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大山神这一天很忙,那位大人物赏识自己,遣走几个同僚,这让他很有些兴奋。褪去铠甲,换上一身干净的紫色常服,竟有种英武豪气。陪在周正清左右,在这葛大山神所属辖区来回奔走,时不时动用自己的山神能耐,省下了周正清不少时间。
周正清其实先前并未考虑过多看几眼这里,奈何自葛大山神几位同僚一走,周正清梳理此间事情,便将能说的都说与葛大山神听,想听一听修为不俗的山神高见。
毕竟自己初来乍到,自是有些考虑不周,与真正的仙家想法相去甚远。
谁料这位葛大山神确是有些语出惊人:“说句实在话,一位山神在自己辖区内突然出现了之前并不存在的几座大山,这种事情实在不多见,而且其中所蕴含的山根直直连接在树圭峰主山根之上”。
当时的葛大山神一点都不敢惊喜,若是自身所处,出现些惊人气象,壮大自身山根地气水脉,对于其中此类大小神职,皆是一种无形的好处,但这才是正常现象。
若凭空多出脉络,而自身所辖范围却并未随之变化,这就显得非常诡异。所以当时的葛大山神都不敢在自己地盘上胡乱查看。若不是周正清以旨意请来,恐怕这位葛大山神还在等待沙篱山神府庭来人查看,或是等待大明主管所辖神明的日游神巡逻到此时,听候差遣。
其他三位同僚对此地变化略知一二,具体情况却并不清楚,还当这位葛二愣子失去不少草木精华,损伤根本。却不知那些损失与突然得到的相比不值一提。
具一天的查探来说,此地如同尚未开垦的荒地一般,优势却也正在于此,只消等待朝廷正式来人勘探,确认没什么隐患,便可以规划梳理。一旦葛大山神消化所得,那么未来成道就是指日可待了。
这使得这位葛大山神与周正清两人关系也更为亲近一些。周正清很清楚,这位葛大山神看似没什么城府,但其所为,却粗中有细,有条不紊。
无论是谁也不可能完全确认自己身份,大明朝廷的会不会放出障眼法,以此迷惑世人。或者自己的身份压根就是在某些计划中的一环,这种事情屡见不鲜。这位葛大山神是在赌,至少到现在,葛大山神已经从中获利。
周正清要考虑的还有此处的来历,自己的先生,那位大明国师,对此肯定了解的更为清晰。算无遗策一事上,少有人能与之相提并论。
待两人回到村中,和尚已经清醒,只是面色苍白,却依旧悲苦。小唐果在天黑前便已被父母接走,和尚醒来时小丫头兴奋的叽叽喳喳,给和尚嘘寒问暖,端茶倒水。和尚给小姑娘讲了一连串的故事见闻,让小姑娘都不太舍得离开。
周正清见状,递过和尚那个大大的葫芦:“喝点”?
和尚摇头:“自我离开寺庙以来,大半时间都与那位赵施主同行,每逢一事,他便要问对错。野兽伤人、断案不公、仙人斩妖、门户之见、法理之争,一件件历历在目”。
和尚沉默,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再缓缓开口:“我作答时,讲缘起性空。世间万象,如大日当空、皓月高悬、水地山岳、花鸟鱼虫、草木树石,皆随因缘生灭。也就无所谓对,无所谓错,有漏皆苦而已。”
和尚面容逐渐平静:“我出离寺时,师父曾言,要我寻些处于佛法之外,又在佛法之中的事物。行走一路,时日不长,却也见过各类仙凡景象。所学所悟丝毫不敢忘记,唯独师父叮嘱,抛在脑后。如今回想起来,的确惭愧。”
周正清静静听着,只是当和尚谈到赵久时,有些画面浮上心头,目光有些涣散。那个在韩先生课业上偷吃糕点、自家铺子里偷偷眛下几口酒水、时常被锦忆姑娘拳打脚踢的顽劣少年,如今已是不知身处何方。
从战斗至今,周正清一直没有好好休息。里外忙活下来,已是颇为疲惫,没什么精神头。
稍稍回过神来,周正清与葛大山神继续静静聆听。
和尚目光逐渐坚定:“佛法高深,涅槃而已。果从因生,也该追寻”。
周正清对佛理佛法不太懂,所知也不过是流于纸面而已。不过看此时的和尚,好像进入了佛家所说的某种开悟境界,却又不太一样。
和尚依旧很虚弱,那些草木精华弥补的是身体上的亏空,而和尚心中的疲惫,还远未恢复。
葛大山神自愿守门,周正清这才得以休息。现在村中无论谁也不敢轻易来打扰周正清,这座房屋的主人阿寿一家更是搬去村长家暂住,生怕得罪了周正清与和尚,更怕得罪那位对于凡人来说高高在上神明。
春日气象初现,草木开始抽芽。
一觉醒来,褪去一身疲惫的周正清与和尚,吃着小唐果送来的饭菜。葛大山神一般的神职,吃食五谷对自身没有一丝好处,甚至会有害处。一般此类神职属于后天转先天,过多沾染凡俗之气会使自身陷入混沌状态,严重者金身炸裂,下场凄惨。
小唐果在屋内缠着和尚继续讲些故事,葛大山神寻了一处僻静地方,与周正清交谈。点滴小事,都被安排的滴水不漏,在细微处做文章,这是葛大山神的看家本领。这毕竟这是葛大山神自家地盘,这点手段还是可以有的。
对于周正清隐匿身份一事,葛大山神格外注意,与上头交代,也只说是两位不乐意透露身份的某座仙门弟子,无名小卒,至于信或不信,与自己无关,反正自己‘实诚人’的形象早就是人尽皆知的。
若是问寻其他三位同僚,量他们也不敢轻易泄露出去,毕竟心里都在忐忑,一个万一,真个得罪到了不该得罪的,自己一个小小神职,多少庙宇金身也不够捣毁的。
村民更是不懂此中门路,只管照直说,上面也只会信个大体经过。若是全部相信,恐怕自己这些小小神职就都成了法力无边的仙家高人了。
“具体事情,能说的我都一一禀报,您是什么身份,我也不知,此地大体情况也都如实告知了,真正要前来负责查探的人物估计已经在半路上了,您还是尽快动身离开,有什么事,您吩咐一声,我来安排就是。和尚那边,昨夜我又用了些草木精华调理,没什么大碍了。”葛大山神事无巨细,皆是娓娓道来。
周正清也明白,若是走的晚些,又会是一桩麻烦事:“此中情形,我知道的已经都告诉你了,让接管此地的人将具体事情盘问查明,弄个清楚明白,之后依照律法便可,主恶从重,其余人从轻发落。其他事情,我不干涉。那个小姑娘一家,若是没什么问题,就悉心照料,过些时日我在另行安排。这些事宜具体怎样实施,就烦请葛山神多费心神”。
葛大山神胸脯拍的震天响:“这些事情就包在我葛富贵身上,绝对出不了纰漏。”
周正清再次叮嘱:“之后我会仔细留意这边,若遇到什么大麻烦,权且等我。”
葛大山神等的就是这句话,如今两人各自心中有数,这条线算是搭上了。除此之外,其余事情,此时还是不能过早下结论。
信任二字,不仅在细微中见真章,还须在险要处看默契。
早在那一晚之后,葛大山神便给两人送来大小合适的崭新衣衫鞋袜,样式材料都是普通,不太起眼。之前两人的衣衫若此时再穿,简直比乞丐还不如。若是缝补,都不如做一件新衣来的省力些。
周正清却有些舍不得,执意缝补了自带的两件。毕竟这是离开小镇前,自己的锦忆姐送的,即便不是姑娘亲手所做,但留着好歹也是个念想儿。就这般扔了,周正清不太舍得,也不敢舍得。
葛大山神在周正清缝补时不小心插了句嘴:“破破烂烂,扔了便是”。惹得周正清老大的不痛快,大声骂道:“你懂个屁”。翻了个白眼,就像踩到了猫尾巴一样。葛大山神触了个霉头,暗叫倒霉,拍错了马屁。
将行囊放在和尚的竹箱,周正清一人背起。和尚正在与唐果小姑娘道别,小姑娘很舍不得,有些垂头丧气。这个从来不哭的小姑娘,两天里不知道为和尚掉了多少眼泪:“等我长大了,就去找你,你可要等我呀,不许再丢下我”。
和尚同样不舍,只是又能如何。要做的事,该做的事,和尚一件也不能放下,总得为了小唐果这样的孩子做些什么。和尚蹲下身,伸手揉了揉唐果的小脑袋:“大和尚答应你,我去前面找个地方,等你长大”。
将小白巡留下,与小姑娘作伴,至于食物问题,有这个山神照料,肯定不会给小姑娘一家填什么负担。小白巡似乎很有灵性,扯开嗓子嚎叫,好似明白这是送别。
和尚也是几经考虑,才决定留下小白巡,毕竟自己一行,随时可能遇到什么危险,饥饱可能都成问题,还是留下好些。
挥手作别,这次离开的动静不大,只是唐果小姑娘一家人在此而已。
葛大山神一路跟随,等再没人能看到,急忙施展神通,直接将两人送出自己所辖区域边界,因为沙篱山神府庭的几位大小神职官员到了。
葛大山神去也匆匆,将两人送出后,一个神通,便来到几位前来巡查身前,葛大山神那几位同僚也一同现身。手持竹杖,一身浅绿色装扮,腰悬金黄色葫芦的狼牙县土地。虎背熊腰,制式盔甲,手持巨斧,腰悬长剑的飞云山山神,盔甲在身,面部覆甲,看不出面容的女子,金章河水神,四位神明齐至。
葛大山神能迅速收到消息,也正是这几位同僚的杰作。
如今几人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周正清的身份他们也只是猜测,却也不敢随意透露,省的被记住姓名,来日清算可就不太好了。再者说,如果真在此时送些人情,无论怎样,日后多少能沾点光儿不是。
这条船,这几位神明都下不去了,先前眼馋葛二楞子得到赏识,赌兴上来,都被葛大山神裹挟着,半推半就的上了贼船。
毕竟做戏要足,一个人怎么成事。
前来巡查的神职中,为首的是沙篱山神府庭司空,其余五位皆为司士。大明将境内山水土地神职分列八方管辖,沙篱山神府庭为西北主事。各级神职又设立五阶,分别为司徒、司马、司空、司士、司寇,层层划分,以方便管辖。葛大山神一众同样是司空阶。不过这种外放为一地山神司空其实不太值钱,大部分主管一地的山神都是司空职衔,而与在沙篱山神府庭的司空相比,则不值一提。
一般留在一方山神府庭的司空都被戏称为小司马。司马一职,大明朝廷总计四十个,每座山神府庭设立五个,司徒一职,总计八个,每座山神府庭只有一位。其余职衔,大致相当于各级小吏,更为精致的划分职能,作为协调沟通。大明疆域辽阔,远超其余几国。
这就使得竞争颇为激烈,可神职更换本就少见,多是被日游神巡查时抓到把柄革职,捣毁庙宇金身,烟消云散。近些年来,更是少见,毕竟在严酷刑罚之下,依旧将这般职位当做山大王一般滥用之人不会太多。
毕恭毕敬的将六位前来此地查探的沙篱山神府庭来人,迎接进入树圭峰山神府,敬上香茗,那位一身黑色制式服装的年轻司空这才开口:“先前传讯提及的那两个仙门弟子不在吗?”
葛大山神连忙开口:“我也想留下那两个看着还算不错的小辈,以便查探。可人家不太乐意,掏出朝廷配发的信物日月伞,以此拒绝了提议,咱们也没办法强留不是。我们几个也都商量一番,让那两个小辈一旦回山立即上报朝廷,此事被一口应下,这才任他离去。”
年轻司空所有所思,再次询问:“你确定是两人?”
这次不用葛大山神发话,那位金章河的女子水神便抢先,扯开嗓门:“我本不属于你沙篱山神府庭管辖,今日前来配合调查,是为朝廷消除隐患。一人两人还是看的清楚的,若是不信大可自行调查,还是捡重要的问吧”。显然是个暴烈性子。
年轻的黑衣司空有些头疼,怎么就给自己派了这么个差事,遇上女子神职不说,性子还不怎么好,自己的手段也震慑不住一位完全不受自己辖制的水神司空。
连忙嘿嘿一笑,端起茶盏,似是与众人赔罪。一口下肚才缓缓说到:“抱歉,我龚正一时糊涂了,请诸位各自说明情况,再带我们几个去查探究竟,我也好尽快回去交代”。
自称为龚正的司空心里也是忐忑,毕竟如此查探那位的消息,也算是僭越了。只是关心则乱,毕竟这里动静不小,一下子惊动四位山水土地神明,又有突然多出一片土地奇异景象,已经有了被猜疑的资本。
一人两人并不重要,自己先将手中事情办完,在想办法查探就是。
在四位同僚的陪伴下,这位自沙篱山神府庭赶来的龚正司空,将此地具体情况一一勘测查探,多出的地方山水几何,山之高低,水之深浅,蕴含灵力多寡,有没有各类矿脉,都是衡量价值的重中之重。
龚正有些唏嘘:“不得不说,那个自已在沙篱山神府庭便有所耳闻葛二愣子,真是捡到宝了,山水没什么奇绝险峻,但此处灵气不俗,更为重要的是,真的有一处矿藏,而且是极为珍贵的,铸造仙家钱币的矿藏。
储量不好说,但以气象来看,绝对不在少数,甚至让他这个与此地没什么关系,就只是前来查探的人来说,也莫名的有些兴奋。
一时间竟忘记了查探周正清与和尚的行踪,沉溺于欢喜之中无法自拔,连带着自己那五位下属司士也都不知疲倦,全力勘探。
这一沉浸其中,就是一天一夜。
当几人彻底勘探完毕,竟都有一种悲伤的感觉,这样一大笔财富,即便对于朝廷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账目。足够一个不小的宗门在此地开山立派,传承个三五百年不衰也非难事。
只是可惜,自己不过是小小神职,性命不由人。若是仙家,很有可能会不顾生死争夺一番。
自成神职伊始,便等同于尘世绝缘,不食人间五谷,以职位金身香火为生。大明针对一切超脱在凡人之上的存在,刑罚其实更为严苛。但在某一框架内,这些人也颇为自由。这些框架,也正是大明朝廷的根本。
谁也别高高在上,全都低下头来,多看几眼尘世之中。
龚正压下繁杂念头,与极为同样劳碌的同僚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