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麓,鸭绿江畔,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集镇。镇西有一座不高不矮的山,山南坡半腰里一片松荫蔽日的密林间,有一座不起眼的老君庙,背倚青峰,遥对碧水,既平平凡凡,毗邻闹市,不脱人间烟火;又幽幽静静,独处佳境,别有出尘之妙。三间正殿里供的既不是骑青牛的神仙,也不是穿八卦衣的老道,而是一个束发被褐的白鬍老头儿。西侧三间云房,住着一个年近古稀的庙祝,名叫静虚。一座窮庙,庙产不多,香火不盛,静虚自耕自炊,生活清苦,有时外出化缘三五个月不回来。
老君庙东边山下,有一条由北向南通往集镇的黄土道,道旁有几家挂马掌、掌鞋和卖酒的家店铺,山里山外赶集上店的人不多,生意也很清淡。
近十年来,每逢仲秋前后,便从长白山上下来一个须发苍白的宋老道,到老君庙落脚,进镇里山货庄卖些兽皮或老山参,然后买些衣帽鞋袜、油盐酱醋背回山去。宋老道人很随和,买卖也公平,和来往收山货的客帮混得很熟,但镇上的人只知他姓宋,既不知他叫什么名字?也不知他从哪里来?在哪里住?天长日久,人们从他每年买的衣物上,猜测出有个男孩子和他住在一起,而且近几年已经长成半大小伙子了。前些年曾经有几个好事的年轻人,趁宋老道回山的时候偷偷在后面跟着,跟来跟去,跟到山里,一进老林子,那个老态龙钟地宋老道突然无影无踪了,跟踪的几个人走麻打山了,转了两天才看见太阳,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去冒险了。
戊寅年秋天,宋老道又下山来了,在老君庙里住了一宿,次日清早便去镇上卖山货去了。天近晌午,静虚走出庙门,站在东墙外的松林旁边向山下大道口张望,等候宋老道回来吃午饭。山脚下大道旁边那家掌鞋的小棚下面,高鞋匠正在低头缝鞋,身旁那个十七八岁小徒弟一抬头望见了山上的静虚,嘴唇动了动,好像笑着说了几句话,他那黑脸膛的师父似乎申斥了他,他一缩脖子吐吐舌头,赶紧回过头去做活了。
等久了,不见宋老道回来,静虚转身要回庙去,忽然从庙后的松林里走出来两个四十多岁的陌生人,其中一个黄眼珠三角眼的细高挑儿,走过庙门前时,不住眼地从敞开的庙门往院里看,两人已经走下山坡了,还回头回脑地看了几眼。静虚停住脚步,看着这两个人下山,他俩走到高铁匠的小棚旁边,离山根剩有一丈多远了,黄眼珠又要回头往山坡上看,不料刚迈出右脚,突然左腿弯一麻,整个身子向后仰去,他急忙一挺腰,想倒纵出去站住身子,没想到劲没使上,竟结结实实坐了个屁股墩儿,顺着山坡一直哧溜到平地。他那竹竿儿似的身子刚一着地便一弹而起,脑袋像拨浪鼓一样四外直看。掌鞋棚里那个小徒弟“哟”的一声嘿嘿直笑,手里一边摆弄着一把圆柄扁锥,一边逗他:“挺大个人,走道眼望天,屁股蹾两半儿了吧?”
黄眼珠气得火冒三丈,刚要张嘴骂人,转眼一看,那小徒弟不过是个眉清目秀的大娃娃,平平常常,毫不出奇。同行的短粗胖赶过来扯了他一下,他立即咽下了冲上嘴边的骂人话,瞪着一对黄眼珠子,狠狠盯了那小徒弟一眼,鼻子里使劲哼了一声,才回身顺着大道向镇上走去。
两个人边走边说话。黄眼珠子问:“三哥,你怎么……?”
短粗胖说:“你不觉得那一跤摔得奇怪吗?”
“你是说那小兔崽子闹的鬼?”
“这倒没看透。不过我们办正事要紧,别节外生枝。……”
傍晚时分宋老道才回老君庙,看样子买卖很顺利,带来的山货都出手了。
吃完晚饭,静虚似有意似无意地说起了白天那两个陌生人,宋老道凛然一惊,忙问:“黄眼珠的同伴长得什么模样?”
静虚说:“扫帚眉,金鱼眼,短粗胖,左耳后长个肉瘤子。”
宋老道听了,自言自语地叨念了一句:“阴山四蛇!”突然二目一睁,炯炯发光,一扫原来的龙钟老态,缓缓站起身来,对静虚说:“道兄,我走了,今日之事不足为外人道也。倘若有人问起我,就说我已经回山了。……”正说着,忽然轻轻一笑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才说曹操,曹操就到。道兄,今夜不管出什么事,都请千万不要出屋。切记切记!”说完,一抬手,一股掌风将桌上的油灯打灭。
外面正殿房上有人哈哈大笑,阴阳怪气地说:“宋老五,阴山四龙夤夜造访。”
瘌痢头起好听的名,明明是四蛇,却偏偏自称四龙。
屋里微风轻扬,宋老道已声在院中:“宋振东恭候大驾。”
月光下黑影飘飘,从房上蹿下来四条人影,除去白天来探路的肉瘤子和黄眼珠外,多了一个豹花脸和一个水蛇腰。四个人身形一落地,立刻每人手中抖出一条蛇骨鞭,围绕宋振东四周嗖嗖连声,飞起层层鞭影。豹花脸洋洋得意地干笑两声说:
“千手剑,阜城旧债今晚该销帐了。”
宋振东从容不迫地一撩衣襟,从腰中抽出一条闪亮地软剑,迎风一抖,嗡嗡作响,笑呵呵地对豹花脸说:“十年前的剑底游魂,凭你们四条毒蛇三十五根手指头,也梦想以卵击石!”
阴山四蛇是东厂爪牙,十年前辽东七义会同武林义士追杀阉奸魏忠贤在阜城激战时,七义之五千手剑宋振东曾一剑断去四蛇中老大白花蛇于化龙右手五指。于化龙逃回阴山,苦练十年,练成左手鞭,就为了报昔日断指之仇,一听宋振东旧话重提,登时怒火中烧,左手一抖,蛇骨鞭带着风声直向宋振东胸前点去。宋振东侧身刚要还手,蓦地觉得左右和后背同时袭来三股劲风,赶忙一提真气,身形骤起,两臂一张,竟从于化龙的左侧上空飞掠过去,随即银光一闪,一招苍龙摆尾,软剑洒下一团银花,罩向于化龙脑后。于化龙鞭一走空,急忙伏身自救,沉肘转腕,蛇骨鞭中途横旋,平扫宋振东的双膝。宋振东人在空中,身式将落,竟突然斜跨一步,横扫出一丈多远轻轻落地。
肉瘤子于又龙绰号双头蛇,在四兄弟中功力最高,看宋振东在一口真气将尽时,竟能再提真气平空横跨丈余,不禁脱口喊了一声:“好个平步登云!”
宋振东落地后向刚刚稳住身形的于化龙冷笑一声说:“用不着手忙脚乱,站稳了再出招。”
于化龙方才是仓猝变招,去势失准,不禁心中暗愧,花脸潮红。十年前他虽败在宋振东手下,但论功力相差无几,所以今夜前来寻仇心中有恃无恐,不料刚一照面,便觉出宋振东功力大进,已远胜当年,不由得暗自一凛,急忙抢占方位,大喊一声:“丙丁归位。”兄弟四人立即四方分立,依次挥鞭,展开了他们苦练多年的一套合攻阵法。绰(chuo)号五步蛇的水蛇腰于成龙首先进招,刷的一鞭横圈过来,疾点宋振东的左肋,同时其它三条鞭从三方袭来,分击宋振东的脑后、小腹和右膝,四个鞭尖闪闪发光,好像四点银星分四方同时向宋振东飞射。宋振东对于易理虽仅粗通,但经多识广,五六招过后,便看出这是四象阵暗含六合,阵法不太精深,但四个敌人全使用飘忽不定的武器,长短随意,伸屈自如,一方进攻,三方呼应,招招都形成夹击之势,使自己不能前后兼顾,稍一不慎,定遭毒手。此时正弯月初上,山风渐起,在朦胧的星光下,山门外松涛如潮,庙院内人影幢幢(chuang床),宋振东见阴山四蛇已非旧时吴下阿蒙,忙即凝神聚气,展开了赖以成名的一百零八式游龙剑法,在四条呼呼厉啸的鞭影中,闪出一道道弧形银光,耀眼生辉,变幻莫测,好像七八只剑同起同落,三四十招一过,阴山四蛇已渐渐被逼退三四步,不住变换方位,以图稳住阵脚。这时候宋振东早已看出了阴山四蛇的阵法隐有缺陷,于化龙的左手鞭在迴旋交错中左转时,总与另外三条鞭配合欠灵。宋振东便剑锋一转,虚点其他三人,专对于化龙下杀手。几招过后,一招云龙三现,人随剑起,软剑尖爆出一片银星,扑向于化龙的胸腹要害,于化龙自知难以封敌,鞭梢疾旋,使了一招青蛇绕颈,向后猛退,左侧的于又龙从旁急救一鞭,横截宋振东的双膝。双方交手已过五十余招,都差不多摸清了对方的功底,跳多高,蹿多远,身形一动即心里有数,不料在这电光石火地一瞬间,宋振东竟突然多蹿出一丈多远,而且双腿上扬,横身飞起,于又龙鞭已走空,退出一丈外的于化龙估量已脱出剑锋,不料银光骤临身前,吓得他猛力向后一坐身,晚了,只听软剑发出一阵清悠地啸声,于化龙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左腿鲜血淋淋,被削断的蛇骨鞭梢啪的钉在地上。宋振东一声长笑飘出圈外,刚要张口说话,突然身前轻轻一响,立即闻到一股又香又腥的气味,心里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脑袋一晕,便仰面栽倒下去,朦胧间听得一声怒喝:“好兔崽子!”放毒害人的于成龙猛觉丹田一凉,小腹如受冰击,立刻真气涣散,身子飞起半空,吓得大叫一声:“活报应!”便像一滩烂泥摔在地上。于又龙吓得惊慌四顾,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抓起于成龙就跑。黄眼珠金眼蛇于胜龙也背起于化龙紧跟着蹿出墙去。
宋振东昏昏沉沉中觉得嘴里多了一粒药丸,耳畔响起一丝细如蚊蚋(rui)的声音:“咽下。”他刚把药丸咽下,猛觉一股辛辣之气直冲鼻内,禁不住连打了几个阿嚏,丹田中如坚冰乍融,一阵暖融融地柔和之气遍通四肢百骸,蓦(mo)地想起江湖中故老相传的玄门秘宝九转回生丹,急忙仰首向夜空中大声呼喊:“邵老前辈,玉女峰上我有个孩子,……”
新月在天,秋风飒飒,哪里还有一点踪影。
院里已经没有声响了,静虚才从云房中缓步走了出来。宋振东盘膝坐在地上运功调息,身边只留下一滩鲜血和半截断鞭。静虚走到近前轻轻叫声:“道兄。”宋振东慢慢站起身来。
回到云房,点亮油灯。宋振东面有歉色,默思一会儿才对静虚说:“振东蒙道兄十年厚爱,没齿难忘,今夜一别,后会无期,本应向道兄一剖身世,怎奈有难言之隐,千祈道兄谅察。”
静虚好像对一切都不在意,只是看了看宋振东的脸色说:“道兄暂且养息一下,有话慢慢说。”
宋振东感激地笑笑说:“我一时大意,中了阴山四蛇的毒香,已服下邵老前辈的九转回生丹,并无大碍。”
静虚奇异地问:“邵老前辈?”
宋振东点点头说:“一位前辈异人,江湖上黑白两道都叫他‘活报应’、‘报应神’,据说他当年有一本生死簿,天下恶人上至官府权贵,下至平民百姓,一入簿中,在数难逃。武林败类落在他手中,首次先废去武功,如果怙恶不悛(huebuquan),二次遇上必定追取性命。被他废去武功的人,只觉丹田一凉,立即真气涣散,内力尽失,所以又有人称他‘一指追魂’。其实他老人家用的是什么功法,是不是一指点穴,迄无人知,甚至他老人家是什么模样,也没听说有谁见过。”
“那你怎能断定是他?”
宋振东沮丧地说:“事出仓猝,我什么也没看到,不过久传他老人家有个口头禅,好骂人‘兔崽子’,另据老辈师长相传,他那起死回生的灵丹入口即融,辛辣无比,决非他药可以乱真。况且方才邵老前辈赐药时,曾有玄门秘功传声入密示知,当今天下,舍他其谁?嗐!邵老前辈四十年前纵横海内,除恶务尽,江湖上确曾平静了好多年,后来传说因杀孽(nie)太重,受了掌门师兄申斥,已绝迹江湖。不料今夜竟然神龙一现,真是武林有福苍生有幸啊。”说着说着话音一顿,沉思了片刻,忽然惊异地说:“奇怪,阴山四蛇的毒香怎么有点像苗山双魔的五毒追魂香?莫非苗山的魔崽子也投靠了东厂!”
宋振东在老君庙月夜遇仇时,长白山玉女峰上也出现了三条人影。
和宋振东一起隐居在玉女峰上的孩子名叫包世仇,是宋振东结义七弟包玉忱的遗孤。三十年前,熊廷弼经略辽东,与落第秀才袖里乾坤唐公俊、马贩子宝马金刀杨兴、义盗踏雪无痕金则,齐鲁三英千手剑宋振东、霹雳手岳胜、铁蛋金弓包玉忱义结金兰,人称辽东七义。熊廷弼两次出掌辽东,轻骑入沈阳,雪夜闯抚顺,挥师辽阳,宣扶金州,七兄弟始终连辔沙场,并肩驱敌。天启五年熊廷弼遇害,传首九边唐公俊等六兄弟为友报仇,入京行刺张鹤鸣、魏忠贤未遂,唐公俊遇难;后又遭到东厂鹰犬和缇骑大举追杀,包玉忱夫妇不幸战死,宋振东等冒死救出包玉忱的三岁遗孤。崇祯元年,杨兴、金则、宋振东、岳胜等回合武林同道,追杀奸阉魏忠贤,沿途东厂爪牙。阜城一战,魏忠贤自缢,岳胜失踪,宋振东携带包玉忱遗孤,更名世仇,隐身边塞,与世隔绝。如今熊廷弼沉冤虽已昭雪,但辽东七义与朝廷鹰犬仍仇深似海,势不两立。东厂爪牙竟从收山货的客帮口中探出宋振东消息,暗派阴山四蛇和青海三凶追踪到鸭绿江边。
玉女峰是一座怪石林立悬崖巍峨的孤峰,峰下一片林海,悬崖上几十株合抱古松,铁干凌空,虬枝如盖,掩蔽着一座天然古洞。十年来,宋振东带着包世仇就含辛茹苦住在这个荒凉地石洞里。包玉忱当年是遭人暗算二目受伤后才被害的,但宋振东等一直不知仇人是谁。包世仇秉性刚烈,从小就立志为父母报仇,平日除在峰上随五伯父练功习武外,常常到峰下在犬牙交错地石丛间练轻功,在遮云蔽日地密林中练身法,练暗器。他并没有学到父亲的绝技铁弹子,倒是从五伯父学得一手百发百中的金钱镖。宋振东绰号千手剑,不仅由于他游龙剑法独步武林,而且因为他擅于各种暗器,尤其金钱镖用的是通用制钱,取之不尽,俯拾即是,宋振东使用得心应手,左右开弓,黑夜打穴,数十年来名震江湖。包世仇在忧患中长大,吃苦耐劳,刚毅不屈,加之天赋异禀,聪慧过人,虽然年纪尚幼,已学得宋振东一身绝技十之七八。只因近一年来每逢早晨大雾迷山时,常发现有一条似人非人的灰影,如飞箭穿空在浓雾中神出鬼没,宋振东为避意外,不许包世仇白日下峰。今年宋振东下山后,包世仇仍然闭洞不出,只在夜里才下峰练剑。这天夜里月色微明,万籁俱静,包世仇身背长剑,腰挂镖囊,从悬崖上飞身而下,与平时一样直奔西南方一片松林,刚近林边,忽然在隐隐林涛中听到一丝奇异地声响。包世仇从小在山中长大,对玉女峰四周的一草一木、一沟一壑无不了如指掌,虽然从未与江湖人物打过交道,但他机警敏捷,心细如发,再加多年来常听五伯父讲些武林掌故,无形中养成了一种遇变不乱的沉稳性格,一觉有异,当机立断,假装就地练剑,停住身形,回手拔剑,突然一纵身改变方向,转身向右侧奔去。不料身形方起,猛听一声阴森森地冷笑,身后的黑林中扑出来三条黑影,一个尖溜溜地声音说:“想逃吗?晚了!”
包世仇多年习武却是首次遇敌,心中不由得一惊,马上侧身横剑封住门户,凝目一望,见三条人影已分三面在两丈以外站定。
大敌当前,包世仇忙镇定心神,不亢不卑地问了一句:“什么人?”
“青海三雄。”又是吊死鬼抹胭脂,明是三凶,偏自称三雄。
包世仇曾听五伯父讲过,青海三凶生死判杜飞、黑煞神冯霄、白无常胡厉钧出道较早,恶名昭著。昔年父亲为救一名峨嵋派镖师,一弹打瞎了白无常的左眼,结下不解之仇。十三年前东厂鹰犬和缇骑高手在京西围攻辽东七义时,有人传说是三联钉伤了母亲右腿,父亲为救母亲才身陷重围,双双遇害。那狼牙钉出手时头顶尾三只相联,一眨眼便左右分开,齐头并进,很不易躲闪。还有人说是杜飞用梅花针伤了母亲。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多少年来包世仇时刻叨念着这几个人的名字,今天突然见面,乍惊还喜,因报仇心切,虽觉得这三个恶贼突然在此出现,定是有备而来,但愤怒之下也顾不了许多,掌中银光一闪,剑锋直刺手持判官笔的杜飞。杜飞单笔一封才要还招,包世仇剑光一转,突又转向身后使日月环的胡厉钧,他猜想这个细高挑的瘦鬼,一定是瞎了一只眼的白无常,顺嘴骂了一句:“瞎狗!”
三凶之首杜飞看包世仇出手凌厉,招法奇特,立刻呼喊一声:“这是游龙剑法,想不到小崽子还挺扎手,守住门户,圈住他,累趴下,抓活的。”
说话间已经过了四五招,杜飞的话虽是说给冯霄和胡厉钧听的,却使包世仇心中一凛,如受当头棒喝。眼前这三个人都是黑道上有名的老手,哪一个也不是好惹的,仇人见面生死相搏,决不能心浮气躁,急于求成,如果一招失当,不仅大仇难报,恐怕还得当场丧命,遗憾终生。包世仇心思缜密,定力过人,一经醒悟,登时压下怒火,渐渐冷静下来了。随着他记起了五伯父讲过青海三凶各有所长,与人交手时互相配合,浑如一体,便一面过招一面观察敌人的路数,避实就虚,进退审慎,居然打得攻守兼备,有条不紊。杜飞万没想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剑法竟然如此精纯,原以为不出十招便可成擒,不料三十招过后包世仇仍然未露败象。三凶中冯霄性情暴躁,不耐缠斗,依仗手中双钺粗重,猛然大开大合,连扑包世仇中盘。包世仇早已看出冯霄乃一勇之夫,虽臂力过人,但脚下沉重,身法滞缓,便趁势一招玉龙抢珠逼退胡厉钧的双环,不待冯霄的双钺攻到,陡的伏地旋身斜上一挑,冯霄急忙纵身后撤,按理说后跃一丈多远,应该避开了那寒光耀眼的剑锋,却不知为何包世仇那斜跨出的一步眼看着要落地时,又贴地蹿出了五尺,噗的一声,冯霄的左胯被挑开一条三寸长的口子,痛得他嗷嗷直叫。紧接着杜飞的一招魁星点元也走空了,猛觉一股劲风扑面,赶忙缩颈弓腰,判官笔往上一封,包世仇曾听五伯父讲过,青海三凶生死判杜飞、黑煞神冯霄、白无常胡厉钧出道较早,恶名昭著。昔年父亲为救一名峨嵋派镖师,一弹打瞎了白无常的左眼,结下不解之仇。十三年前东厂鹰犬和缇骑高手在京西围攻辽东七义时,有人传说是三联钉伤了母亲右腿,父亲为救母亲才身陷重围,双双遇害。那狼牙钉出手时头顶尾三只相联,一眨眼便左右分开,齐头并进,很不易躲闪。还有人说是杜飞用梅花针伤了母亲。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多少年来包世仇时刻叨念着这几个人的名字,今天突然见面,乍惊还喜,因报仇心切,虽觉得这三个恶贼突然在此出现,定是有备而来,但愤怒之下也顾不了许多,掌中银光一闪,剑锋直刺手持判官笔的杜飞。杜飞单笔一封才要还招,包世仇剑光一转,突又转向身后使日月环的胡厉钧,他猜想这个细高挑的瘦鬼,一定是瞎了一只眼的白无常,顺嘴骂了一句:“瞎狗!”
三凶之首杜飞看包世仇出手凌厉,招法奇特,立刻呼喊一声:“这是游龙剑法,想不到小崽子还挺扎手,守住门户,圈住他,累趴下,抓活的。”
说话间已经过了四五招,杜飞的话虽是说给冯霄和胡厉钧听的,却使包世仇心中一凛,如受当头棒喝。眼前这三个人都是黑道上有名的老手,哪一个也不是好惹的,仇人见面生死相搏,决不能心浮气躁,急于求成,如果一招失当,不仅大仇难报,恐怕还得当场丧命,遗憾终生。包世仇心思缜密,定力过人,一经醒悟,登时压下怒火,渐渐冷静下来了。随着他记起了五伯父讲过青海三凶各有所长,与人交手时互相配合,浑如一体,便一面过招一面观察敌人的路数,避实就虚,进退审慎,居然打得攻守兼备,有条不紊。杜飞万没想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孩子,剑法竟然如此精纯,原以为不出十招便可成擒,不料三十招过后包世仇仍然未露败象。三凶中冯霄性情暴躁,不耐缠斗,依仗手中双钺粗重,猛然大开大合,连扑包世仇中盘。包世仇早已看出冯霄乃一勇之夫,虽臂力过人,但脚下沉重,身法滞缓,便趁势一招玉龙抢珠逼退胡厉钧的双环,不待冯霄的双钺攻到,陡的伏地旋身斜上一挑,冯霄急忙纵身后撤,按理说后跃一丈多远,应该避开了那寒光耀眼的剑锋,却不知为何包世仇那斜跨出的一步眼看着要落地时,又贴地蹿出了五尺,噗的一声,冯霄的左胯被挑开一条三寸长的口子,痛得他嗷嗷直叫。紧接着杜飞的一招魁星点元也走空了,猛觉一股劲风扑面,赶忙缩颈弓腰,判官笔往上一封,dang当的一声,一枚铜钱击中右手铁笔,紧贴耳边飞过去,吓出了一身冷汗。
冯霄左胯上鲜血淋漓,气得连嚎带骂,舞动双钺像疯了似的向包世仇猛攻。杜飞怕相持太久恐有他变,也和胡厉钧两面夹攻上来。杜飞身材瘦小,步法轻灵,一对判官笔勾挑拨刺,招招不离周身要害,最恶毒的是他判官笔中藏有两套喂毒的梅花针,能在十步内打穴伤人,见血封喉,因此在江湖上名列“三阴一绝”。包世仇只听五伯父讲过杜飞的毒针难防,但不知他如何出手。交手之初,包世仇招招不露正面,两眼时刻盯住那对判官笔,有时还故意用剑锋佯点笔尖,见杜飞好像也无所顾忌,时间一长,再加上对手三路围攻,迭遇险招,渐渐就把这个茬忘了。这一招冯霄双钺上下分袭胸腹,胡厉钧的日月环从左侧卷到,包世仇在间不容发之际,剑点冯霄右手钺背,借巧使力,一飘身向后方掠去,身在空中,冷丁儿看见杜飞将右手判官笔倒着向外,心中一惊,马上左手急扬,撒出一把金钱镖,像漫天花雨飞向三凶,耳听胡厉钧一声号叫,杜飞伏身贴地向前一扑,包世仇两脚还未落地,猛觉右腿丰隆穴一麻,忙拧腰侧身一滚,滚出两丈多远,刚要挺身跃起,突感右膝以下又麻又胀不听使唤,身子仅腾起两尺多高便摔在地上。
杜飞一声冷笑,咬牙切齿地骂道:“包老七,我叫你断子绝孙!”飞身扑来,判官笔直点包世仇脑后。
包世仇明知不敌,拼出最后气力,左腿一蹬,剑随身转,猛刺杜飞小腹,要与敌人同归于尽。在这千钧一发间,包世仇觉得一缕微风从耳边掠过,杜飞那瘦小身躯,突然像圆球似的飞出三四丈远,扑通一声瘫在地上,手中双笔被人劈面抓去,只听喳喳连声,旁边的山石上火光一闪,那两支判官笔竟齐根没入石中。
杜飞像活见鬼了,躺在地上不住声地号叫:“你……你……是报应神!”
眼前灰影闪动,冯霄和胡厉钧手中的兵刃,就像小孩玩具一样被人抓去,随手摔入身旁的硬土地里。耳听一声怒喝:“兔崽子们,滚!”
包世仇两眼都看直了,却又什么也没看清。等周围的声响一静下来,包世仇被人仰面平托起来,头上月光照眼,耳旁习习风声,转眼工夫已经躺在自家石洞里的土炕上。火光一闪,包世仇才看清一个头戴风帽的灰衣人,点亮了悬在石壁上的油灯。
那人四下看了看简陋的石洞,轻轻叹息了一声,回身来到炕边,伸手要脱包世仇右脚上的鞋。包世仇看他风帽垂肩,脸上只露出两眼,不由得屈膝一躲。那人轻声说:“小兄弟,别动,我给你治伤。”说着,轻轻脱去包世仇右脚的鞋袜,把裤脚一圈一圈地卷到膝盖,回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皮袋,在炕边打开,拿出一小块磁铁,在包世仇小腿上一贴,吸出毒针,拿到灯下仔细看看,嘴里嘟嘟囔囔地骂了句什么话,又回来从小皮袋里取出一根细竹管,拔去管上的布塞,抽出一根银针,点刺包世仇脚趾缝的八风穴。包世仇觉得脚上像牛虻叮的痛了四下,忽又感到那人在把右膝上的裤脚还往上卷,急抬手一把抓住那人的左手,那人两手不躲不动,包世仇只觉得手中像抓了一团棉花,软绵绵地无从用力,赶忙放开五指。那人嘻嘻一笑说:“小兄弟,这一手不赖呀。”
包世仇沉声问:“你是谁?”
“咱们是老相识,等一会儿你就知道啦。”
包世仇听他说话声音,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刚才杜飞叫了一声“报应神”,听五伯父说报应神是前辈玄门奇人,论年纪已有一百多岁了,决不会如此年轻。这人从峰下相救,到进洞后的一举一动,均不似有恶意,但又处处令人神秘莫测,左右端详,也猜不出这个陌生的“老相识”,只好又平身躺下,任那人把裤脚挽到大腿上。接着,觉得股部按上一只手掌,掌心热乎乎地不住跳动,像熨斗一样沿着足阳明顺经而下,返复抚摩三次,右腿的胀麻已爽然若失。
那人把包世仇的右脚托在掌上,逗趣地说:“这脚丫子细皮嫩肉的,哪像个练武的小伙子。”
包世仇心里一笑,左脚突然向上一踢,不料脚刚抬起来便被那人在脚背上打了一下:
“调皮,别动,毒血还没淌净。”
包世仇坐起身来,才看清自己脚趾间淌出了四股黑紫色血水,不禁瞅了瞅那人,那人也转眼看看包世仇,一本正经地说:
“这个杜飞是黑道上‘三阴一绝’的一阴,判官笔里的梅花针喂了蛇毒,见血入经,两个时辰封喉,若不把毒血排净,你这小脚丫子就保不住了。”一边说一边用右手两指捏住包世仇的mu趾轻轻抖动几下,把脚上的毒血抖落炕下。
忽然包世仇一激灵,向前一伸左腿便要下炕,那人一把拉住他,问:
“你要干什么?”
包世仇着急地说:“我在山上遇敌,恐怕我五伯父也有风险,我得下山去……”
那人哈哈一笑说:“算了吧,等你想起来黄瓜菜都凉了。有我师父在照看他,万无一失。”
“你师父也来了?”
“不是我们来了,是你们来了,而且来得很巧。”
包世仇不明白他说的话,只将信将疑地望着那人的脸,风帽上两个小洞洞里,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闪动着柔和的光亮,他突然对这人生出一种信赖和亲近之情,细声细语地说:
“你的医道挺高明呀,我的腿一点也不麻了。”
那人说:“可惜你练的功法不对路,不然用内功驱毒会好得更快。”
包世仇问:“你怎么知道我练的功法不对路?”
“一眼就看出来了。不过你练得还不错,那招玉龙抢珠接游龙戏水,如果功底不好,决不能贴地横飞出那么远还回身出剑。”
“啊,我厮杀的时候你在旁边看着呢?”
“我是跟那三个兔崽子一起上山的,没想到杜飞那老小子突然下手……”话刚说到半截,忽然说了句:“我师父来了。”身形一晃,像一股轻烟飞出洞去。
若不是亲眼看见,包世仇真不敢相信人的身法会这么快,没抬身没作势,一眨眼,身边的人就没了。低头看看脚趾间的血水已经由紫变红了,动动脚趾和小腿,没有一丝不适之感,伸手放下裤脚,刚拿起布袜要穿上,远远地听见洞外一老一少的说话声:
“混小子,你怎么让他受伤了!”
“我看他剑法不错,不但伤了黑煞神,还用金钱镖把吊死鬼的耳朵打掉一个,没小心那个瘦猴出手那么快,我恨他屡教不改,为虎作伥,把他的内功废了。”
“没出息,老爱看热闹,那孩子论辈分还是我的重孙子哪,伤重了我可饶不了你。”
“伤不重,我捧着他臭脚丫子给他排毒……”
听声音已到洞口,包世仇赶紧侧身朝里躺下,刚闭上眼睛,便觉得身后那个小皮袋已被拿走。听那苍老的声音说:
“你追上阴山四蛇,看看他们从哪里弄来的五毒追魂香?山丹陀决不会再入中原,是不是魔崽子偷着跑出来和东厂勾搭上了?一定要追查明白,我们不在这里住了,回太极峰去。”
“我爸爸呢?”
“他不走。”
话音一落,包世仇正盘算着该怎么办,那苍老的声音呵呵一笑说:
“别装睡了,在我老人家面前也想捣鬼。”
包世仇一翻身,光着右脚跳下炕去,趴在地上就磕头,一边磕头一边叨念:“祖太爷,重孙子给你磕头。”
“滚起来,再叫我可真成了老不死的啦。”
“那我叫你师父。”
“混账,你太爷才是我半拉徒弟。”
乱七八糟,包世仇也弄不清辈分了,四下一看,洞里就剩两个人,站起来便问:“刚才那位大哥哥呢?”
“混账,你应该叫他爷爷。”
“不,他比我大一点点儿,我就叫他大哥哥。”
“你个小不点儿,黄嘴丫还没退,一下子想长好几辈儿啊。”
包世仇一连挨骂了两个“混账”,反而感到分外亲切。本来是初次见面,却像是相处多年的亲人。他借灯光仔细看着这位又笑又骂的祖太爷,黝黑的脸膛泛着一层油光,两只大眼睛好像黑夜的星星,一闪一亮,眉心有很深的川字纹,看上去挺吓人,笑起来却像个老小孩。
老人眯着眼睛,笑眯眯地看着包世仇问:“你学过那张修真图上的功夫?”
“嗯。”
“宋老道呢?”
“也学过。”
“怪不得的……”老人说了句半截话,又问:“听说那张修真图烧剩了半张?”
包世仇嘟哝地说:“就剩了一小半儿。我五伯父说可惜烧剩的太少了,再多一点儿,就这半截子功法也能练到坎离相交,炁贯玄关,差不多天下无敌了。”
老人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包世仇的神态和骨骼,一边不经意地说:“你个小不点儿,双眉斗角,二目含煞,还想天下无敌?若真天下无敌了,那些坏蛋们还不都得成了你的小菜儿啊!……那半张图还在吗?”
“在。”
包世仇走到石洞右角,身形稍定,突然笔直拔起一丈多高,一伸右手,从洞顶的石缝中取出一个小油布包来。
老人接过去打开一看,微微一笑说:“就这么半张阴阳未合三关缺二的残图,你们爷儿俩竟能练成续气腾身,真难为你们了,不过也可看出你们的悟性不错。”说罢,一下把油布包揉成一团握在掌内,五指随即张开,落下一片粉末。
包世仇大惊失色,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那是我们的传家宝啊!我爷爷就是因为这张图被人害死的……”
老人看包世仇那心痛的样子,伸手摸摸包世仇的头顶,慈祥地笑着说:“小不点儿,你忘了,这张图是我给你太爷的,你想要,我再给你画张完全的。”
包世仇回过头来一想,不禁哑然失笑,跪在地上便叫师父。
包世仇的太爷是个渔夫,一年,黄河泛滥,他驾船救了八十多人,水落后在河边遇见一个黑瘦老头,教他一套养生长寿的功法,老头怕他记不住,给他画了一张图。包世仇的太爷人虽愚鲁,意志却很坚定,修持半生,活到一百多岁,无疾而终。临死前怕后代不肖,轻传匪人,要把那张图烧掉,多亏儿子一把抢下来,可惜已烧去了一半。后来不知怎的消息传入武林,说那是一种玄门秘功,黑白道人物群起争夺,结果害得包家儿子被杀,孙子被鲁中大侠流星赶月林镇南救去。后来孙子出道,与林镇南女儿林玉娘结为夫妻,就是名震齐鲁的铁弹金弓包玉忱……
老人不胜感慨地说:“我为结善缘竟得恶果,真是始料所不及。”说话间二目含悲看着包世仇,好久好久,叹息一声:“孩子,为补报你一家三代累遭苦难,我再招惹点麻烦,收下你这个小不点儿,助你报仇雪恨。”
从此,鸭绿江边那个小镇上失去了高鞋匠师徒,长白山玉女峰上也失去了宋老道爷儿俩。
不久,中原武林传出一连串惊人消息:活报应又出山了。阴山四蛇老二武功被废后,又被击死在广宁道上,浑身完好无损,却七窍流血而亡。青海三凶的老大、老二退出江湖,只剩下老三胡厉钧投靠了“三庄一寨”的二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