑营为后军,汉军顺着商道连夜南下!
再说姑墨国王差矧忍逃回城内,便匆匆爬上城头。他现在最担心班超来围城找他算账,却忽然见汉军在暮色中已经掉头快速南下,很快便消失在地平线上,他这才凄厉下令,“快—快快,姑墨仓,抢火啊—”
差矧忍策马奔到姑墨仓边,一屁股坐在地上,欲哭无泪。此时浓烟烈火滚滚,已经将天烧红。脚下到处是尸体,惨不忍睹。仓中百数十万石优质稻米,无数牛羊、草料,姑墨国两三年的家当全在这里,现在都已经付之一炬!
他一屁股坐在湿碌碌的草地上,痛心疾首,呜呜哭泣、大骂起来,“班超强盗,汉蛮匹夫,都尉已前出拦截,汝逃不出姑墨,本王定将汝碎尸万段喂狼……”
一天之内,差矧忍已派出三组驿吏急向龟兹王尤里多求援。可一天时间,龟兹国大军就是飞也飞不来啊,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西域都尉呼衍獗、龟兹国王尤里多两个猛人,能率军快速西进截住班超,斩下班超人头,报姑墨仓一箭之仇!
事实恰与汉军从事灌藉预料的一样,西域汉军袭击姑墨,龟兹国闻警已经举国皆动,国王尤里多迅速调兵遣将。人在龟兹国南城的呼衍獗则在第一时间,率领驻扎在南城的龟兹、焉耆两国联军精锐一万骑,顺着北河(注:即今塔里木河)快速西进,向尉头国杀去!
尤里多则发兵两万精骑,紧随其后向西杀去!
呼衍獗已经被深深激怒,他与万骑长石舂亲率前军二千快骑,均为南呼衍部本部精锐,一人二马,昼夜兼程西进,希望抢在班超前面控制尉头绿洲,截断汉军归路。班超麾下的西域汉军无坚城依托,且经过连续转战后,带着伤卒,行动不会快,他完全有把握将这股汉军一举吃掉!
……
班超率军向南疾驰,阴历三月二十二日晌午时,前面再有百十里便已接近尉头仓和尉头置,他与灌藉、蒙榆等都忽然感觉有异常,便紧急下令全军停止前进,迅速晌食,喂食战马,准备大战!
按照出征前原定计划,汉军北上后淳于蓟、胡焰应该及时控制尉头城和尉头置,以策应并接应北上汉军。但只到此时,仍未遇到接应的汉军斥侯,这让班超和灌藉、蒙榆都有一股不好感觉。他们战场感觉极其灵敏,此时已经嗅到了前方沙碛和沼泽间弥漫着丝丝危险不安的气息。
班超快速食尽一块胡饼,接过华涂递来的羊皮囊痛饮了一顿。抹抹嘴回首见两营士卒都已晌食毕在喂食战马。他又抬起目光遥望着苍茫辽远的姑墨绿洲,似不甘心地道,“姑墨人甘做奴儿,向以稻米资胡儿。焚姑墨仓只算警告,哼!最迟明年,吾必踏平石城,取差矧忍人头,令姑墨举国丧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