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世仇在那热气腾腾的矮房里待了两个时辰,好像又回到了长白山玉女峰,靠在五伯父身边,宛如躺在妈妈怀中,只想甜甜蜜蜜地睡一觉。
那个外号叫黑虎头的船老大,原来是包玉忱生前好友铁骨丹心余浩然,天启五年包玉忱夫妇遇害后,余浩然跟踪金龙帮由太湖转到九江,又从九江转来洪湖,为友尽义,浪迹天涯,卧薪尝胆,誓报此仇。宋振东南下后由太湖逆江而上,找了半年,才在这个小镇上与余浩然相逢,为了掩人耳目,宋振东充当厨子,白昼隐身厨下,夜晚四处侦寻,据两人推测,十有八九龙镇江就隐身在对岸那个葫芦沟里。当年阜城一战,魏阉余党伤亡殆尽,龙镇江重回长江后,收拾旧部再度振兴金龙帮,但始终不出头露面,也不敢公然作恶,近年来,纵与东厂新主勾结,均在暗中行事。那天三眼虎鲨江上劫船,在人荒马乱之际,只有余浩然看见了包世仇如何夺下霹雳弹的,回来当宋振东一说,宋振东便怀疑那小厮师出玄门,只是长相不像包世仇。此次包世仇三人过江后,宋振东曾借买菜之机,到谢家小店附近察看,一眼便认出了假小子杨瑛,因为时机未至不便相见,才深夜鸣镖引包世仇江边取图,宋振东暗中看见包世仇身形起落捷如飞鸟,老怀大畅,喜庆七弟有后。直到近几天金龙帮四处声扬害死了玉手钟馗,宋振东才知道迩来风靡江湖的玉手钟馗,竟是自己一手养大的包世仇。不过他心思缜密,足智多谋,加之传言虽多,却人言人殊,并不能令人置信,所以特将那块方石摆在明面上,以引包世仇前来相会,可惜余浩然没认出江边那个小瘦花子,不然爷俩早就见面了。
临别前,宋振东猜测,龙镇江既认定包世仇一入陷阱必死无疑,必然要有所举动,近几天五毒教正在南岸大肆追杀金龙帮,说不定强敌压境,能将龙镇江逼出来。
包世仇回到那个小山洼时,已近掌灯时分,一进院门,看见一个壮壮实实的妇女端着碗筷出屋,往院中的饭桌上摆放。他一眼便认出是在摆渡上和金龙帮爪牙吵架的那个抱小孩女人。原来她是房主老夫妻的女儿,家住葫芦沟南,因为昨天晚上村北有人打仗,天亮后丈夫去看,草地上沾了不少血,小两口害怕,妻子便抱着孩子来住娘家,过江时,两个金龙帮爪牙盘问她,一听说她家住的村名,便夹三夹四问个没完,天热,孩子闹,女人心烦,和他们争吵几句,险些惹出麻烦。
同桌吃饭时,包世仇问她昨夜打仗的事,她说:
“离很远,听不清,只听见有人从村西跑过去,骂什么五毒教,乡下人也不知什么有毒无毒的,听孩子他爹说,一大片青草都枯死了。……”
包世仇看了居灵一眼,居灵轻轻点点头。
饭后,包世仇三人进入西屋,居灵小声对包世仇说:
“他说的那情形很像是五方阵,教中规定,不遇死敌严禁使用,五方阵弟兄一向跟随教主左右,必定是教主亲自来了。”
包世仇一听,立感事情严重,自己隐藏不出,本想引蛇出洞,追索龙镇江,不料五毒教竟误信金龙帮谣言,大举前来报仇,金龙帮势力不容低估,两强相遇难免俱伤,为今之计,只有马上赶去协助五毒教,合力全歼金龙帮。五毒教既已在葫芦沟附近与金龙帮交手,想必已摸清了金龙帮的巢穴,只要取道葫芦沟,一定能找到无邪或内三堂的人。
三人计议已定,包世仇便去东屋向老夫妻辞行,并最后一次为老头治病。老头只觉得包世仇双掌如火,落掌处身如艾灸,汗出如雨,转眼间遍体通泰,沉疴骤失。
老头虽然不懂武功,但半生奔波江上,阅历颇深,已觉出包世仇等绝非常人,率领妻子女儿送到门外,包世仇等拱手相谢,方要举步,老头像突然下了决心,一跺脚,大声说:
“受恩不报枉为人。老朽知道少侠们定是去找金龙帮,倘要去南岸,老朽愿送三人过江。”
包世仇犹豫了一下才说:“不瞒老伯,我们确是要过江找金龙帮,但江上已被金龙帮封锁,老伯送我们过江太危险。”
老头说:“金龙帮千人恨万人骂,我们平民百姓打不过他们,能帮你们去打他们,心里也解点恨。”
杨瑛拦着说:“老伯,这太危险,而且我们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回来。”
老头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你们年轻轻的都不怕,我都土埋半截了害怕什么?把你们送过去,我今晚也不回来了,上女婿家去住。”
老头生性豪爽,说完话就回院内取桨,老婆子也回屋去帮着拿水带干粮。女儿忽然想起一件事,对包世仇说:
“你们若是去葫芦沟,可要加小心,我家孩子他爹说,那沟里的山坡上有地道。”
包世仇脑里灵光一现,想起两探葫芦沟时见过的可疑之事,连忙追问详请。原来这女人的丈夫头三年打柴时去过葫芦沟,刚转过东坡,怕金龙帮的人找麻烦,藏在石后四下观望,忽然望见沟西坡一棵大树旁边,从地下钻出一个人,他以为看花眼了,看了一会儿,见那人走出十几步,哈腰从地上拾起一件东西,四处看看,又回到原来地方,一眨眼,人就没了,地上平平的,什么也看不出来。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敢去葫芦沟打柴。
包世仇回头一想:那座神秘莫测的木寨里,木栅栏下面有暗门,房子里面有地道,四棱脑袋不装瘸叶不寒坐在屋里就知道,叶不寒杀人后一转眼就踪影皆无,还有,木寨后面那片树林,里外挡眼,好像诚心给外人来探木寨时留方便,龙镇江一皱眉头仨心眼儿,怎么会干出这种与人方便,于己不利的事?
一刹那间,包世仇好像看见了那个肚大口细的葫芦沟里,山坡下到处都通地道,甚至自己和杨瑛坐过的那棵大树,都有人在暗中监视。
无邪由于行踪不定,很晚才接到雷南扬的飞鸽传书,他已经和金龙帮两次交手,盛怒之下出手凶狠,不留一个活口,接到传书后怎么也猜不出“小不点儿”是谁?派人去问杨兴,杨兴也不知是何许人也。在那秦姓老夫妇女儿家村北一战,是无邪和雷南扬会合后打的,也是双方打得最惨的一仗,五毒教死伤二十多人,金龙帮总舵的一名舵主以下五十多人被毒死,只有叶不寒等五六人逃生。五毒教会同后来的午堂和卯堂教众,共计二百余人,已从三面逼近葫芦沟。
包世仇三人渡江之夜,正是五毒教与金龙帮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时。
无邪临敌前多了个心眼儿,让雷南扬一拨人埋伏在葫芦沟西侧按兵不动,以阻截西窜洪湖的逃敌;派酉堂弟兄封锁葫芦沟出口,许进不许出。午夜时分,无邪率领耿鲁、金韵秋,伙同后赶来的杨兴和陈义父子,已进入葫芦沟东坡,因沟内石多林密易守难攻,决定迟至天明后,一切看得清楚,再公开挑战。
深夜里,山间风动,树叶摇声,无邪遥望夜空,感慨倍增,想起月前包世仇离开苗山时,英姿风发,纵马如飞,曾几何时,竟谣诼乱耳。存殁难知,万一天丧英才,当日一别竟成永诀,自己自今而后,将情何以堪!
金韵秋是从小看着无邪长大的,深知这年轻教主情深义重,外刚内柔,遂紧挨在她身旁不时温语相劝,说包世仇绝非夭折之相。无邪与金姑姑情同母女,久知金姑姑师门精于星相,在这即将风云骤变之际,出于真情的贴心话,既是一种安慰,又是一种鼓励,给无邪心中平添了几分自信与勇气。
沟西坡的木寨里,暗沉沉一片死静,靠北边的一排房里,闪动着几点灯火,像鬼眼似的闪烁不定,显得有些瘮人。无邪也知道金龙帮已早有准备,不过势在必战,也管不了那许多了。心里只在想着老父飞鸽传书中的一句话:“两强相遇勇者胜。”
东边天空渐渐放亮。无邪率领耿鲁等七十余人,由东坡缓缓向西坡移动。耿鲁鉴于上次逼问四棱脑袋后发生的变故,亲自引十名弟子小心翼翼在前头探路,刚转上西坡没走出二十步,忽然发现两个人直挺挺躺在一块大石后面,耿鲁以为有诈,伏在两丈外看了很久,见那两人僵卧如死,一动不动,才纵过去细看,原来是被点了重穴,昏睡未醒。耿鲁想解开两人穴道查问,使了几种手法都解不开,把两人提起来一看,他俩身下竟压着一个鼹鼠穴似的扁洞,用长枪探探,里面还有横洞相通。无邪闻信赶来察看。也不禁吃了一惊,这种洞穴下通地道,前掩深草,不知底细的人,纵然走到洞口也极难看出来。耿鲁率领十名弟子一步一停往前探去,离木寨还有四十丈远,沿途竟有十四处洞穴,又有二十八人被点穴放在洞口上,人人腰带利刃手持毒弩,如非有高人暗中相助,五毒教众不等进入木寨,恐已伤亡过半。
此时天色已明,山坡上林木虽密,却一目了然。耿鲁正在向前掩进,忽然望见前面一颗大树干被剥掉树皮,露出半尺宽白白树身。耿鲁怕其中有鬼,吩咐弟子停下,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听了一会儿,一纵身落在树下,才看清白树干上写了五个字:“前面有炸药。”好像用手指写的,深浅均匀,入木及寸。
无邪认为既有高人示警,绝非妄言欺人,便令人在十五处露出的洞口里下了哑巴草,并吩人在旁把守,其余的人在山坡上结阵,迎着初生的朝阳,静观其变。
不久,木寨里有人出来了。一个膀大腰圆的黑大个,敞胸露怀,横着迈步,一直走到无邪近前,才瓮声瓮气地说:
“五毒教徒有虚名,胆小如鼠,来到门口了却不敢进门。”
耿鲁微微一笑说:“为防宵小暗算,只有谋定而后动。你们总舵主为何不来迎客?却派你这么个草包出来现眼!”
黑大汉浓眉一立,吐沫星子乱飞,破口大骂:“玉手钟馗那小子都喂王八了,几个魔崽子还敢来支毛撅屁股装雄,老子鲁速就不信这个羊上树……”
无邪一听他辱及包世仇,顿时怒火中烧,厉声吩咐:“把他嘴撕了!”
耿鲁刚要动手,陈清已纵身而出,包世仇是和杨瑛一起走的,他最听不得有关假小子的半点儿凶信儿,长刀往鲁速的鼻子尖一指,大斥一声:
“亮刀。”
鲁速凑巧也使刀。这个貌似粗鲁的黑大个,在洪湖分舵中武功仅逊于叶不寒,连日来双方交锋,他都在鲇鱼套坐镇,未曾参战,如今孤身前来叫阵,只想激怒五毒教,将众人引入圈套。他站在北面,那棵大树剥皮的地方在南面,他看不见,自管摇头晃脑地耀武扬威。陈清往他面前一站,人没有他粗,个头没有他高,他丝毫没往心里去,慢吞吞地抽出刀来,连架式都没拉开。
陈清恨他出口伤人,长刀迎着朝阳打了个立闪,一上手便使出了银龙回波。鲁速一时大意,觉出陈清刀锋带声,匆忙挥刀相迎,陈清身形一转,长刀又横劈过来,鲁速依仗身壮力大,想硬架这一刀,不料刀方递出竟然接空,只觉眼前刀光一闪,嘴巴一凉,陈清的第三刀竟从他嘴上削过去,连腮带唇,把那张骂人的臭嘴开大了二寸,削掉了舌头尖和四颗门牙,鼻子以下鲜血淋淋,叫也叫不清楚了,捂着嘴便跑了回去。
论功力他本可以和陈清斗几十招,只因恃勇轻敌,才一招落败。
无邪不禁大叫一声:“好!”
山坡上五毒教众都跟着使劲鼓掌叫好。
鲁速还未跑进寨门,木寨里已经走出叶不寒等十几个人,陈义和杨兴立即在人群中认出了无我、岳中天、茅庚和川边双煞,还有那个举止不俗使长剑的蒙面人,不知为何青天白日之下仍然黑纱罩脸,不肯露出庐山真面。
叶不寒抱拳当胸,冲着无邪微微一笑说:“教主驾临,有失远迎,叶不寒特代总舵主前来请驾。”
无邪笑盈盈地把来人打量一番,然后对叶不寒说:“你们总舵主如果诚心待客,就请把你们脚下面的火药撤了,我们自然登门拜会。”
此言一出,无我、岳中天等人都大吃一惊,不由得张皇四顾,看看脚下,看看叶不寒,个个显得神色不定。分明连他们也不知道脚下的土内埋有火药。
叶不寒脸色不红不白,平静如常,连声调都听不出两样来:“教主说笑话了,金龙帮光明正大,以信示人,岂能做那宵小之事?”
耿鲁忍不住大加赞佩:“叶不寒啊叶不寒,我耿鲁从不服人,这回可真服了你了,大瞪两眼说假话,竟能狗脸一绷,神色不变,这种超凡入圣的功力,我耿鲁这辈子算学不会了。”
无邪依然面带笑容,对叶不寒说:“那好,就请叶舵主转告龙总舵主,我就和他在你站的地方决一胜负。”
叶不寒好像碍于什么情面,笑了好几声才说:“教主已驾临小寨,连口茶都不喝,总舵主会怪罪属下不会办事的……”
耿鲁气不过,顶了一句:“叶不寒,你把茶准备好了,我进去喝,用不着笑里藏刀,玩这套鬼把戏。”
叶不寒意犹不甘,黏黏糊糊地还要说什么,猛听身旁地下响起一声闷雷,他和无我等人一样都吓得一蹦,忙低头看看,脚下地面原封未动,在扭头循声望去,木寨后面腾起一团烟尘,几十棵大树在灰尘中慢慢倒下去。
杨兴和耿鲁都听出来像是霹雳弹的爆炸声,杨兴想:这如果是包世仇从自己手中拿走的那颗霹雳弹,那么杨瑛他们定然无恙。
炸起的烟尘还未落下,从木寨内靠北角的一排矮房里,冲出来八九个人,一面跑一面咳嗽连声。无邪听出咳嗽声很大,竟像是被哑巴草呛的,正在猜疑不定,忽听一声清啸凌空划过,眼前微晃,落下一个人来。无邪定睛一看,狂喜失声,上前一把抓住,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人竟是谣传已死多日的包世仇。
包世仇觉出手被攥得很紧,一看无邪眼里满含泪水盈盈欲坠,心中大受感动,一边用左手轻轻拍着无邪的手背,一边像安抚孩子似的柔声说:
“无邪姐姐,别哭,我没……我遇见了雷堂主,才知道你也赶来了……”
包世仇的话,无邪一句也没听进去,只知道自己手里握着的是一只活人的手,好半天才如梦方醒,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心有余悸地说了句:
“你可把我吓死了!”
包世仇说:“我确实是险些被龙镇江用计困死,多亏我明哥哥救了我,脱险后想隐身暗处追索龙镇江,所以多日不曾露面,没想到竟惊动了姐姐……你看,那个长颈无须的老者,大约就是龙镇江。”
从一见面,无邪就一直目不转睛,死盯盯地看着包世仇,对周围一切都不顾了。耿鲁暗将弟子们散开,把二人护在当中,直到这时,金韵秋才挨近些,向无邪指点着从木寨中后出来的九个人,其中不仅有总舵主龙镇江,还有总舵的两名舵主和四个分舵主。
包世仇见无邪心神已定,遂说起他黑夜过江后,在葫芦沟沟口遇见了酉堂弟兄,留下居灵和杨瑛协助把守,然后到沟西侧找到雷南阳和连山易,一同潜入木寨后那片树林中,多亏连山易精通此道,才查到了两处地道暗口,因为怕敌人乘夜逃匿,才迟至天亮后,趁无邪和叶不寒斗口之际,和雷南扬分头将哑巴草和霹雳弹投入地道内,掀了龙镇江的老巢。
无邪问及制服暗桩和树上写字的事,包世仇却一无所知。
看龙镇江已经和叶不寒等聚在一起,包世仇才和无邪向前迎上几步,仔细看了看这个统帅两千余人、霸占长江下游三千里水域的金龙帮首领,丰颡高额,鹰鼻鹞眼,目光如电,威棱逼人,倒是个出类拔萃的一代枭雄。
双方已明争暗斗多日,初次正面相对,竟好似故友相逢。龙镇江双手抱拳,诚心诚意地向包世仇说:
“少侠脱出臼潭,大出老朽意外,佩服佩服。”
包世仇面色一红,也诚心诚意地说:“总舵主多谋善断,不才也十分赞佩。”
龙镇江问:“少侠远道而来,似专为追寻龙某,不知有何见教?”
包世仇说:“只为向总舵主请教一件事。”
“何事?”
“天启五年,铁蛋金弓夫妇遭何人所害?”
一言乍出,龙镇江和在场那些上年纪的人都心中一凛,敢情是要报十几年前的旧仇。
龙镇江问:“少侠尊姓大名?“
包世仇说:“包世仇。”
“报世仇?”
“正是此意。”
“铁蛋金弓是……”
“先父。”
龙镇江二目看定包世仇,犹豫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信义攸关,恕老朽难以从命。”
金韵秋忍不住大声斥责一句:“背叛师门,毒害师兄,还觍颜侈谈信义,真不知天下有羞耻事!”
龙镇江看了金韵秋一眼,冷冷地说:“龙某从未背叛师门。”
金韵秋说:“奇门严禁结交官府,你投靠东厂,做朝廷鹰犬,岂非背叛师门?”
龙镇江说:“身为大明子民,学得惊人艺,货与帝王家,何罪之有?”
金韵秋还要接话,包世仇向他一笑说:“金姑姑,天下事是非难明,为今之计,只好手下分辨了。”转脸看看无邪,无邪笑着点点头,他才对龙镇江等人说:
“江湖上的是非只凭刀头见血,家严家慈遇害时,龙总舵主不仅参与此事,而且为主谋之一,既然不肯说明内情,不才找总舵主清一清旧账也不为过。但我辈习武并非为了杀人,不然武功越高杀人越多,岂不成了凶手?总舵主一方二十四人,不才孤身一人,以三场为限,有愿赐教者一人一场也可,一人三场也可,在下如技逊一筹,立即退出江湖,前仇一笔勾销;否则,解散金龙帮,不许在长江为恶。”
龙镇江身后的金龙帮人一听此言,立即大声斥喝,但并无一人敢出头迎战。龙镇江左右看看,见无我、岳中天等也无一人搭腔,不禁心中着恼,停了半晌才怒哼一声,转脸向包世仇说:
“久闻少侠武功盖世,龙某自知不敌,但为了金龙帮千百弟兄的身家生计,只得勉为其难,见识一下少侠的水下绝技。”
说完这话,还特意向远处的杨兴和陈义遥相为礼,故示从容。无我等和金龙帮人,深知龙镇江水下功夫冠绝当世,自料包世仇纵然武功过人,未必精通水性,登时互相交头接耳喜形于色。
耿鲁看看杨兴和陈义,二人一同摇摇头。无邪看看包世仇,包世仇却含笑点点头。无邪笑了。
葫芦沟口细肚大,大肚子方圆约十亩,水深数丈,双方人众齐聚岸边,木寨里听说总舵主要下水比武,又出来三十多名壮汉站脚助威。无邪令人唤来雷南扬和连山易,布置教众四外警戒,以防金龙帮乘机弄鬼。
龙镇江命人取来水衣,从容不迫穿着停当,腰挂一个油布镖囊,左手套好带钩指套,右手拿了一把一尺六寸长的三棱透水锥,侧脸向南边看看,包世仇已徐徐脱下外衣,露出一身银灰色贴身水衣,肩披短帔,腰围短裙,样式古怪,闪闪发光,龙镇江半生与海为伴,竟认不出朱泠送给包世仇的这套水衣是什么做的。无邪示意地摸摸腰中五圣剑,包世仇对她摇摇头,两人相对一笑。
对敌的二人走到岸边,龙镇江向包世仇一抱拳,说声:
“少侠请。”
包世仇也回礼相敬:
“总舵主请。”
两人同时纵身,凌空入水,龙镇江纵起三丈高,一折身,头下脚上,双手护顶,笔直穿入水中,水花微溅,瞬间即灭;包世仇比龙镇江高出一丈多,半空中转半个圈,向水中察看一眼,也是头下脚上笔直入水,却水花不溅,轻若无物。相形之下,强弱立分。
水下情形,龙镇江了如指掌,包世仇却一无所知,入水后立即四下游动,摸清深浅。岸上的人只见水面平静,微波不兴,正在纳闷,忽见包世仇直上直下蹿出水面,半空中喊一声:
“无邪姐姐,剑。”
无邪应声如响,迅即抽出五圣剑向包世仇掷去,包世仇半空接住,飘然入水,隐隐听见水下响起一阵细碎的金铁交鸣声。包世仇又飞身出水,喊了声:
“无邪姐姐,接剑。”
五圣剑从包世仇手中掷出来,疾如飞矢,到无邪身前丈许,突然缓慢下来,轻轻落在无邪手中。在场很多名家,一眼便看出这是暗器的上乘功夫,力量尺寸均妙到毫巅。无邪扭头看看站在身后曾用暗器攻过包世仇的巫氏三兄弟,三人赧然一笑,不住咂嘴称羡。
岸上人们称赞,水中形势骤变,包世仇掷还五圣剑后,站在水中,向浮出水面的龙镇江说:
“我削去了水里的涡轮刀,你我公平一战,请。”
原来这葫芦沟水寨为防暗袭,在水底埋伏了五处涡轮刀,借水流旋动,犀利异常,龙镇江熟知内情,在刀丛中来往自如,宜守宜攻,包世仇却需加以防范,处处制肘,因此才借削铁如泥的五圣剑,将涡轮刀全部削掉。
龙镇江见状,自知已失去了取巧之机,登时手持透水锥扑杀过去。水下厮杀不同陆上,全凭来回游动一沾即走,岸上的人只能看见一会儿水波翻腾,浪花飞溅;一会儿波平浪静,生息皆无。龙镇江仗着天赋异禀,能水下视物,长久潜伏水底,尽力引诱包世仇在水下搏斗,以图凭耐力制胜。后来见包世仇身似游鱼,回旋自如,有时迎面扑来,一眨眼竟绕身而过,脸上笑容可掬,仿佛不用闭气功夫,自然畅游水下。龙镇江心念一转,便浮身而上,打算用一手迎门三不过的蝴蝶镖取胜。包世仇跟踪浮出水面时,龙镇江已腾身跃起,包世仇明知他要用暗器,仍然一个鱼跃龙门,纵起四丈多高,好像要用苍鹰搏兔直击龙镇江头顶。龙镇江盼的就是这个机会,借下落之势,一抖手,三点银星由上而下,直奔包世仇胸腹。这当儿,包世仇也正在下落,看上去好似用身子对准那三只蝴蝶镖撞去,吓得岸上的无邪等人,和刚赶来的杨瑛和居灵,都禁不住惊叫一声。忽见包世仇身子向左一扭,竟错出三尺,三只蝴蝶镖刚从身边掠过,已经落近水面的龙镇江,又双手打出六只蝴蝶镖,三只由左向右,三只由右向左,上下交错向包世仇飞去。包世仇向左飘去的身子,忽然两臂微震,肩上短帔大张,平如鸟翼,身子像一条摇头摆尾的鲤鱼,竟向右扭出三尺,躲过左右飞来的五只蝴蝶镖,右手顺势一探,犹如信手摘花,捏住一只飞旋的蝴蝶镖。龙镇江落水时扭头回望,瞥见包世仇身子一缩一伸,缓了缓下落之势,右手微扬,一点银星直向下射来,他赶忙闭气下沉,不料那只蝴蝶镖竟入水丈余,击中他的右肩,透水锥脱手落入水底,吓得他扭身便向沟口逃去。还未逃到沟口,猛觉身边水流逆转,脐下骤凉,后脊梁像被抽了筋,浑身一颤,内力尽失。
岸上双方的人都为方才那惊险的一瞬愣住了。无邪两眼盯紧丝毫未移,看清楚包世仇身未入水,水下便翻出一缕血影,知道包世仇业已获胜,立即吩咐雷南扬、耿鲁等躲开那片埋火药的地方,将木寨四周把住,以防金龙帮狗急跳墙。
金龙帮的人也看见了水下一闪即没的血影,总督的两名舵主和叶不寒等人刚要有所举动,水花一响,包世仇手提龙镇江一跃上岸。居灵忙过来帮包世仇穿好外衣。
龙镇江内力虽失,余威尚在,右肩上血透水衣,仍向包世仇从容拱手,朗声称赞:
“龙某今日得见水上绝技龙门三叠浪,死而无憾。”转身对那两名总舵舵主和叶不寒等人说:“你我兄弟一诺千金,解散金龙帮,退出江湖。”
金韵秋一跃上前,厉声喝问:“龙镇江,你我之事如何了断?”
龙镇江面不改色地说:“你我恩怨,与金龙帮无干,龙某内力尽失,贤侄女尽可为所欲为。”
直到这时,在场众人才知道龙镇江内功已被包世仇废去,不禁齐向包世仇看去,有的人才证实江湖传言妙手回春方叔和被玉手钟馗废去内功之事是真的,也有的人才相信眼前这个玉面朱唇的年轻人,确是活报应的亲传弟子,随之,金龙帮众人欲作困兽之斗的妄想也颓然作罢了。
金韵秋拦住欲上前出手的连山易,走到龙镇江面前,恨恨地说:
“我恨不得将你剖腹剜心,以雪奇门之耻,报杀父之仇!”
包世仇闻言,对金韵秋温和地说:“金姑姑,武林人内功一失,生犹死耳,何必剖腹剜心。”
金韵秋凝视着骤呈老态的龙镇江,正在暗自沉思,忽听坡上一声尖啸,从木寨西边掠来一条身影,如流星飞坠,落在金韵秋身旁。
金韵秋一看,不禁惊喜交加,激动地叫声:“牟师哥。”
牟一世如获至宝,悲喜交集,声泪俱下地叫:“韵秋师妹,我找了你二十多年哪!”
一言出口,四目相对,回首往事,宛如梦境,连一旁的龙镇江也不由得叹息一声。这时候,谁也没看见连山易在人群中悄然离去。
牟一世轻嘘一口气,凄然说:“韵秋师妹,请让你这个老没出息的师哥,报答一点先师的大恩吧。”说罢,转身欲向龙镇江走去。
金韵秋拉了一下牟一世的衣袖,迟迟疑疑地说:“龙镇江的内功已被包少侠废了。”
牟一世闻言,先是一愣,然后定睛向龙镇江脸上看去,猛力跺脚,愤愤不已地说:“牟一世一生碌碌无能,却不屑杀一个废人。师妹,师门大仇已报。我们走吧。”
金韵秋左右张望两眼,奇异地问:“连师哥呢?”
牟一世也随之四下张望,金韵秋忽然心有所悟,低声说了句:
“大敌当前,诸事未了,我们不要打搅了,走吧。”
金韵秋说完话,走到无邪面前双膝跪下,磕了三个头,二目含泪说:“韵秋蒙老教主救命之恩,终身难报,请教主上禀老教主,就说韵秋回祖籍告祭先父,不及当面辞行,容当后报吧。”
无邪连忙搀起金韵秋说:“金姑姑,无邪如同你的女儿,深望不要忘了苗山。”
一场仇杀,骤然间变成了依依惜别,金韵秋向雷南扬、耿鲁等人告辞后,协同牟一世走出很远,还不住回头回脑寻找连山易,忽然从林中钻出了满脸带笑的周敬,未到近前就喊:
“师父。”
牟一世诧异地问:“你怎么来了?”
周敬说:“花子老兄送我……”一回头,愣了。“人呢?”
师徒二人边走边讲,周敬也像金韵秋一样,不住回头四外找人。
龙镇江望着三人走远,忽然一声长叹说:“龙某行事纵有不当,岂能下手毒害师兄?”
包世仇问:“凶手是谁?”
龙镇江背身挡住身后众人,右手放在胸前,伸出食中二指。
无邪一看即知他指的是蒲同。想不到这个叛贼二十多年前已暗中与东厂勾结了。
包世仇问龙镇江:“你为何不当面告知他们?”
龙镇江摇摇头说:“他们力所不及,徒受其害。”
包世仇沉思一下,扬声向龙镇江等金龙帮人说:“金龙帮只要退出江湖,在下决不再为难诸位,长江水域不乏生路,望好自为之。无我、茅庚,这次我未见到你们做恶,权且再饶过你们一次。其余各位,素昧平生。”看了看岳中天:“既不问姓名。”又看看那个蒙面人:“也不看尊容,任凭诸位各讨方便,但愿以后我们不再为敌。”
说完,与无邪带领五毒教众便要离去。
突然,龙镇江高喊一声:“少侠留步。”
包世仇回身站住,静静相望。
龙镇江紧走几步来到近前,看定包世仇,清清楚楚说了八个字:“渭水之滨,清风明月。”
包世仇感激地点了点头。无邪想详细追问,龙镇江已转身同众人向木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