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
苏溪睁开眼后,眼前的少女如是对他说道。
浅黄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床铺,旁边的窗口零零碎碎传来人声,桌上的水杯袅袅着蒸汽,一缕一缕。
她站在床前,身材娇小,一头银色短发,身上穿着平平常常的帽衫,只是在背后背着一柄几乎和她等高的漆黑大剑。
巨剑和少女,极不协调的画风。
“你在路上遭遇了黑潮,能够活下来已经很幸运了。”她叹了一口气,“黑潮,全名是‘帝国评价第三级别黑血蝠非季节性迁移活动’,我救下你的时候,你已经几乎失去了全身一半的血液了。”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黑潮的裹挟极大地透支了你的身体,就算现在你已经没有大恙,但是如果不出意外……”
少女的脸上显出欲言又止的表情,但她还是说完了接下来的话。
“你只能活一年了。”
###
苏溪几乎忘了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银发少女,晃了晃脑袋,迷迷糊糊的,还是什么都想不起。
那是……漫天的黑影,雨水似的,带着刺鼻的腥气,从视线的尽头坠落;远处的天光黯淡,树木枯萎,土壤焦黑,残肢断臂和泥土混合在一起;尖叫声,哭喊声,还有交谈声;再接着就是疼痛、麻木、以及无尽的黑暗。
好像还有什么东西,从脑海里挣扎着蹦出来——一个身影,猛地向他扑来。
苏溪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表情狰狞,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时刻。
面前的少女只是皱了皱眉,她把桌上的水杯递给了苏溪。
“不要强迫自己回忆,你现在需要休息。”她努力想要做出安慰地样子,却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没事。”苏溪深吸一口气,他把思绪又重新拉回到刚刚的那句话上,“如果我之前没听错,你说我还只能活一年了,是吗?”
他接过水杯,轻轻地吹了吹热气。
“我现在身体没有感觉任何不适,甚至比以前还有充满力量。除了回想不起发生了什么之外,头脑也比之前更加清晰。是因为这种状态的缘故,极大地缩减了我的生命吗?”
“可以这么说。”少女点点头,重新退回窗边,“在你的身上,是出现了一些状况。”
她低头沉吟了一会儿,似乎在措辞。
“黑血蝠是一种特殊生物,它们在吸取你血液的同时,是在做一种血液交换,这变相地激发了你的潜能,姑且称之为生命能量吧,你可以想象成一种极强的自愈能力,但它们在修复完你的身体之后,并没有恢复成原来的样子,反而一直保持着激发的状态。普通人的生命能量是有限的,你现在一天消耗的生命能量是平常人的百倍甚至更多,那么你的生命自然会缩减到一个相应的时间。人类不是长生种,这么算来,如果没办法控制你的生命能量的话,一年,实际上已经是一个乐观的数字了。”
认认真真听完了少女的讲述,苏溪开口问道:“那我还有救吗?”
“解除这种状态的办法有很多。一是做一场全身换血手术,将你体内所有黑翼血蝠的血液根除。二是找到专门人士,他们可以帮助你消除这种生命能量无法控制的状态。”少女翘起两根青葱似的手指,“不过前者需要数额巨大的金钱,而且风险很高,你死在手术中的可能性高达八成。后者倒是没什么风险,不过这样的专门人士花钱都不一定能请到,我同样也没办法帮到你。”
对话到这里就陷入了沉默。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各怀心事。少女把目光投向窗外,而苏溪则盯着手里的杯子不知在想些什么。
半晌,还是少女打破了沉默。
“床边有新的衣服,还有一些钱,不多。我还有自己的事情,接下来我也没办法帮你了。”
她转过身去,准备离开。
苏溪在背后喊住了她。
“还没有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楞了一下,但还是做出了回答:“白花,我的名字是白花。”
苏溪冲她笑了笑,“虽然其他的还都记不起,但自己的姓名还是没有忘记的。我叫苏溪。”
“谢谢你救了我,白花。”
白花脸色微红,她似乎是第一次被人感谢,有些手足无措。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或许你可以去图书馆,查一下有关生命能量的资料。”
“其实我什么也没帮到你,你不用感谢我的。希望你可以活下去吧。”
像是祝福一样,她轻轻地说道,“再见。”
###
白花离开后,苏溪没有马上起身。他看了一眼她留在旁边的衣物和钱财。和自己身上穿得都差不多,普普通通的T恤,钱加在一起只有一千多金,省着点花差不多可以用一个月。
那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回家吗?苏溪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词汇,可一回想到这里,他就头痛欲裂。他是谁,来自哪里,最简单的自我认知在他这里陷入了困顿,他只能模糊地想起那片土地的样子,至于叫什么,就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似的,看不真切。连同记忆里那些人的脸孔,父母的,亲人的,朋友的,都隐藏在了重重的雾气当中,想不起来,记不清楚。
苏溪忽然有些恍惚,没有任何通讯工具,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这座城市叫什么,今天又是什么日子,那个女孩也什么都没说,只是告诉自己活不过一年了,就匆匆离去。
苏溪从床上起身,站到了窗前。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他似乎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之前的回忆中的虚弱和疼痛不似作假,然而现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像是吃饱了一样,有着使不完的力量,他视线里的所有东西都清晰到分毫毕现,然而就是这样的状态,却被白花宣告,自己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了。
真的是古怪啊,不仅她说的话古怪,也少有少女会背着那样一柄大剑的吧,就活像一个奇幻故事里走出来的家伙。
苏溪漫无目的地胡思乱想着。
###
随便在旅店之中吃点东西之后,苏溪还是决定听从白花的建议去图书馆看看。他也终于知道自己是在帝国境内的东辖区,在旅店买了一份城市地图之后,苏溪很轻松地找到了图书馆的位置。
在东辖区内,图书馆这个词算得上是专有名词,那就只有号称帝国大脑的三塔图书馆。
那是一幢外形奇特的建筑,三座足有数十层高的圆塔冲天而起,彼此之间用无数玻璃通道连接。每一座塔都是一个庞然大物,足有数千名方米的面积,在中间更是空出了一片巨大的空地,景色奇妙,令人遐想。这三座圆塔每一座都有自己的名字,最外面的那幢通体碧蓝的,叫作【余生】。它是三座中唯一一个可以对任何人开放的书库,里面的书籍也都可以外借,但它同样也是三塔之中最矮的那座,只有三十层的高度。而剩下两座,纯黑的那座名叫【苦海】,高五十层,只对帝国学者开放;灰白的那一座名叫【天梯】,是三塔中最高的,足有七十层,是帝国的绝对机密,谢绝任何访客。三塔拱立,远远看去就像一段被无数晶线缠绕的阶梯。
余生渡苦海,天梯通神祇。
这是无数代以来,帝国之中流传的俗语,也侧面佐证了三塔图书馆在帝国东辖区之中的地位。
苏溪没有任何身份证明,他只能去往第一座余生塔,同传闻中一样,这里的检查非常敷衍,只是确认了他没有携带危险品,之后便全面放行,而且只要交足了租金,这里的任何一本书他都可以借走。
尽管这里是三塔之中最矮的一座,也是藏书最少的一座,但是三十层的高度,也决定了这里的藏书浩如烟海,在每一层,都有数百个图书索引器,供读者使用。苏溪随便挑选了一个,既然那个少女说了是生命能量,那应该是医学相关的书籍,他从目录中开始挑选起来。
然而他刚刚选中一本或许有用的书,还没有跳出相关的信息,整个图书索引器的屏幕一个闪烁,蹦出了一段白字。
“我知道你在找什么。”
黑色的屏幕上,只有这段白字在不停滚动。
苏溪眯了眯眼睛,他没有回头四顾。因为他在进来的时候就观察过了,这一架机器周围没有人,而这一层也是他特意挑选的人数较少的楼层。
他没有理会这行字,换了一台索引器,开始输入索引的图书名称。
“告诉我在哪里。”
他在屏幕上输入这行字,点击索引,果不其然,屏幕一黑,一行白字跳了出来。
“你反应很快,很不错,很少有人……”
白字还没跳完,苏溪直接换了下一台机器,输入:“别说废话,位置。”
这次机器顿了两秒。白字才姗姗来迟,似乎显得很郁闷。
“三十层,B区,6.1340432326058485122558。”
苏溪看了一眼,便记下了,这种记忆力也是醒来之后才具有的,他现在有些相信白花对他说的话了。
身体从濒死中恢复,甚至还得到强化,变态的记忆力,然而这些背后,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开始无时不刻地袭击着他,就仿佛是挂在火堆旁,一股恐怖的烧灼感在他的精神中隐藏着,他明白在这些强大的表象背后,一定是以某些巨额的损耗为代价,这些如果没有任何代价,那是小说中的情节。
有得必有失,这是苏溪一直笃信的真理。
所以他要像落水的人一样,抓住任何一根稻草,哪怕是眼下这个傻子都能看出来是圈套的白字。
毕竟他快要死了。
###
电梯缓缓停在三十层。
这是余生塔的顶层,这里一般都不再存放书籍,因为建筑物的顶层会有强烈的光照,尤其是这种高塔,温度比之平常的楼层要高出不少,而纸质的书籍存放对于温度和湿度都十分敏感。因此,在三十层,一般存放的都是书籍的电子备份,可以说,这一层中基本上包括了整座余生塔的全部内容。
这里几乎没有人,苏溪走过一排排书架,不过他走的方向却不是之前白字留下的B区,而是D区。
那里正坐着一名青年,戴着单片眼镜,盯着自己手中的电子显示器,阅读着什么。
苏溪径直走到他面前。
“你是?”看见来人,青年显得有些惊讶。
不过苏溪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不要浪费我的时间玩些无聊的把戏。”
青年愣了一下,然后噗嗤一下笑出声。
他上下打量着苏溪,不再装作惊讶的样子,反倒是玩味地问他:“我给你的地址明明是B区,你是怎么发现我的?”
“B区的位置最低,D区在它的高处。以你屏幕留言的恶趣味而言,这里才是你和我交流的最佳位置,一面可以观察我的反应,一面又能隐藏你。”苏溪冷着脸,语气不太友善,“而且最蠢的是,B区是管理员工作区,我没有权限根本进不去。”
“哈哈哈,原来是这里出了问题,怪我在这里待得太久了,脑筋都僵化了。”青年大笑着。被当面揭穿,不但没有尴尬,他反而表现得有些……臭不要脸。
“不要浪费我的时间。”苏溪第二次和面前的人强调。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知道。”青年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态度,“那么告诉我吧,还只能活几个月的你,想要从我这里知道什么?”
“提前说好,我可没办法修补好你那个跟漏了气的气球一样的身体,灵能的暴走不是外力能够解决的,除非你去求助那根老木头。”
“之前有人告诉我,那是生命能量无法控制。”苏溪把之前白花告诉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所谓的生命能量,就是灵能。”青年笑了笑,他随意挥挥手,像是在驱赶什么无聊的念头,“那个人还真是天真,以为不告诉你这个字眼就能保护你,但是正相反,就算你什么也不知道,同样也会挣扎到那个世界里的。”
“那就开门见山好了,小子。”
他扶了扶右眼的单片眼镜,面色一凛。
“你相信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