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舰船缓缓落下,各方仙家都下了船,想要继续乘坐舰船去往别处的,也尽皆下船。
没办法,那位镌律境的一剑,虽然并未对舰船造成什么外人肉眼可见的损坏。但是,若不细致检查一番,难道,让他掩鹿宗提心吊胆的做生意不成?
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与人做生意,最重规矩。
而且掩鹿宗在这儿,也不是单单一艘舰船,至于其中如何调整安排,那便由舰船管事,自行安排了。
周正清与和尚一同下船。
那几个骇霞山弟子,连大气也不敢出,先前舰船突然翻转,申师兄独自去了甲板上查探。谁成想,这一去便再也没回来。
直到舰船管事遣人通知,几人这才知晓事情经过,吓得魂不附体。什么镌律境仙人找茬、什么大明朝廷诛杀他国谍子,这些对于这几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仙师来说,都是天大的人与事了。
不过是从骇霞山出门历练一趟,怎么就与谍子扯上了关系?单是招惹了掩鹿宗一事就足够他们几人喝上一壶。再惹上朝廷,当真回了骇霞山,恐怕不死也会脱层皮。
那位骇霞山女弟子还算聪明,出事后,便已经将几个听天由命的师兄弟聚在一起,商量对策。
原以为修了仙法,便可以做个逍遥自在的仙人,却还是只能仰人鼻息,受这无妄之灾。
这次回山,不说掩鹿宗,只说那个谍子的事情。
为了给朝廷表态,这些罪责,说不准就会落在自己一行人身上。
现在已经不是仙路是否断绝的问题,有没有命在还是两说。
想要跑路都难,一来自己等人下船必然会接受朝廷审查,二来地处大明中心,无论向哪里跑,都会是个十死无生的下场。
他们唯一的生路就是他们互相知根知底,所有人都是底子干净,只要没人下绊子,那么一定不会查出什么问题。
一推四五六,一路所为,无论好坏就都说是受那个申师兄逼迫。自家师长,但凡顾念十几年的一思情谊,也会保下性命。
即便是师门不救,也要拼死见一见师长,抢先说个自废修为,也不能搭上性命。
在舰船甲板向下张望时,周正清就不觉得这扶醉城小。
在逸安镇时,自己这一路可能会到达的地方,他都做了最全面的了解。作为大明首屈一指的几座城池之一,这里常年人口数量都在百万之巨。不像朗星月上城一样,这里更多的是普通人间烟火。
仙家在这里被单独划分出了一块地,用于物资流通。只不过用大阵遮掩,类似于障眼法一类,对于凡俗来讲,等同于从未有过这么一处地方。凡是过往仙家,想要进去,只消有份仙家地图,或是知晓地点,入阵时,放出些灵力,便可以进退自如。
周正清与和尚前后下船,还没想好是直接去往京都,还是休整一番。才走出这艘仙家舰船渡口不远就被叫住,说话的是那个在甲板之上,留着八字胡,一身黑色长衫打扮的中年人:“年轻人,那个林家的镌律境仙人与那个所谓的申师兄,都是为你而来吧”?
说话是询问语气,但看得出来,人家是非常确定此事与自己有关的。
在这座身处大明腹地的扶醉城,能确定自己身份的,没多大可能是别国刺客。只是他没有答话,慢慢将和尚护在身后,他要等这个中年人解释。
见到周正清一脸警惕,不等自家男人说话,牵着半大孩子,又一手抱着婴儿的妇人上前:“我们没有恶意,单纯是想与你聊聊天”。
和尚没有在这里停留,缓缓退后,周正清再一次将藏在袖中的掩息符拿捏在手,左手将狭长刀身缓缓横在胸前,大有一言不合便要开打的架势。
虽然人家拖家带口的,不像是有什么恶意,但是那个申师兄让周正清显然是有不少的后怕:“跟我靠的太近,容易麻烦上身,阁下还是远些的好”。
这一下,周围不少人都是看见了。虽然在扶醉城,很难有人敢打起来,但看个热闹嘛,人之常情。会不会被溅到一身血这事儿,多数人是不会考虑的。
不等对面这一家人再说什么话,那个邋遢汉子恰好下船,只是路过,拍了拍他的肩膀,径直离去。
周正清这才放下刀,叫住和尚,又对着面前真是一家人的一家人抱了抱拳,笑脸迎人:“实在抱歉,谨慎惯了,别介意”。
中年人似乎是不太在意这种事,同样是抱了抱拳:“你和那个小和尚要是去京都的话可以跟我一道,车马都在外面”。
围观的人一阵嘘声,也都各自散去。
出了渡口,外面停放有不少的车马。毕竟在这世上,道法高真实在不多。对于一般的仙家与凡俗,车马也是重要的出行方式。
中年人直奔两辆算不得气派的马车,那个一身珠光宝气的妇人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坐在后面马车,周正清与和尚跟着中年人坐着一辆。
“第一次出门吧”!中年人一边询问,一边从嘴上撕下八字胡,又揉了揉鬓角,扯下一张敷在脸上丝毫不违和的面具。随手放在马车上,外面家丁模样的年轻小厮吆喝一声,驾车驶离。
周正清这才看清,这哪里是什么中年人,分明就是个年轻的俊郎男子。剑眉星目,炯炯有神:“跟您比,我们倒是谨慎有余,灵巧不足呀”。
突然摘下面具,还有些不适,在脸上胡乱的拍了两下:“这倒是真的,我觉得你小子要是把藏着的缓行符放下说话,会让我更对你刮目相看”。
周正清这次连尴尬都省了:“第一次出门,习惯了,恨不得睡觉都不用闭眼”。
人家的善意表达的很清晰,只不过对方应该是清楚了他的身份,而周正清自己却根本不知道,这是哪一号人物。人家不说,自己也不能强问。
那位缇骑统领,虽然不知具体姓名,但身份还是可以确定的。由此,面前这人,也不是什么刺客。
周正清只是想用拿起符箓的方式,来个投石问路,看看能不能打听打听。只不过人家就是不说,他也没什么办法。
俊郎男子撩起马车帘子看了看外面嬉笑开口:“走,下车,这一大早就要赶路,得先吃点东西,肚里没食可是不行”。
马车停下,后面那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与妇人一同下车。这是一处看起来饭菜就不会便宜的酒楼,不小的牌匾上刻着‘半酣楼’三个大字。
还不等自家男人招呼,那个怀抱婴儿的妇人已然开口:“在这里简单吃一口,别嫌弃”。
妇人的面貌同样有所改变,先前只是看着面容精致,此时再看,却是极其漂亮出彩。那身珠光宝气的装扮倒是没换,却只是显得妇人气质上佳,再没有半点突兀。
俊郎男子一拍脑袋,对自家婆娘他很是无奈:“我怎么听你说话,觉得委屈了人家兄弟俩,这算得上是扶醉城最好的酒楼了”。
妇人一听这话,眼珠一瞪:“你有要是不爱听我说话,要不你来当家做主,老娘带着孩子回娘家,让你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
那个一身天蓝色衣衫,手持一把富丽宝剑的七、八岁少年也插了句嘴:“我说爹,别家都是男人说了算,你可倒好,整日被娘数落,啥时候才能挺直腰板呀”。
这下子可算热闹了,妇人一听这话,斜眼看了看自己男人:“就你爹那点能耐可打不过我,这腰板儿,不好直呀”!说完直接一手抱着婴儿,一手牵着小男孩进了酒楼。
那个将自己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儿子,恨得咬牙切齿的俊郎男子,黑着脸,将周正清与和尚同样带进酒楼。
俊郎男子没什么胃口,刚刚丢了一顿脸,就差被老婆儿子把老底儿抖出来了,还是当着周正清的面。
因为有和尚在,桌上都是素菜。除了一边郁闷的男子,都是胃口大开。
再出发时,天上已经开始有些乌云了。男子没有与周正清两人乘坐同一辆马车了。
按照周正清的推测,估摸着人家是去和自家老婆儿子商量一下,在外面给自己留些面子,至于代价,周正清就不得而知了。
车马不快,但也不慢,一个上午,刚好到了周正清此行的目的地,大明京都。天色也愈加阴沉,仿佛雨点会随时下落。
来的早了些,还有十一天,才到约定的日子。
但赶路这件事,宜早不宜迟。如果不乘坐舰船,即便再有二十一天,恐怕靠着一双脚,也是到不了的。
马车将两人直接带到了皇宫之前,并没有人上前阻拦。
周正清目瞪口呆,他想过此人身份很不一般,倒是没想到会直接将两人带到了这皇宫之外。
无论是哪国的皇宫,都必然是严防死守,宫廷甲士,还有那守护皇宫修为极高的仙家。稍有动静,擅闯皇宫便是一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俊郎男子下车,见到周正清的一脸的诧异,哈哈一笑:“哪有那么多事情都给你时间准备,这破习惯也该改改了。我说你小子,还真是笨的可以,我都把你带到了这里,你都没猜出我是谁”?
妇人同样抱着婴儿下车:“里面的人,恐怕已经等不及了,小和尚我来安排,这顿饭,你便在这皇宫吃吧,御膳房的手艺,半点不比我差”。
俊郎男子一把拽过跟自己不太对付的儿子:“小星,叫声二表哥”。
不大的声音,却让他如雷贯耳,周正清瞬间有些恍惚。和尚此时也是明白了什么,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
一声二表哥,让周正清一下子红了眼眶。躬身行礼“周正清见过舅舅、舅母”。
眼前这个俊郎男子,分明是自己娘亲沈蕙纕的亲弟弟沈朝露啊。
这一家子都是自己的血缘至亲呀!从他懂事开始,从来都是看着别人一家子团圆,自己只有母亲。
他从来没问,不代表他不想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
那段日子里,周正清生生将那个问题忍在了心中。直到几年前,那位韩先生的到来,将他一直以来的平静生活打破。
他那时才知道,在很远的地方,自己有亲人,有很多亲人。可是当真正明白后,自己却不想去与他们见面了。
沈朝露扶起周正清:“先进去吧,过几日我再接你,到时候你小子可别再想用符箓来招待我就成。”。
周正清起身,目送车马走远。
巨大的朱漆皇宫大门敞开,一个满身被盔甲面具覆盖看不清面容的的带刀女子走出,行了个军礼:“胤王殿下,请随我入内”。
皇宫很大,一队队甲士巡逻把守,让人一旦进入,就会不由自主的庄重起来。
周正清有些忐忑,自己即将见到的哥哥,那位大明皇帝,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他知道,当年那场壬戌之乱,致使自己的父亲身死,母亲重伤。连同当时才十五岁的太子,也就是自己的兄长周正澄都受了不轻的伤势,以至于到现在都没有子嗣。
甲士直接带着周正清进了东侧一处宫殿,宫殿牌匾上书三个大字“奉先殿”。
来到殿前,甲士没有入内,周正清独自进殿。殿内摆放着供桌、供器、祭器、还有十张宝座。宝座均为木雕罩金漆,宝座上有坐垫和靠背。
每个宝座上均摆放有一个牌位。这是大明历代皇帝的灵位。
殿里面有一人,一身黑色常服,头发胡乱扎起,正在踱步的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声音有些沙哑:“正清,你来了”!
周正清愣住了,一下子好多话堵在嘴里说不出来。自己眼前的这个男子,整个大明的皇帝,此时面色苍白,眼窝深陷,其身体更是瘦骨嶙峋。
这哪里像是一个三十岁的皇帝身体,只剩下眼中的那一抹精光,仿佛告诉世人,他还活着。
周正清上前,想要与这个久别的兄长见礼。他后悔了,后悔没能早点来到这里,让自己在这世上的至亲兄弟独自承担。
他被眼前人扶起,语气和缓:“不必跪我,你我兄弟之间,用不着”。
紧接着,周正澄伸出干枯的手,指着奉先殿灵位下的蒲团,语气平缓却夹杂着一声声的咳嗽:“去那里跪着,我与你说一点祖宗让我告诉你的话”。
“我大明立国两百年,历代皇帝皆是励精图治,未有一位敢不尽心尽力,怠慢朝政。不肖子孙周正清,欲使巍巍大明就此沉沦,身为其兄长,倍感痛心疾首。周正清,你这一路走来,可曾见到我大明盛世?治下百姓安居乐业,老有所养,幼有所学,纵使仙神在我大明铁蹄之下依旧要俯首称臣,谁也不能高高在上,将百姓视作牛马。你应该去看看别国境内,到底是如何的凄惨,什么叫易子相食,此为大义”。
一声闷雷,从天空骤然响起,他的声音开始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当年壬戌之乱,皇室惨遭横祸,我以死相逼,才让母亲带着你出了皇宫,没有被人所害。你却只想着自己安稳的生活,忘记了父母大仇,此为不孝。”
伴随着另一声炸雷,外面开始下起了不小的雨,周正澄疯了一般的喊叫起来:“你可知覆巢之下无完卵?敌国即将大兵压境,一旦输了这场战斗,天下将再无大明。各国会以全部力量将我们彻底扫除,重新回到诸国割据的混战时期,到时候,这些你看到的,大明历代努力才做到的干净美好,都会成为黄粱一梦,此为不仁”。
声音逐渐平静:“你如果觉得有国师在,无论谁做皇帝都一样,那我给你理由。所谓的尽孝,仁义都是你的理由。你不像我,我从来都不找理由,我想要报仇,国师说我做不到,我就为死后谋划。我想要将天下一统,国师说我可能看不到那一天,我就先灭两国看看。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将我们这些凡人当做猪狗一般任意宰杀,将我们的父母与别人的父母肆意迫害。我就想要看看,这世间到底是谁说了才算。我不是要给你增添肩膀上的担子,我只想让你做到身为周家人应该做的,再替我看看国师说的那一天。在那之后,你的去留没人阻拦。”
一声长叹:“可怜上天不敢多给我三十年,让我去与那几位俯瞰世间的仙佛掰一掰手腕”。
周正澄一甩袖子,他的声音颤抖着:“起来,别留在这里碍祖宗的眼,滚去那座早就给你准备好的胤王府,好好想想,三日后早朝,我要看见,你应该有的样子”。
那位痛心疾首的大明皇帝开门,冲着给他撑开雨伞的披甲女子开口:“阆苑,去,给他安排个马车。另外,今后你去胤王府当差”。
那个叫做阆苑的侍卫叫过一个同样披甲的侍卫撑开另一把伞,送枯瘦的陛下离开。没等这位从来辛苦的皇帝走出多远,就听到身后的奉先殿里传来极大的一声呐喊:“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周正澄,此时在雨中,笑了,笑的极为大声,笑的很是肆意,即便那几次动静极大的春雷,似乎同样压不住他的畅快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