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家庄在潍河西岸一个群山环抱的山窝里,庄主娄欣言是武林世家后裔,为人慷慨好义,擅使一柄流金杵,人称赤面韦陀。素不与江湖人来往,阜城围歼魏阉党羽之战,因与塞外三雄交厚,被请出山,来去匆匆,黑白两道中很少有人知晓。
姜全曾三度来过娄家庄,轻车熟路,一到山脚,便直奔西南向的一条山口走去,进山约三里多路,忽听前面拐弯的山路上传来咒骂声音,姜全心里一动,立即和何其愚隐身林中。一会儿,从山路那边转出三个黑衣人,一个大嗓门儿边走边骂:
“他妈的,死了更好,省的老子费劲!”
此人四十多岁,豹头环眼,膀大腰粗,姜全和何其愚均不认识。
一个阴沉地声音说:“怕是其中有诈吧?不然的话真是太巧了。”
此人六十多岁,鹰眼丰额,鬚发斑白,姜全和何其愚认识,是沧州朱砂掌邢璧,身旁走的是他同门师弟彭迈。他二人与娄欣言素无交往,来此作甚?
彭迈沉吟半晌说:“今晚我们再来一趟。”
邢璧说:“对,眼见为实。他儿子不是说昨天死的吗?三天发丧,总不能马上埋了。如果有诈,多少也能看出点纰漏。”
大嗓门说:“索性我们的人都到,如果露出马脚,就给他来个斩草除根,也好回去交差。”
三个人走了,却给姜全和何其愚留下个疑团。娄欣言逝世,按理应立即前去吊唁,但听着三人口气,好像其中另有他故,如果娄欣言是假死骗人,老朋友一去,揭破真相,岂不误事?二人当即决定俟到天黑后暗中先去娄家看看再说,。邢璧等人显系官府爪牙,倘敢前来寻衅,也可助老友一臂之力。
邢璧师兄弟是沧州武林翘楚寇景尧的门徒,寇家世传朱砂掌,当年寇景尧功力精纯,练到左右掌心如朱,中人后表皮不伤,心脉断裂,人称双掌流丹,邢璧掌上功力虽不如乃师,也是个中佼佼者,据传此人素以耿介自命,从不结交官府,岂料竟是阴阳两面,暗做走狗。
当夜,天色半阴,星月无光,山峦中落叶萧萧,寒风凛凛。
娄家庄院里灯光闪烁,人影晃动娄欣言的子女们正在烧夜纸,几名男女伏在棺旁低声哭泣,一股火光在正房门前熊熊腾起,片片纸灰随风飘向夜空。
突然啪的一声,一直袖箭射在红漆棺头,正钉在“显考娄公讳欣言之灵位”的“娄”字上。
身穿孝服的娄欣言长子娄逸群从棺旁一跃而起,纵出门外,大声喊:
“何方歹徒,如此无礼?”
阴沉沉地声音起自东厢房上:
“大公子因何哭声不哀?”
娄逸群冷笑一声说:“邢老伯,你是别有用心,还是别有用耳?”
白天邢璧等三人走后,娄家已然察觉,来意不善,娄欣言的子女们孝衣下均带有兵刃暗器,如临大敌。
邢璧还在装模作样地怒斥:
“大胆孺子,竟敢对长辈无礼。”
娄逸群的二弟逸云随后也走出灵堂,接口说:“夤夜入庄生事,对先父无礼,你是谁的长辈?你爹死时你是怎么哭的?请哭两声我听听哀不哀?别狗戴帽子——装人!”
大嗓门在房上喊:“王八羔子骂人,操家伙下手。”
一眨眼,东厢房上跳下来十二个人。邢璧来到烧纸帛的火堆前,双掌一吐,火堆上丈许高烈焰,突然低下去,束成一股火箭,直向娄逸群兄弟胸前扑来,娄逸群兄弟往旁一闪身,邢璧又运足功力一催,那股火箭陡地伸长两丈多,射向灵堂门口,眼看就要烧到棺前的纸幡,忽然火头回缩,反向邢璧的脸上燎去。事出意外,邢璧猝不及防,急忙纵身后退,饶他躲得快,也把下巴颏上的一撮山羊胡子燎去了一半儿。
娄逸云是娄欣言的老儿子,二十岁刚出头,还未定性,一看邢璧那狼狈相,竟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哪来的一股烧死耗子的味儿?逗得几个在旁的庄丁也跟着哈哈大笑。
此时,灵堂内的妇女孩子早已退去,只有娄欣言的两个女儿逸仙和逸兰仗剑守在棺旁,竟也不知是什么人有此惊人功力,一下子让邢璧吃了个大亏?
邢璧骤然受挫,已知灵堂内藏有他人,但一时看不出是谁?只觉得此人功力远胜自己,不像是娄欣言的老妻方映梅,难道是娄欣言?但他仗着同伙人多,又别有准备,因而并未气馁,怒喝一声,便向娄逸云扑去。他恨透了这个嘴尖舌快的毛头小子,恨不得一招就将其毙于掌下。娄逸云的武功授自乃母,不使杵使剑,轻工较佳,明知不是邢璧的对手,便展开身法围着火堆转。邢璧在交手中无暇推火伤人,只能围着火堆左堵右截,两人像小孩子捉迷藏一样,来回转圈,邢璧干着急却一时难以得手。
娄逸群则舞动单杵与彭迈打在一起。娄逸群受乃父亲炙,虽功力与火候尚嫌稚嫩,但招法严谨,力大杵重,舞动起来虎虎生风,彭迈不敢强攻,暂时还难分胜负。
与邢璧师兄弟俩同来的十个人,有五人闯入灵堂,四人奔向后院,一人黑巾蒙面,站在一旁观看别人交手,不声不响,也不出手。
闯进灵堂的五人中有那个豹头环眼的大嗓门儿,手持厚背砍山刀,一边动手,一边喊:
“先收拾这两个小娘们。妈的,还挺扎手,小心点,这剑法古怪,老拐弯儿,唷,差不点挨上。妈的,这臭棺材碍事,小五,你俩招呼着,我掀开棺盖看看,里面有没有娄欣言?”
他说掀就掀,单臂一用力,一下子把棺盖掀到一边去,咣当一声砸在地上,屋外那个袖手旁观的蒙面黑衣人听见响声,赶紧大声喊:
“当心!”
大嗓门正把脑袋伸在棺材帮上往里看,听见喊声想缩回去,已经晚了,一蓬毒针射出来,打了个满脸花,扑通一下滚倒在棺材旁边,蹬了两下腿便不动了。
和娄逸仙交手的那个小五,见状一惊,心神稍分,被娄逸仙一剑刺入肋下,他嗷的一声惨叫两手攥住长剑,娄逸仙抽剑没抽出来,竟被他带着剑鬼哭狼嚎地奔出灵堂,咕咚一下摔在火堆上,把火星砸起老高,险些迸到邢璧和娄逸云身上。
娄逸仙手疾眼快,一脚挑起那个小五扔在地上的单刀,便和妹妹逸兰向余下的三人猛攻。
火堆旁的娄逸云已岌岌可危,邢璧运开掌力,将他牢牢圈住,转眼间即将遭败,突然一声惊叫,一个黑衣人从正房上摔下来,一位手持长剑的老妇人随后飘身而下,剑光一闪,刺向邢璧后背,救了娄逸云一掌之危。
娄逸云退在一旁惊魂甫定,刚叫了一声:“妈……”
老妇人一面与邢璧交手一面说:“去帮你姐姐把灵堂里的坏蛋赶出来。”
娄逸云刚进入灵堂,那个一直未出手的蒙面人忽然发出一声呼哨,灵堂里的三个黑衣人紧攻几招,竟抽身退出了灵堂。稍过一会儿,攻入后院的另三个黑衣人也闻声奔回。
火堆旁交手的两对胜负未分,彭迈对娄逸群显已占定优势,但这师兄弟二人也同时住手,纵身后退。
那个倒在火堆里的死人烧出的气味太难闻了,而且吱吱冒油,娄逸群兄弟姐妹刚聚到母亲身旁,连鸿兴镖局总镖头方泰的胞妹方映梅老太太,既未听见声响,也未闻出异味,便和二子二女同被迷倒了。
那个蒙面人午夜狼嚎似的一阵狂笑,洋洋得意地说:“地下有知,请与令兄方泰同病相怜吧。”
一个黑衣人纵过去,举刀便砍向娄家母子,突见一条黑影自西厢房穿出,疾如飞矢,落在火堆旁,黑衣人刀未落下,已被击出两丈多远。
邢璧阴沉沉一笑说:“娄大侠死而复生,可喜可贺。”
一掌击毙黑衣人的正是娄欣言,低头看看地上的老妻和二子二女,怒不可遏地斥骂:
“邢璧鼠辈,明里装人,暗中是鬼,竟施宵小伎俩害我家小,简直是武林之耻!有种的过来!”
赤面韦陀人高体壮,声若洪钟,踏出两步,在邢璧面前一站,显得威风凛凛,杀气腾腾,邢璧竟不禁迟疑了一下,才缓步迎上来。他方才还疑心灵堂里藏的人是娄欣言,如今一看娄欣言竟从西厢房里出来,不由得心一惊,向灵堂里看了几眼,烛光下灵堂内空无一人,什么征兆也看不出来,纵然有些提心吊胆,但事已至此,只有先敌住娄欣言再说。
两人一照面,邢璧微一挫身,双掌一吞一吐,围着娄欣言先左后右转了半圈;娄欣言只左右微移身形,猛然上步开声,右掌带着劲风直击邢璧面门,同时左掌从右肋下挥出,横斩邢璧前胸,这是娄家祖传伏魔掌的金刚八式,双掌交出,势急力猛,邢璧不敢硬接,侧身避过,回掌相击。
邢璧久闻娄欣言以伏魔杵享誉江湖,相形之下,掌上功夫未必精到,自恃朱砂掌独步武林,交手间总想寻机与娄欣言比比掌力。娄欣言似已察觉邢璧心意,便故意授之以隙,适逢这一招邢璧侧身出掌娄欣言本应左旋身出左掌,娄欣言却反其常道身向右转,高手过招机在一瞬,邢璧一见大喜,立即右掌急吐直取左肋,欲攻其未济,不料娄欣言身形一顿,中途止步,邢璧这一掌如同送在娄欣言胸前,欲袭人反为人乘,邢璧方想撤掌,娄欣言那比他长出一寸的巨掌已带风推来,邢璧只得拼力接了娄欣言一掌,震得他气血翻涌,连退两步,差一点没坐在地上。
娄欣言哈哈大笑说:“朱砂掌不过尔……”
话没说完,脑袋一晕,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蒙面人一阵狂笑说:“赤面韦陀不过尔。……”
突然从灵堂内飞出一条黑影,当头罩下,吓得他后半句话没说出来,赶紧撤身后退,一个高大的虬须老人站在面前,纵声大笑说:
“你才真正是不过尔尔。”
蒙面人右手一抬,一声轻微地弹簧声响过,虬须老人又一声长笑说:
“五毒追魂香也不过尔尔。”
邢璧喊了声:“铁爪神鹰!”
黑衣人登时四散而逃。
姜全大喊:“留下这个放毒的。”
蒙面人刚逃到大门口,斜旁的黑影里突然伸出一把长剑,直刺胸口。蒙面人武功不弱,急促间竟能停步撤身退出五尺,未想到那把长剑伸到头了并不停顿,哧的一声竟脱手飞出,噗,刺进了胸膛。蒙面人眼看着插在心口上的半截剑,直到死也没明白这把剑怎么会飞?
姜全大喊一声:“好,一剑凌波。”
这是何其愚的绝技,他绰号叫一剑凌波,这招剑法也叫一剑凌波,手送到头剑可脱手,好像梭鱼贴水皮儿滑行一样,能原式不变射出两丈多远。
姜全过来把蒙面人提到灯光前,扯下蒙面巾一看,鹰钩鼻子,抠喽眼,不认识,骂了句:“准是二魔的死党。”伸手夺过抠喽眼手中的紫铜管说:“这东西有用,等日后向灵儿要点追魂香,也追追那群狗崽子的魂。”
噗的一脚把死尸踢出老远。
娄欣言夫妇和子女们被姜全救醒后,都愣眉愣眼地看着姜全和何其愚,好像在做梦。
娄欣言疑疑迟迟地说:“姜老哥,何兄?”
姜全看他那糊里糊涂的样子,忍不住大笑说:“愣什么?这不是阴世三间,勾死鬼都滚蛋了。”
娄欣言明白过来,一连打了好几个咳声,吩咐庄丁们撤去灵堂里摆设,埋掉院中的死尸,便和姜全、何其愚谈起了假死的经过,第一句话,他竟说了句:
“太惨了!”
姜全和何其愚看娄欣言那悲痛不已的样子,没敢打断他的话头,过了半晌,才听他接着说下去:
“我是最后一个,其他的一个也没剩下。七年前汤鹤泉在路上遭人暗袭,一刀一剑全扎在肋上。五年前唐浩波黑夜中毒箭,药石罔效,死尸半拉身子都烂黑了。洪昇倒是死在家里,但直到咽气也不知怎么中的毒?月下飞花许永死得更惨,任凭他一手三镖,黑夜里能打香火头,竟身中七种暗器,死后还被人把眼珠挖去了。我内兄方泰,去年冬天在家门口被劫了镖,死在泰山脚下,劫镖的人还出钱雇车,把尸首给运回鸿兴镖局。差不多一年一个呀!”
娄欣言说的这些人,都参与过阜城之战,七年来,齐鲁精英几乎死亡殆尽。
“阜城一战归来,我从未与武林同道来往,四年前我已察觉事出蹊跷,便放出风去,说我练功走火,半身不遂,已瘫在床上,心想也许能避过风头。不料半月前便在山外发现可疑之人,前天,两个黑衣人竟暗中溜进了山口,在庄东岺上偷看了半天。我知道已经大祸临头,无奈才出此下策,诈称病死,哪想到这群恶鬼连死人也不放过,白天邢璧等人假作有事来访,明明看见棺木摆在灵堂里,还贼目鼠眼四下窥探。拙荆在空棺里安放毒弩,我还说他妇人之见,暗箭伤人形同宵小。如今一想,在院内埋伏一百张毒弩也理所应该,我真是迂腐至极,全无心机,害得一家人在阎王爷鼻子上打了个滚儿,如非二位仁兄及时赶到,怕是庄里上上下下一个活口也剩不下了。”
姜全问起阜城决战当时的细情,娄欣言咳声叹气地说:
“真是人心叵测,鬼域难知,谁能料到鼎鼎大名的神光射斗、武当掌门的高足,竟是个人面兽心的卑鄙小人!当时他和汤鹤泉、唐浩波、许永在一起,把守东北边要道,许永望见前面有人跑过来,便要发镖阻截,裴岳说不要误伤了自己人,先问问再说。那时节我们已获大胜,东厂鹰犬豕突狼奔,哪有自己人外逃之理?许永手托金标不发,转眼间便有十几个人逃脱了,最后许永不听裴岳劝阻,连发金镖,终于打到三个人,我们听见许永的喊声,才从旁圈了过去,杀死了七八个爪牙。事后裴岳对许永和汤鹤泉说,由于他过分小心,致使一些阉党漏网,声扬出去,恐有污声名,一再恳求许、汤二人为其守密。这两个死心眼儿,真就对谁也没说,知道汤鹤泉被害了,许永才发觉不妙,对敝内兄方泰漏出了细底,我是由内兄口中知道详情的。二位想想,这裴岳还是人吗?口蜜腹剑,杀人灭口,简直是狼心狗肺,禽兽不如!”
何其愚问:“这些事怎知是裴岳下的手?”
娄欣言说:“此事只有三人知晓,而汤鹤泉和许永都死了。据唐家、许家和敝内兄镖局里幸存的子弟与伙计们暗中看出,下手的人不但有黑衣蒙面的东厂走狗,还有两个威远镖局的镖师。这事岂不古怪?”
姜全说:“你是说,裴岳不但暗害武林同道,还与东厂有牵连?”
娄欣言一跺脚说:“岂止有牵连,我怀疑他就是东厂的走狗。”
姜全沉思半晌,才悽叹一声,歉疚地说:“娄兄本是与世无争之人,被我弟兄拉出来蹚了混水,如今竟给你留下祸害,实在是始料所不及。”
娄欣言闻言慷慨一笑说:“姜老哥言重了。别说老哥与何兄救了我一家大小,纵然没有今夜之事,尽忠死义,娄欣言也决不甘后人。短短一夜之内,我倒想明白了,我辈半生习武,所为何事?正邪自古如冰炭,你不杀他,他就杀你,娄欣言自今而后,愿附骥尾,甘洒一腔热血为武林除害,总比老死田园强多了。”
姜全、何其愚在娄家庄住了七天,娄欣言便离家与姜、何二人一同赴京,找裴岳算账去。
老哥仨商定顺大路出淄博,经过济南,过黄河。奔德州,不料在过渳河时便出了事。
三人到渳河岸边时正值中午,渡口处只有一个小贩在等船,看三人席地而坐,吃干粮喝水,便凑过来闲搭话,自夸他卖的糖酥烧饼好吃,又香又甜,又脆又酥,嬉皮笑脸俗不可耐。姜全两眼一瞪,吓得他赶紧闭嘴,躲到一边去了。
不久,从西岸划来一只小船,大约过河的人少,竟是一只空船。那小贩自来熟,离老远便和船老大打招呼,那船老大并不理他,船靠岸时,小贩磨磨唧唧地没话找话,让姜全等人先上船,然后他才提箱子挎篮子坐在船尾。
深秋季节,河水澄碧,岸边清澈见底,河心微波鳞起,足有两丈多深。船到中流,突然哗啦一响,那小贩竟纵入水中,在两三丈外露出头来,向姜全招手:
“姓姜的”他不认识娄欣言和何其愚。“请下来洗个澡吧。”
姜全看看娄欣言,二人都不通水性。船老大哈哈一笑,也吱溜一声钻入水中,小船登时在河心里转磨磨。顺水向下游横漂。
姜全站起来两腿一用力,小船定住不转了,慢慢顺水往北漂,娄欣言搓搓手,干看没辙。
看起来船老大的水性比小贩好的多,在水里露出半截身子,向姜全说:
“久闻铁爪神鹰武功盖世,不知水下功夫如何?”
姜全说:“一窍不通。”
船老大说:“那可活该我今天发个利市,一网打上三条大鱼。”
坐在船头上一直不言不语的何其愚忽然说:“这水有点凉。”
姜全说:“当然没有嘉陵江的水暖和。”
何其愚说:“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说完,站起身来,长衫一落,一鹤冲天纵起三丈多高,头上脚下,直向那小贩扑下。从晃晃悠悠的小船上起身,竟凭空拔起这么高,娄欣言不禁拍手称赞。
原来一剑凌波的绰号还有一层意思,如今真要凌波擒贼了。何其愚恨那小贩油嘴滑舌使诈弄鬼,一把抓住脖颈,微一用力,将小贩捏昏,咕咚扔在船上。那个船老大见事不好,一头潜入水底便想溜走。何其愚凌波如飞,不出十丈远便将他擒住,刚往船上一放,不料他身子一软,竟死了。
姜全后悔没事先知会何其愚一声,一跺脚,差一点儿把船底跺漏。船老大是东厂爪牙,那小贩却是个鬚子,他不但不敢自戕,还怕姜全三人杀他,一苏醒过来便跪下磕头求饶,有什么说什么:
“我是这死鬼花钱顾的。头两天我才认识他,他说是以前摆渡上那个老崔头的外甥,他舅舅病了,他来打替工。我坐船过河时,他问我会水不?我说会狗刨,会踩水,他就让我每天在东岸等着,留心一个老头大高个儿,连腮胡子说话大嗓门儿,关外口音,只要见着就一块儿上船。他说这老头是他的仇人,不会水,我如果能帮他把老头灌昏,就给我十两银子。如果还有别人和老头一块走,就全一勺烩,多抓一个人,就再加十两。偏赶上我这几天赌运不好,输得精光,我就……”
姜全知道再听下去也没有什么新鲜的了,一脚把他踢了个仰八叉,差一点儿掉河里去。
娄欣言看了看这个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小人,长叹一声说:“如无何兄同行,我和姜老哥必为宵小所害。”
何其愚说:“这就是东厂爪牙阴险之处,江湖上成名人物,我等大都相识,岂能上当?利用无名之徒乘我不备,以彼之长攻我之短,定然唾手可得。”
姜全笑笑说:“看来我等此行,艰险必多。”
一路上三人加倍小心。姜全不愧为老江湖,竟和跟踪的东厂爪牙玩起了捉迷藏,明明应该西去却往北走;商定了要在济南逗留两天,竟连夜走了;事先已约好了由德州乘船北上,又临时变卦,改走陆路西去。不知那些跟踪的人跑了多少冤枉路?也不知那些准备在运河上阻截的走狗们喝了几天西北风?总而言之,三人一直到了涿州,也没遇上一个可疑的人。
一进涿州,便觉情势反常,街上行人稀少,来去匆匆,酒楼茶肆生意萧条。三人为避免麻烦,在僻静地小巷口找到一家烧饼铺打尖。掌柜的是夫妻俩,卖麻将烧饼和猪骨汤,桌凳也还干净,屋里没有别人,忽然来了三个主顾,讲好了吃完饭还要买十五个烧饼带走,夫妻二人张张罗罗非常殷勤。姜全问市面上为何如此萧条?丈夫还不敢开口,妻子却心实口敞,伸头往门外望了一眼,回身便凑近三人桌前小声说:
“听说京里什么大官被刺,家里楼房崩塌了一百多间,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姜全问:“京里出事儿,你们这里跟着闹腾什么?”
丈夫也插嘴了:“贼走了关门,跟着瞎起哄呗。说是抓江洋大盗,抓了三天屁也没抓着,倒把要饭花子抓去六七个,押了两天又放了,唱莲花落的张傻子还直夸,那里晚上睡觉挺避风的。”
姜全等三人没敢在涿州落店,穿过永定河奔大兴,去了通州。
远在辽东七义结拜不久,袖里乾坤唐公俊便料到,武林人与朝廷重臣结义,是非必多,为防患于未然,曾在京师附近结识了几家平民百姓,在通州的一家是挂马掌的铁匠炉,外号马掌刘。
马掌刘,六十多岁,在通州西南角月亮湾住,打了四十多年铁,养活一家九口人,他家那座铁匠炉坐落在通京大路的拐角上,他掌钳,两个儿子拉火、打锤,成天叮叮,生意挺兴隆。
铁匠炉里炭火正旺,再打一块镐头的毛坯,两个膀大腰圆的壮年人轮开大锤,一替一下,像打鼓点一样,砸得火星四溅。掌钳的马掌刘两臂虬筋突起,面如古铜,外面疾风正厉,他穿着一件两腋通风的小汗禢儿还汗如雨下。打完这一火,他把毛坯又放进炉里,回身抓起茶壶,嘴对嘴刚要喝水,忽然门外进来三个人,当先一个虬髯老者抱拳当胸说:
“请问师傅,打一把八齿耙子几钱银子?”
耙子齿成单不成双,这人偏要八齿。马掌刘认识姜全,按规定他应是对暗号,说:“耙子齿不成双,你打一把九齿的吧。”但他却放下茶壶,笑眯眯地说:
“我给你打一把六齿的吧,比八齿的好使。”
姜全一愣,知有别故,便顺着他的话问:“打一把六齿耙子多少钱?”
马掌刘说:“六钱银子。”
“几天打出来?”
“六天。”
怎么全是“六?”马掌刘哈腰再拿茶壶时,还反过右手,弯下三指,将大指和小指翘起来,在胸前晃了两晃。
姜全忽觉身后有人进屋,故意往旁闪身,挡在那人面前,姜全身高膀阔,把那人挡的严严实实,后背几乎撞上那人的鼻子,那人吓得往后一退,姜全也是一退步,右脚跟正踩在那人的左脚尖上,痛的那人嗷的一声,抱起左脚在门口转了五六个圈儿,一边单腿蹦一边鬼哭狼嚎。
姜全回头一看,正是那个蹲在大路边鬼头鬼脑四下张望的瘦猴儿,痛得齿牙咧嘴,脸色都变了。
马掌刘赶紧过来问长问短,往前走的怨不着向后退的,谁的后脑勺也不长眼睛,瘦猴儿干吃哑巴亏,大脚指头险些被踩扁了。
出了铁匠炉,连娄欣言那么老实的人都乐得直不起腰来。
姜全忍住笑说:“我在路上就看出他不是个好东西,我和老刘搭话,他想偷着听声,如果不怕给老刘添麻烦,我一脚踩烂他五个脚指头,叫他下半辈瘸着走。”
何其愚说:“那位刘师傅老说‘六’,其中一定有缘故。”
姜全说:“我也听出来了,但猜不出是何用意?”
娄欣言想了想。说“日期,不对,今天初九,时辰,也不对,眼下是未时。这周围有没有什么地方带六字?”
姜全说:“我不知道。”
娄欣言说:“再不然你有什么近人,六兄,六弟?”
姜全说:“我三弟倒有一位结义六弟,是辽东七义的老六,已经十多年生死不知,音信皆无。”
姜全万没想到,马掌刘说的“六”字就是指的霹雳手岳胜。他夫妇二人离开二云庄时,约定单日正午在京城鼓楼相会,便与包世仇分手,连辔北上,在京畿访问了几名旧家,均以物在人非。银汉双星打伤杨谋的次日,包世**丹儿会到他夫妇,因城内盘查甚紧,四人便转来月亮湾马掌刘家落脚,白天,包世仇扮成小厮,去城边路口打听消息;晚间曾去威远镖局探望过姜丹秋,可惜姜丹秋因婆母患病,去西山还愿未归,威远镖局内平静无事,一切如常。
今天傍晚,包世仇从城边回来,忽听身后马蹄声急,一匹豆青色骏马疾驰而来,马上一个年轻人伏鞍挥鞭,神色匆匆,掠过包世仇身边时,还说句:“后边有坏蛋,赶快躲开。”
包世仇看他自身难保,百忙中还关心他人,不由得大生好感。身边尘烟未落,后面两匹奔马也衔尾而至,包世仇远望马上二人一色橘红,知是缇骑武士,一纵身隐于路边树上。两匹马奔临切近时,突然马声长嘶,人立而起,把马背上两个毫无提防的武士一下子扔在地上,摔得灰头土脸骨碌出两三丈远。二人一翻身跳起来,张目四望,旷野空空杳无人迹,拉住马匹仔细察看,头颈四蹄均无伤痕,无意中往马耳上一瞅,吓得二人倒抽一口凉气,每匹马的左耳尖上插了一根比牙签粗点的小树枝,洞穿马耳,两边露头,恰好这时又有两名武士骑马奔到,四人嘀咕了一会儿,拨转马头都向来路上跑回去了。
包世仇一直看着四匹马跑没影了,才从树上下来向月亮湾走去。
他不知身后的山沟里,隐藏着从月亮湾出来不久的姜全、何其愚和娄欣言,正坐在树下吃烧饼,准备晚上去马掌刘家看看虚实,他们三人也听到了大路上马蹄声有异,但谁也没想到与包世仇有关。
天黑以后,姜全等三人从山沟里一走出来便听出西边不远的大路上有轻缓的马蹄声,一个粗重的声音说:
“傍晚时就在这里出的事儿。”
一个苍老的声音问:“这里离什么村镇近?”
“马鞍桥,牛家屯,月亮湾,还有石坊镇。”
“哪个近?”
“东边的月亮湾和南面的马鞍桥近。”
“先去马鞍桥,后去月……什么人?”
姜全从路边树后走出来,应声说:“老相识。”
那苍老声音是缇骑高手绵掌荆宏,天启五年曾因围攻辽东七义,被杨兴削去两节手指,与姜全曾有数面之识。荆宏也认得姜全,骤然相遇,不免一惊,再看看姜全身后并无他人,胆子又壮了起来,恨恨地说:
“白天是你和我们为难?”
“白天?……”姜全一愣神儿,忽又笑了:“你少往我脸上贴金,我没有闲心追狗腿子玩儿。”
荆宏眼睛一瞪,来了官架子,纵身下马,大声斥责:“你大胆!”
姜全一听,竟哈哈大笑说:“荆大老爷,你这才说对了,我胆子从来不小,想逗弄逗弄你这个缇骑的芝麻官儿。”不期而遇,他成心要替辽东七义的唐公俊和包玉忱夫妇报仇。
荆宏的绵掌是独门绝技,练到炉火纯青境界,能隔着棉花击石如粉,伤人五脏而皮肉无损。十多年不见,姜全也摸不清荆宏的掌力精进了多少。荆宏素知姜全的鹰爪功冠绝武林,臂长手大,十指如铁,月色朦胧,久别重逢,二人交手伊始都十分谨慎,荆宏带来的十名武士远离三丈以外,围在四周,虎视眈眈。
荆宏的掌法绵绵不断,似绵软无力,但招法严密,丝丝入扣。不到三十招,姜全已试出荆宏的功力,招式一紧,两臂如灵蛇吐信,十指如雄鸡啄米,笼罩住荆宏的头肩和胸腹要穴,逼得荆宏频频换位,欲侧攻取巧,却始终抢不到先手。眼看姜全不出二十招便可取胜,忽然西边传来一阵马蹄声,顷刻奔临切近,蹄声未断,一条黑影已凌空扑过来,像一团棉絮轻飘飘地落在交手的二人身旁,姜全猛然闻到一股腥气,赶紧撤出丈外,服下一粒解毒药。
来人黑衣蒙面,二目闪灼,看荆宏已退至路边,才仰天一阵大笑,右手一伸,戟指姜全说:
“果然不出所料,这回看你哪儿跑?”
公鸭嗓,口齿不清,趾高气扬,不可一世。
姜全从未见过这号人物,声如嘶叫,形同鬼物,听那口气视自己直如探囊取物,手到擒来,不由得心头火起,冷哼一声说:
“鸡鸣狗叫,张牙舞爪,也不怕闪了舌头!把你脸上那块尿布子扯下来,我看看你是什么变得?”
这一骂,把公鸭嗓骂火了,气势汹汹地指着姜全乱骂:“大胆的蟊贼,竟敢在京师作乱,今夜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姜全一听,又是张冠李戴,不知哪位同道惹的祸,硬按在自己头上了,武林侠义是一家,权且应下来,抵他一阵。服下五毒教的解药后,头脑已感清爽,同时也约略猜出来人是谁了,故意不说破,逗逗他:
“你们东厂和缇骑高手我也会过几个,怎么从未见过你呀?除了放骚气,你还会点别的不?”
公鸭嗓见姜全不畏剧毒,也大出意外,荆宏退下时曾告诉过他,此人是塞外三雄之首铁爪神鹰姜全,今春他在栾家庄会过陈义,认为姜全也不会高过自己,便阴森森地一笑说:
“所学不精,但足以胜你。”
说着身法一动,身子如柳丝迎风来回摇摆。姜全从未见过这种身法,立即提足功力,凝目而视,只觉身前腥气渐甚,中人欲呕,心想:这腥味不同于五毒追魂香,不知灵儿给的解药对路不?正要出手进击,忽听公鸭嗓厉声喝叫:
“什么人?”
姜全以为是何其愚和娄欣言看出情势不利,从隐身处出来助阵,不料身后却传来一阵清越的笑声,另一人落在身旁,躬身行礼,叫了声:
“大哥。”
虽多年不见,姜全仍然认出了是辽东七义的岳胜,不由得大喜说:“六弟,是你?”同时也恍然明白了马掌刘的手势和诸多暗示。
岳胜两眼看定公鸭嗓,轻声对姜全说:“请大哥让一步。”
姜全撤出几步,嘱咐说:“当心中毒!”他深知岳胜底细,功力与陈义不分轩轾,恐怕抵不住这个公鸭嗓,便取出一粒解药递给岳胜。
岳胜摆了摆手,只说了声:“我知道。”
旁边一个女人说:“姜大哥,请放心。’
姜全看路边站着一个清秀的妇女,正在躬身万福。岳胜介绍说:
“内子丹雪梅。”
姜全不熟悉这个名字,荆宏带来的武士中,倒有两个人低声惊呼:
“泾渭一绝!”
姜全看丹雪梅站得离岳胜很近,怕他禁不住毒气,又转手把药丸递过去。丹雪梅只轻轻地一笑,说了句:“谢谢大哥。”却不伸手接药。姜全方才也听到了缇骑武士说的“泾渭一绝”四个字,他久闻“三阴一绝”之名,却从未见实,如今看这“一绝”弟妹,竟然对公鸭嗓的毒气毫不在意,不禁大为赞佩。
岳胜不管公鸭嗓身形如何飘忽,如何暗中施毒,出掌便攻了上去。
这时,那边的荆宏一伙人已远离五丈开外;这边,姜全先是怕岳胜倘有不敌准备出手接应,后因渐渐不耐腥气,一步步向路边退开,丹雪梅却始终站在原处静立不动。姜全退一步担心一步,直至退到路边了,看岳胜依然招招进逼,身法不乱,心中不禁暗自诧异,十多年不见,六弟难道练成了百毒不侵?大路上二人过了二十几招,丹雪梅忽然出声一笑说:
“你用鱼腥草掺在鬼心花里,休想骗过明眼人。大哥,这是五毒教的叛徒,打他个猴儿崽子!”
公鸭嗓怕被人认出本来面目,故意用阴山的鱼腥草改变了五毒追魂香的腥味,不料竟被丹雪梅一语道破,大吃一惊问:“你是阴山的人?”
丹雪梅说:“我是渭水的人。清风明月,泾渭分明。”
岳胜笑笑说:“蒲同,你不必草木皆兵,这里既没有赤身教的人也没有五毒教的人,只有塞外三雄和辽东七义弟兄,咱们真刀真枪的打一仗。”
公鸭嗓正是阴魔蒲同,一听岳胜道破行藏,登时恼羞成怒,一声厉啸,鬚发根根直立,两掌逐渐变灰,夜间看不清颜色,只觉出腥臭之气,有如腐尸。这是蒲同背着山丹陀偷练成的腐尸功,因岳胜揭他老底,恨之入骨,拼出损耗功力,欲用这五毒教历代教主严禁使用的阴损毒功,令岳胜周身溃烂而死。
岳胜经过与无我、普济交手后,已知自身百毒不侵,成心要使这个叛徒吃个大亏,便假装不敢与他对掌,招招避开正面。蒲同看在眼里,自以为得逞。总想乘机欺身直入,不料他找空隙没找到,却被岳胜找着了,轰然一声,二人右掌撞在一起,蒲同刚认为得计,突觉心脉颤动,气血倒涌,吓得他急忙顺反震之势纵身后跃,翻出三丈多远,一屁股跌在路南的沟里,两手一沾地,身形立即蹿起来,凌空一折,又落在大路上,定睛一看,岳胜神定气闲地站在那里,冲他微微一笑。
蒲同鬼嚎一声,腾身跃上马背,打个呼哨,纵马如飞而去。随后,荆宏等人也如丧家之犬,亡命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