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旭哥儿五岁时,他姐姐瑶姐儿已近十二的年纪,少女妍姿已现雏形,身量肖母,小小年纪便已经窈窕曼妙。
恰逢她十二岁生辰之日,诸多亲友前来祝贺,当日府上自是人头攒动,热闹非凡。除开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外,便是她的未婚夫婿一家亦在行列。
说来她这未婚夫婿还是八岁那年定下的,乃老太太范氏娘家侄曾孙,是个品貌不俗的上进儿郎,名唤范举,年方十六,正是用功读书的年纪。此届院试落了榜,很是郁郁几日,今才好些。
他本不愿来,欲在家中多看看书。不想母亲硬要他来,美名其曰跟着过来散散心,顺道看看他的小未婚妻。
范氏老兄不在了,老嫂子却还在。
当日在闺中时姑嫂二人便素要好,出嫁之后这么些年来每逢佳节也是常有走动,几个内侄也是孝顺的很,两家从未生疏过。也便是如此,她才放心将自个的宝贝曾孙女儿说给娘家子孙,为的就是知根知底儿,安心无误。
小姑娘过生,范家老太太自是不用来。
待到范大.奶奶领着范举上前问安时,老太太忙命丫头将她扶起来,好好问了几句自家嫂子的身体状况后,才将话题转移到侄曾孙上:“举哥儿也不要气馁,当日你表叔也是二回才中,这秀才要这般好考,便该满地都是了。重振起精神,来年再考就是,左右你这样年少,有的是机会。”
范举本也是自负过甚,而今受此一挫倒敛收不少锋芒,落榜又是过去几日,心情早也恢复不少。当下闻言,不由起身回道:“老祖宗说的是,举儿记下了。”
范氏见他文质彬彬,心下便很是喜欢,又是同范大.奶奶笑道:“举哥儿当真名不虚传,很是斯文有礼。”范举小小年纪在京中便早有美名,广为流传。
儿子受人夸赞,范大.奶奶自是笑意难掩,略谦道:“姑祖母谬赞了,不过比府上其余哥儿略强一星半点儿罢了,当不起这样的夸赞。”又笑,“怎地不见今日的小寿星?哪里去了?”
范氏笑:“许是还在跟她舅母一道打扮,晚些时候才见得。”这舅母不是旁人,正是梁家二.奶奶娇杏是也。
范大.奶奶亦十分看好这个小儿媳,因此亦笑起来:“说来也是快的很,眼看着十二了,再一晃及笄便不远了。孙媳可是日日盼着,就差恨不得现下就给迎回家去。”
她这话并不假,一则儿媳的品貌性情皆是她所喜欢的类型,二则儿媳出身名门,祖、父皆在朝为大官,亲姑姑又乃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范家虽也是大族,往日尚与楼家不相上下,今却是不同,她楼家不光是名门世族,更是皇亲国戚。
举儿是她的嫡长子,儿媳妇儿日后总是要掌理家务,因此娶个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很是应该。
范氏闻言,便笑话她心急过甚,又诉出诸多不舍的话来,更放言“若不是瞧中对方是举哥儿,想她还要留到十八才舍得嫁她”云云。
范大.奶奶自又是顺话恭维一番,二人你一句我一言,倒又说下不少的话来。
范举则正襟危坐在旁,眼观鼻鼻观心,一派镇定安然。
此时时辰算早,宾客也多未至,他母子二人又入府的早,因此范氏便有些空闲,又因是自个娘家的人,待其二人便更是热情周到。
她祖孙二人还在说些琐碎零杂事,那厢天未亮便起来妆扮的瑶姐儿便至。
将至豆蔻的小小少女,一身喜庆的樱红掐芽裙衫,肤如白玉,发如浓墨,眉眼精致清丽,身段秾纤合度,举步娴雅曼妙,隐有几分她娘的样子。
小时肖父,年龄越长竟越向她娘靠齐,到了如今更是深得她娘几分真传,愈发清婉明丽起来。
走在她身畔的则是梁家二.奶奶娇杏,她舅甥二人将要屈膝见礼,便被范氏止住。折身又要向范大.奶奶见礼,亦是被她连忙止住。
瑶姐儿再侧过身子,对着那穿一身雨过天青锦缎袍的少年半福了福身子,婉柔道:“举表哥。”
范举自不会干立着受她此礼,亦作了一揖:“瑶妹好。”
范大.奶奶见二人互动,心下便又喜又乐,转而就将瑶姐儿拉进怀中很是亲热一番,命丫头上前,将寿礼送上。
瑶姐儿道过谢,便命丫头拿下去收好。
再过不久,府上便陆陆续续来了宾客。范氏作为府上老太君自不必出去相迎,只管在堂中坐着,不多时里头便坐满了女眷,欢声笑语不断。范举早也避开,去了男眷一处。
老太太将曾孙女儿搂在怀里,笑着听底下传来一连串的妙语吉言,间隙间似想起什么来,不禁低声问瑶姐儿:“你大.奶奶怎地不见?弟弟又是哪处野去了?”
瑶姐儿摇摇脑袋,示意自个不知。
与李氏相处几年来,早先是有些不待见她,可时日一长,又因弟弟可爱的紧,时常过来闹她,她二人关系便有所好转。但也仅是面子上的情分而已,素日里本也不在一个院子里相处,要闹矛盾也是几率极低的事情。
正问着,人便至了。
胭脂一路走得急,进屋相互见过礼后,才半牵半拎的将旭哥儿送到老太太脚边。
低声解释道:“老太太是不知,这小子早起一溜烟儿便没了影儿,害的孙媳一顿好找,寻见时竟蹲在树底下玩泥巴,想着一会子还要见客,孙媳便不得不将他拎回房细细清洗一番,又换衣服梳辫子这才一下耽搁了。”又是垂了头道,“还请老太太莫怪罪。”
范氏是晓得曾孙子的脾性,素日里便对他又爱又恨,闻言也知不好怪罪李氏,便不吭声地将旭哥儿抱到膝上,轻轻点着他的小鼻头训道:“今日你姐姐生辰,竟还这样顽劣,也不知挑个时辰,一会子可不能再调皮捣蛋,待你姐姐生辰一过,再捣蛋不迟。”
胭脂在旁听得一个劲儿暗暗咬牙,心道:就是您老这般惯着他,他才越发目中无人起来,现下爷是不在身旁,不若定又要扬起竹条子来抽他!
旭哥儿生性跳脱,竟不知性子是像谁。他本就只得五岁,模样又生得憨态可掬,便是平日里再调皮,众人大半还是喜欢他的。
他今日一身宝蓝色缂丝小锦袍,后脑勺留着一撮小辫子,颈挂璎珞圈长命锁,腕套赤金金铃铛,圆圆白嫩的小脸上被他娘点上一颗红痣。又憨又俊倒似那年画上的小童子,惹得屋里众人又是好一番的赞扬。
旭哥儿向来是家里的小祖宗,自小受人捧到大,因此胆量儿便十分肥大,半点儿也不怵生人。他乌黑圆亮的黑珠子往底下一扫,挨个看过一眼后,才一下朝着他姐姐伸出胖胖小手臂:“姐抱!”
胭脂忙阻止:“姐姐今日生辰,你可别添乱!”
旭哥儿半点不怕他娘,阖府上下他只怕一人,那便是他亲爹楼世煜!
他亲爹待姐姐素来温柔,可待他却是愈发的严厉起来,时不时还要抽.出竹条打手心,不听话要打,调皮捣蛋要打,惹娘生气要打,背不出诗来也要打,出去玩就更要打……若不是每回他娘护着他,想他早也要被他爹打残哩!
甭看他还人小,但心眼却不少,晓得爹爹这时候招待男宾去了,才敢在这时候闹姐姐。
瑶姐儿自来就疼他,因此也不顾大.奶奶阻止,伸手将他抱过来,放到腿上坐好。捏捏他的小脸道:“又惹奶奶生气了?旭哥儿可得听话些,不若叫爹爹晓得了,到时又要打你,便是姐姐想护也护不了哇。”
旭哥儿晓得姐姐是吓唬他,不以为意,嘻嘻笑着将藏在身后的东西递给她:“给姐姐!”
是一朵大红芍药花儿,还是方才过花园时他央他娘折下来的,一直藏起来,就为着给姐姐一个惊喜。
瑶姐儿果然笑出来,接过来便谢他:“弟弟有心啦。”
旭哥儿是个坐不住的性子,见花已经给了姐姐,就要自她腿上下来。瑶姐儿一放开他,他瞅准了就要跑,叫胭脂一下给擒住,将他牵至娇杏身边,警告道:“好好跟着姨妈,一会子娘还有事要忙。”
瑶姐儿唤她舅母,是因梁二爷乃她亲舅舅。旭哥儿却不好跟着一起唤,那可不是他舅舅,便依着他娘这方关系,唤娇杏一声姨母。
洲哥儿正坐在一旁乖乖吃着点心,娇杏闻言便笑着将旭哥儿拉进怀里,对着胭脂道:“你快去忙吧,孩子我看着就成。”
就快开席了,府上的年轻媳妇儿都在忙着酒宴一事,她作为世子夫人自也是有要事要忙,胭脂得了这话,便对众人告辞一声,匆匆离开。
不光分了男席女席,老少也是分得仔细。年岁小的儿郎便聚成一席,相同女席这处亦是如此,同瑶姐儿一席的尽是些年小的姑娘家,众人在一处气氛松快不说,便是趣味也相投。
来往的皆是些有身份的人家,姑娘家家的也非第一次出门赴宴了,因此彼此都熟识。
席毕后,瑶姐儿很跟自己的手帕交谈天许久,领着年纪相仿的众位小姑娘在府上花园亭台水榭各处走走坐坐,又吃下不少茶点,最后更是来至观荷楼上,对着满池荷花写起诗文来。
临至傍晚,宾客才陆续离开。
瑶姐儿回了房便命丫头将范大.奶奶送的生辰礼拿来,拆开一看,里头除了一副精致好看的金镯子外,竟还有一副卷轴。她先是命丫头掩上房门,待几人退下后,方拆开来看。
这一看,竟使她看痴了。
犹记得春节时他与伯娘过来拜年时,谈及心愿,她便道极想去看看辽阔浩瀚的大海到底生个什么样子。自小只从书面上得知,晓得是个令人瞧了便觉心宽无愁的地方,就跟蓝天似的。今一见这画上之景,才知竟是这等的美好震撼,令人向往。
兀自在房中看了又看,正要卷起来收好时,却看见角落处有行极小的字:赠瑶妹,xx年,夏末。
瑶姐儿反复看了几眼,觉得他字写得真是好看,如他那人一般,清逸雅致。
……
眼看日头下来了,各处用过晚饭就要洗漱安寝时,旭哥儿偏又捣蛋了。
夫妻二人待客一日,早也有些疲累了。出去一看,竟是寅三爷抱了儿子来,他怀中的励哥儿正哭鼻子,一只眼睛乌紫一圈,眼泪嗒嗒的实在是怪可怜的。
他比旭哥儿还要长上两岁,早前旭弟未出生时,他便是府上的小祖宗,那时范氏虽还是有些不喜小姚氏,但看在他的面上到底容忍一二,常命丫头将他跑到上房,很是疼宠了一段时日。
可自打旭哥儿一出生,老太太便似将他给忘了一般,一门心思全扑到了旭哥儿身上。励哥儿素日里总听娘在耳边发怨言,他便也将旭哥儿记恨下来,自懂一点事后便一直与旭哥儿针锋相对。
再大一点,二人便时常喜欢打架,起先他还能打得赢,可旭哥儿越大,他便越不是对方的对手。比他小两岁的旭弟已经与他差不多高,块头竟比他还要壮实,往日再狠也不曾被他破了相,今日竟直接将他一只眼睛打肿,可把他疼坏了!
楼世寅面色不好,显然是对爱子被人打伤眼睛一事表示十分气愤。
胭脂不用多问,都晓得准是自家儿子干的好事儿!
她含歉道:“请太医瞧过不曾,没瞧过没赶紧派人去请。”说着也不等对方回话,便直接派了丫头跑一趟。
楼世寅态度不好:“兄友弟恭乃家和之道,旭哥儿虽年小,但哥哥也该严加看管了,这回是打伤励儿眼睛,下回还不知要怎样呢!咱们兄弟几个小时可不曾这般,竟不知旭哥儿开了个好头。”
胭脂本还略含笑的面容瞬间淡了下来。
楼世煜这人,只允许自个数落训斥儿子,但若换作旁人,他定是不依。当下冷淡道:“励哥儿比旭哥儿年长,乃是哥哥,便是弟弟有错,也该忍让着,此乃为兄之道。”
楼世煜话音一落,寅三爷便瞬间变了脸色。
这话他自小听到大,全是他娘姚氏说得最多的话,当日里大哥还小,他二人有回因个小玩意儿发生了争执,相互动了手。彼此人是没伤到,但他心下犹不解气,便在他娘脚边哭闹起来,他娘便对大哥说出这样一句话。
自此,他便时常将这话拿到嘴边,时不时便要讽刺他两句,还是年龄大了些,见他日渐强盛起来,方不敢再道。
楼世寅被堵得哑口无言,怒地重重哼一声,便抱着儿子大步离开。
瞧见人走了,楼世煜方一下转身要往里去。
胭脂眉心一跳,赶紧追上他的脚步,见他果真寻出竹条,正大步往藏书的楼阁走去,便知这是又要抽打儿子了!
她又急又怕,一路追着他跑,待追至楼梯口时,已经是气喘吁吁。未听见儿子讨饶的尖叫声,她心下便放松不少,等到能够喘匀气时,方慢慢爬上阁楼。
上去便见爷蹲在地上,先不明为何,待凑近一看,才知儿子竟是躲在角落里睡熟了。粉嫩的小嘴微张,嘴角边还流着口水,面上虽没有伤,但两只白嫩的小肉爪上却是有几道鲜红的伤痕。
胭脂只一瞧,眼泪便要出来了,她护犊子的将儿子抱起来,对着一旁手里仍拿竹条的男人警告道:“你可别再打他,多可人怜的一个小人儿,也就你日日将他当大人一样要求……”
楼世煜见不得她这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但做父亲该有的原则还是不减,冷声道:“慈母多败儿,你再看看洲哥儿,只比他大上几月,二人立在一处便要分个不同来。现今是年小你才觉着淘气可爱,待日后年龄大了,只怕是悔之晚矣!”
胭脂也并非愚顽之妇,多少也晓得一些轻重,因轻声道:“爷管教是该,但爷要答应妾一事,日后不可动不动就拿竹条抽打他。他现今才五岁,打坏了可怎么是好?爷便是真到了怒不可遏的时候也不可打他,待他长大了,再打不迟。”
楼世煜听罢险笑出来,如何不知她这是缓兵之计,待到孩子大了谁还记得要打他?他淡淡道:“这事好商量,但你日后再不能凡事惯着他,不止是我,便是你也要慢慢将他一应恶习纠正过来。”
胭脂当即点头,她也是多少认识到一点此事的重要之处。
见她多少知道一些利害,楼世煜怒意也就消了大半,一手接过儿子让其趴在肩上睡,一手则牵着她一道走出阁楼。
屋外皓月渐现,晚风习习,良辰美景,二人不由在庭院中静静相拥许久,倒影成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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