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长户村的山坡上,几个村民正在田地里干活,头上戴着斗笠,裤脚高高卷起,每次弯腰的时候,黄豆大小的汗珠都会顺着下巴滴落土壤,成为稻田的一部分。

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干活的村民直起腰杆,擦去额上汗珠,眯着眼望着刺眼的太阳发出感叹:“今天这日头可真大呀。”

“可不,”另一个村民也跟着直起腰来,扭动着僵硬的骨头,“老李,咱大伙可就等着活干完后能喝上一口你家媳妇泡的茶水了。”

“嗨,她今个儿大早就煮了一大锅,有得你们喝的!”

田地里响起众人的笑声。

“老李,你媳妇真好,羡慕死我了。”

老李甩了甩手,“呔,想要自己找去,可别对我媳妇生念头,不然我可放不了你!”

“得了老李,谁不知道那是你心肝宝贝,谁敢呐?”

想起早上起床经过厨房时,媳妇从柴火中探出头来对自己微笑的模样,老李就喜不自禁。

轰隆隆——

头顶的天空突然闪了一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众人下意识地捂住脑袋,等发现什么也事儿也没有的时候,他们好奇地抬起头,看着平淡无奇的天空纷纷议论起来。

“怎么回事,旱天雷?”

“不知道呀,若是能下会儿雨也好,这鬼天气热死人了。”

轰隆隆——

明朗的天空持续发出悲鸣。

蔺相安窝在自己的黑咕隆咚的屋子里,给猫儿们喂了几条鱼后,他便坐在椅子上,端详起那块花生糖来。

“大哥哥,”那个刚满十岁的小人儿眨巴着明亮的大眼睛望着他,“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呀,小清子。”

“我不叫小清子,我叫霍子清。”

“好的好的,”他无奈的从药材中抽开身,摸了摸小人儿的脑袋,“我也喜欢你,子清。”

于是那个十岁的小小人儿便不再说话,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他捣鼓药材。

十二岁。

青青河畔,霍子清忽然说话:“大哥哥,我可以叫你相安吗?”

“嘘,小声点,别把鱼吓跑了。”

“哦……”霍子清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可以吗?”

他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当然可以啦,哎呀!鱼跑了……”

十三岁。

霍子清第一次失约,甚至在那之后还偷偷躲了他好几天,直到某日,少年大白天的从窗户溜进他房里,看起来心虚得紧,好像还瘦了几圈。

“怎么,舍得冒头了?”他故意装作没有担心了好几天,急得要死的样子问道。

“对不起,”少年揪着衣服,羞愧地低下脑袋,“我最近在考虑一件事。”

他挑起眉毛,问:“什么事?”

少年抬起眼睛,态度认真地说:“我想我对你有男女之情。”

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嘴巴张开又闭上,来来回回几次后,才蹦出一句话来:“我们都是男的。”

“我知道,我也想了很久,”少年忽然之间慌乱起来,“但是男是女其实一点也不重要不是吗?”

“子清,两个男人是无法生儿育女的。”

“我不要儿女,我只要你。”

他叹了口气,走近少年,两人面对面站着。“你还太小,现在还不清楚这些事情,等你再长大一些就不会这么想了。”

“那如果等我长大了,想法还是没变的话,你会不会接受我?”少年昂起头,执拗地看着他。

“我会给你个机会。”

少年翻窗离开前,忽然想到什么地回过头来:“我要长到多大才算数?”

他看着这个还不到他肩膀高度的少年,哑然失笑,指着自己脸说:“至少也得比我下巴高上那么点吧?”

十五岁。

“相安!相安!”已经完全过了变声期的少年操着一把成熟的男声,没有了以往的淡定,冒冒失失地闯进他屋里来。

“怎么了?”他被从美梦中叫起来,睡眼惺松地任由少年将他拉起站直,比划着身高。

“看!我现在到你嘴巴了!”

“啊,真的呢,好小子,一眨眼就长这么高了。”他随意地摸了摸少年的脑袋,接着便想滚回床上睡觉,但刚踏出半步就被拉扯回来。

“你说过的。”少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带着不可质疑的坚定……以及害怕被拒绝的紧张。

他稍微清醒了些,无奈地摇摇头,其实这几年来,从少年对待他的方式,他又怎会没看出少年的执着呢?他在少年快要陷入绝望时微微一笑:“我答应你就是了。”然后飞快地滚回了床上。

“相安,你说的是真的吗?”少年抓起躺在床上的他,不敢相信地问。

“真的啦,求你快让我睡觉吧,我赶了一夜的路,今早才回来呀。”他说着说着就带了哭腔。

十七岁。

少年紧紧拥抱着他,作出誓言:“只剩一年我就满十八岁了,到时候我带你离开这个地方,你行医,我除妖,一起过上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

二十二岁。

男人在橘色的灯火下深情款款地注视着他:“还记得我说过的吗,这次结束后,我们就远走高飞,到一个再也没人能打扰我们的地方隐居起来。”

……

蔺相安扔掉花生糖,将身子蜷缩在椅子上,低声啜泣。

屋外的雷电声就像是为了附和他的情绪,接连不断地发出轰鸣。

蔺相安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他从膝盖中抬起头来,走到关闭的窗前,悄悄打开一条细缝往外头看去。天空晴朗,太阳高挂,一点也没有要下雨的迹象,但那雷鸣雷仍在响着,且每响一次,天空都会降下短暂的白色闪光。

“你在看什么?”一只眼睛毫无预兆的出现在细缝当中,直勾勾地盯着他。

蔺相安不禁惊叫一声,后退了好几步。站在窗外的人挡住了从细缝中泄露进来的光线,只有那只眼睛在黑乎乎的屋子里如猫儿的眼般发出亮光。而仿佛感受到了威胁,屋里的猫儿们不约而同地伏低了身子,身上的毛都竖了起来,对着那个不请自来的陌生人低吼咆哮。

“你来干什么,不是说过我不认识你要找的那个人了么。”

陌生人讥讽地哼了一声:“你伪装得很好,只可惜那小鬼说漏嘴了。”在看到蔺相安紧张的眼神后,他补充了一句:“放心,我没动那小鬼。”

蔺相安稍微松了口气,但仍用如临大敌的眼神瞪着对方:“你想干什么?”

陌生人沉吟片刻,说道:“先让我进去,”

“我拒绝的话会怎么样?”

“别逼我砸烂这扇破门。”陌生人威胁。

猫儿们的咆哮声此起彼伏,蔺相安的眼睛倏然闪过一抹蓝色幽光,屋子内瞬间就安静下来,小猫们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整齐列队地穿过后门边上垂落窗户的布帘,逐一离开了屋子。

蔺相安迈过黑暗走去开门,陌生人早已在门外等着他,那既高又厚的身子将他整个人都遮在阴影下。

雷声响动,天空又闪了几道白光。

蔺相安贴墙站着,在对方进来的过程中盯着那双手,生怕自己被捉到——被碰到会失去反抗能力的滋味只要尝过一次就够了。

蔺相安关上大门,将闪烁的白光与沉闷的雷鸣隔绝在屋外。

男人进屋后,左右环顾,打量着房子里的摆设装饰,最后目光落在那块被扔在地上的花生糖上。他怔愣了片刻,取下帽子,捡起地上的糖,几缕藏在帽中的洁白发丝滑落胸前,秀美润泽。

“为什么把我送的糖丢到地上?”

“谁稀罕你给的东西!你明明知道那孩子没办法吃的!”

“……但如果我直接给你的话,你必定不会收吧。”

蔺相安将头撇向一边:“我不想要你的任何东西,也不想和你、和任何人牵扯上关系,你就让我安安静静的待在这,咱井水不犯河水不行吗?”

“为什么?”男人自顾自地找了张椅子坐下,手撑在桌上,盯着蔺相安,“你是在为了五年前发生在鸦生镇的事赎罪吗?”

一只鞋子倏地朝男人飞来,男人偏了偏头,鞋子撩起他几条发丝,砸在后面的墙壁上。“你变了很多。”男人看着光着一只脚丫,金鸡独立,还保持着扔鞋姿势的蔺相安说道,然后心有余悸地理了理头发,庆幸自己脸上没被添加一个鞋印。

“闭嘴!不关你的事。”蔺相安勃然大怒,一跳一跳地来到男人面前,“我不管你来这到底是为了什么,滚,你马上给我滚!”他拉起男人,朝门口推去。

男人转身反握住蔺相安的手,一眨眼的功夫就将后者禁锢在自己臂间。“为什么不飘过来?你们这些鬼不是可以飘来飘去的吗?”

蔺相安这才发现自己竟被男人刺激得主动上了套,他一只手被男人抓住,另一只手则贴着腰被男人钳制在臂间,无论他如何扭动都难以挣脱,紧接着,他惊恐的发现体内的力量正在慢慢消失。“放开我!”

男人当然不会放开蔺相安,他端详着蔺相安的脸,喃喃自语:“虽然老了一些,但相貌还能看出原先的痕迹……”蔺相安在男人的小腿上来了一脚,男人闷哼一声,在那只不安分的脚再次袭来时将之踩在脚底下,无视蔺相安的怒吼,继续说道:“你只能维持衰老的相貌,不能飘动,没办法戴你最喜欢的耳环,因为那是纯金的,辟邪。”

蔺相安感到力量消失得越来越多,开始疯狂的挣扎起来。“闭嘴,放开我!”

“为什么,怕他们再次因你而死吗?告诉我,这五年来你为了保持这个村子耗费了多少力量?”

这回,蔺相安狠狠用头槌撞向男人,男人晃了几下,不自觉地松开手捂着额头,向后退开好几步。

“白黟,”蔺相安终于叫出男人的名字,“离开这里,我就当你从来没有来过,否则为了保护这个村子,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白黟捂着额头,肩膀渐渐颤抖起来,发出嘲讽的笑声:“保护村子?以你现在所剩不多的力量还能再做什么?”

“就算力量单薄,只要我还在这里一天,我就不会让你们这些人再接近这里!”蔺相安脱下另一只鞋子扔向白黟,后者微微侧身,鞋子砸到门板上,发出啪的一声。

白黟收起面上笑容,面无表情地说:“已经晚了,他们全来了。”

农田里,随着又一声雷鸣,一个大洞凭空出现,吓坏了田地里工作的村民们,或是慌忙逃难,或是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望向那怪洞。

一个宛若熊般高大魁梧的汉子拖着一把巨锤从大洞踏进田地里,将底下的植物踩得稀巴烂。这汉子长着一脸络腮胡子,双臂若水桶般粗壮,虬结的头发上布满点点雪花,宽厚的肩膀结满了冰霜,他穿的衣服又厚又长,整个身子都包得严严实实。

汉子抬起下巴,望着头顶炙热的太阳自言自语:“妈了个巴子的,还以为进来能亮堂点,没想到还是那么黑。”

“师兄,你好歹也等等我们呀,外面可冷死我了。”

更多人通过大洞进到了田地里,他们有男有女,全都穿着厚重的衣服,身上带着兵器。

“这里也好冷呀。”里面的一个女人紧紧抓住衣服,轻声抱怨。

“哎嘿嘿嘿,师姐,我这里有件——”另一个贱眉鼠眼的男人凑上前想献殷勤,话还没说完便被打断。

“呸!给老娘滚远点,再骚扰我信不信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握着锤子的汉子开口笑道:“梦轩妹子,给你师弟一个机会不好么?”

“机会?”柳梦轩皮笑肉不笑地说:“许大哥,不如你牺牲自己让他摸个几下,再跟我谈机会如何?”

“请问——”还留在田地里的村民们看着这副景象,全都感到莫名其妙,其中一个忍不住开口问:“你们是神、是人、还是鬼?”

那群外来人停下了争吵,目光齐齐地看向村民,看得他们寒毛全竖了起来。

许汇章提起锤子放在肩上:“我们当然是人,不过我猜你们还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什么?”

那个贱眉鼠眼的男人不等提问的村民缓过神来,一下子蹦上前,抽出刀子割断了村民的脖子。

田地里升起一缕青烟。

老李吓傻了,他两腿发软地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刚刚还在和他聊天说笑的朋友们被这群外来人们追赶,扑倒,杀害,宛如被猫追着的老鼠般弱小无助。但同时令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每次杀戮过后,地里都没有留下一具尸体,有的只是阵阵飘起的青烟,和徘徊不去的凄惨叫声。

“为什么?”老李在许汇章朝他走来时问道。

“看来那鬼王的工作做得还挺不错,让你们被骗了五年还什么都没发现。”柳梦轩轻笑着说:“你们早就不是人了。”

“什……什么?”

“你莫非以为,自己真是从鸦生镇逃到这里的难民么?呵呵,那你听好了,当年那场灾祸,鸦生镇镇民无一生还。”

“不可能!”老李矢口否认,他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能面对着这群人叫出声来,“如果我们真死了,又怎么能在这里安居乐业。”

“哼,看来你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许汇章耻笑一声,问道:“你们这里可有个叫蔺相安的人。”

“你是指住在村子中央蔺大夫?”

许汇章一阵大笑:“好小子,没想到居然把地方告诉我们了,好,也省了我们一番功夫去找。”

老李心慌起来:“他怎么了,你们要把他怎么样?”

“老鬼,”许汇章好笑地看着老李,“你口中的那个蔺大夫,便是令鸦生镇不复存在的罪魁祸首,也是将你们带到这,造出这个世外桃源的恶鬼,你以为这里离鸦生镇有多远?一座山?还是一条河?哼,你们是被那恶鬼造下的幻觉蒙骗了,这儿是雪山,距离鸦生镇有上千里远!至于你问我们要将他如何?那还用说,当然是要像处理你一样处理他。”说完,他缓缓走向老李。

当锤子举到高空时,老李望着太阳照下来的光晕,恍惚间又想起媳妇脸上染着黑乎乎碳灰的笑颜,朴素憨厚得可爱,可接着,那笑颜便化为烈火中流动的油脂和焦碳。

老李闭上眼睛,眼泪滑了下来。他想起来了,他那天和媳妇一起被压在坍塌的屋梁下,亲眼看着媳妇死的。

村子中央,蔺相安听到那声不同先前的巨响,立即冲去打开房门。他看着田野上竖立起如同大门般的裂洞,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知道有人来捣乱,却没想到阵仗会如此的大。

白黟站在他身后解释道:“为了你,盘云山派了半数弟子下山,只为能将你除掉。”

“那你怎么还没这么做?”蔺相安问。

白黟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我和他们的目的不一样,他们不知道我提前进来了,因为我是来救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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