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郁卒,再加上阴雨连绵,屋中的渔舟早就睡迷糊了,忘了今夕是何夕。迷蒙中,脸上隐约感到一阵温热,不由朝内侧翻了个身子,嘟哝道:“忍冬,别闹!”
有时渔舟睡前忘了关窗子,若赶上忍冬醒得早,正处于人嫌狗憎年纪的忍冬便会从窗子爬进来闹腾。渔舟怜他年纪最小,对自己的孺慕之情又最深,偶尔斥责几声做做样子,大都时候都是由着他作妖。
“忍冬”却不肯放过她,爬上床,弯着腰继续蹂躏她的脸。
“小兔崽子再闹,姐姐抽你。”渔舟闭着眼睛去推“忍冬”,人没推到,手反而被抓住了,温热也从脸上转到了手上。
渔舟觉得“忍冬”的手好似长大了许多,居然可以握住她的手了,这也太奇怪了,应该不会是在梦中吧?她挣扎着睁开朦胧的睡眼,看清“忍冬”的模样后,气不打一处来,手掌比脑子更快,立刻往他脸上挠去。
宣竹往后一仰,俊脸险之又险地避过了她的偷袭,可怜的脖子未能幸免于难,清晰地留下了五道爪印,从喉头蔓延到锁骨。渔舟憋了一晚的怒气全都集中在手指上了,挠得毫不留情。
宣竹面不改色地给她擦拭着手指,柔声低笑道:“乖,先起来吃些东西,吃饱了才有力气挠。等你吃饱了,想挠哪都行,脸也可以。”
他这是什么意思?都说孩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难道竹先生也是这样麽?渔舟心中寻思道。
宣竹将洗脸帕放入盆中,从桌上端起一碗散发着浓浓药味的粥,舀起一勺,吹冷了,往渔舟嘴里递,低声诱哄道:“来,张嘴。”
渔舟不说话,坐起身子,侧过脸表示无声的拒绝。
殊不知她这一动,中衣本就宽大的领口被扯得更开了,露出大片麦色肌肤,玲珑曲线也若隐若现。
这一番春色正好被宣竹尽收眼底,他喉头发紧,眸光转深。
“小舟,你若不喜欢用勺子,我们也可以换一种方式。”他盯着她的唇,意有所指地道,嗓音沙哑而低沉。
说罢,做出言出必行之势,将勺子往自己嘴里喂。
渔舟微微一惊,伸手拍向他的手臂。
宣竹不敢真的惹恼了她,手臂又往前送,递到了渔舟唇边:“乖,张嘴。”
她神色恹恹仰起脸,微微启唇,那双一贯盛满笑意,灵活生动的眸子,满是阴郁与疲惫。
看到她这副模样,竹先生的那点旖旎心思立刻灭得一干二净,先放下碗,仔细地帮她笼好了领口,又拿来枕头让舒服地靠着,这才继续喂粥。
渔舟垂着眼睑,由着折腾。
“衣服我都洗了……”宣竹低声小心翼翼地道,“对不起!”
衣服洗了,都洗了,洗了,那就是说褚进的那封邀请函如今在他手里了。然后又亲自来赔礼道歉,那么夜明珠的来历大概也是知道了。
渔舟眼珠动了动,依然懒得他。
“以后,不会再这样了。”宣竹盯着她的眼睛诚恳地道,恨不得举手发誓。
以后会怎样,谁知道呢。渔舟相信他此时此刻说的是真心话,但也仅限于此时此刻。
她夺过宣竹手中的碗,深吸一口气一饮而尽,趿着鞋走了出去。
从这以后,竹先生过上了一段水深火热的酸爽日子。渔舟不理他了,无论他说什么,她都是一言不发。若她有事寻他,也是找几个孩子传话。明明近在咫尺,却形同陌路,这其中的煎熬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体会。
好在没过两日天气便放晴了,渔舟真的依竹先生先前所言,收拾好衣物,带着孩子们搬去了绝雁岭。
临别之际,茯苓先生没有挽留,只是将渔舟唤到一旁说了四个字:见好就收。
他们前脚赶走,钟若瑜后脚便到了。钟若瑜来得勤,每次来必备厚礼,茯苓先生倒也不赶他。二人在堂前叙话,大都是钟若瑜在说,茯苓先生偶尔会应上几句。
“您应该很喜欢那丫头的,怎么就不多留些日子呢?”钟若瑜笑问。
“你哪只眼看她像是愿意长久寄居他人屋檐下的人了?”茯苓先生瞟了他一眼。
“这不是怕您会想她麽?”钟若瑜摸着鼻子讪笑道。
“每月不还会见上两次麽?”茯苓先生淡淡地道。
“您真不打算回京了麽?”
钟若瑜不知这是第多少次问起了,回答他的始终是摇头,这次也不例外。
“真搞不懂这宣阳城有什么值得您老留念的。”钟若瑜哀叹道。
“竹小子的病。”茯苓先生笑眯眯地道。
“什么?”钟若瑜掏了掏自己的耳朵,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
“据老朽观察,他的病在好转。”
“那说明您医术了得呗。”钟若瑜撇撇嘴。
“老朽的药固然有些用,但是治不好痨病。”茯苓先生缓缓地道,“同样的药老朽给别的患者也用过,并未见好转。”
“难不成他还能不药而愈?”钟若瑜质疑道。
“不,是那丫头,他的饮食起居全是那丫头一手打理。”茯苓先生捋着胡须悠悠地道,“若能治好痨病,老朽也算此生无憾了。你若是再打着劝老朽回京的主意,下回就别来了。陛下若再问起,你便直说宣阳甚好,茯苓乐不思蜀。”
茯苓先生敢这样说,他可不敢这样告诉陛下,他还年轻,想寿终正寝。
钟若瑜不由摸了摸脖颈,凉飕飕的,顿时觉得挂在上面的这颗脑袋还真是不容易。
过了一会儿,不甘寂寞的钟若瑜忍不住八卦道:“这宣大少爷能包羞忍耻,他日恐怕非池中之物。那臭丫头呢,脾气又臭又硬。您说,他们俩这样能够走多远?”
“夫妻相处之道,只要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怎么折腾都无碍。”茯苓先生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唔,你生意再忙一些,他们会走得更远。”
人不能太闲了,否则容易胡思乱想,胡作非为。渔舟以为这话十分有道理,于是让竹先生去践行了。
到绝雁岭的第一天,忍冬扛来的刨子开启了竹先生灰暗人生的第一页,日出而作,日落而歇。不到半天,那双白皙修长的手便长满了茧子,到下午长出了水泡,碰都碰不得。雇佣的村民见他那“胖”了一大圈的手指,纷纷劝竹先生一边写诗作画去。竹先生气结,誓死奋战到底。
这样总比被她视而不见的好,还可以强身健体,挺好的,竹先生苦中作乐地想。不过,竹大少脸上那咬牙切齿地样子,实在是有碍观瞻。
夜里上药时,竹先生叫得惊天动地,想让那“罪魁祸首”稍稍心软来看看他,或者说两句话。
可惜那小祖宗心如磐石,不为所动,听他嚎得辛苦,还打着拍子吟咏道: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竹先生一听,联想到自己这些时日的举止,顿觉如今被这般对待,还真是自作自受。只能认了,蔫了。再侧耳倾听,又觉得这长短句与时下的诗韵律有异曲同工之妙,委婉蕴藉,含而不露,别具一格。跟着一念,仔细一回味,妙不可言,顿觉再多刨几日树皮也不是不能容忍的,彻底忘了手上的疼痛。
在竹先生觉得自己粗糙的双手几乎要废了的时候,流着他的血汗的木屋终于竣工了,他也终于从水深火热中解放了出来。可是,渔舟还是不愿意与他说话,这让他很无奈。
正式进火那一日,钟若瑜不请而来,茯苓先生、刘盛龙也没缺席,再加上桃花村的村民,很是热闹了一番。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八角凉亭三座成掎角之势,三座凉亭的正中央位置是一座三层高的吊脚楼,登高远眺,可见“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的田园风光。凉亭与吊脚楼之间引来小溪穿梭而过,等种下荷花,待到夏日便可赏“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的美景了。
楼亭之前是官道,楼亭之后才是四合院,有正门,两边侧门,东西厢分明;有待客的前堂和供奉祖宗的后堂;有天井和壁照;有书房和后花园;还有九曲十八弯的回廊和小桥流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但凡是大户人家所具备的全都没落下,也因为小,愈发显得精致,又全都是实木,彰显出浓郁的淳朴与典雅。再往后往,便是层峦叠翠的绝雁岭了。山明水秀,错落有致,与宣阳城那些那户人家的府邸比起来不仅丝毫不逊色,还让人不得不叹一句各有千秋。
看过四合院后,茯苓先生频频点头。刘盛龙赞不绝口,逢人便说下回建园子一定要问问竹先生夫妇。钟若瑜倒是难得什么都没说,不过这是表象,他一回头便将院子画了下来送到寒山书院的西门先生手中了。
这些渔舟都无暇顾及,新建的木屋是白花花的银子堆砌起来的自然十分满意,可口袋里又穷得叮当作响了,寒山书院招学子的日子也日渐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