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好端端地在赏玉蕊花,不想和秦家女眷狭路相逢。睢蓝秦氏,是个历史悠久的书香世家,早在大宇建朝前就已声名煊赫,曾连续七年包揽殿试前三甲,更在大宇开国以来创造了拿下四届博学宏辞科的奇迹——博学宏辞科每三年举行一次,考虑到某些年的特殊情况,至今不过举办了七届,而其内容之庞杂题目之变态,参见琰都四大望族中剩下三家总共揽获三届的惨淡战绩可知。当然,这些都是秦家儿郎们创下的佳绩,但秦氏女眷的名号在大宇也是响当当的——以秦贵妃为代表,秦家娘子军纷纷进驻皇宫王府等要塞,最不济的也嫁进了地位相当的望族。仔细算来,琰都里还空着据点的好像只有不望的家族和东宫了。前者比如她雒家,大概是发家史太短让秦氏一族看不上眼,后者则有些耐人寻味。听说秦家的才女们壮志凌云前赴后继,可惜至今仍没能突破东宫这道防线。然而这个例外实在是个意外,因为据说太子殿下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于女色上十分淡漠,保持独身已二十余年。雒苏觉得再这么保持下去,他们大宇皇太子香远益清声名远扬,说不定能引得诸国多情儿郎抛却矜持大胆出击……唔,扯得有点远了,总结说来就是,不是秦家女儿不努力,而是对手非人类。因此,秦门女将的实力是不容置疑的。
碰上这群战斗力爆表的名媛淑女,雒苏边打哈欠边琢磨,三十六计走为上。但老天爷今天有意捉弄她,在她脚边的青草地里放了块和草色一样青翠的瓜皮。于是伴着帷帽飞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她咚地一声趴在了地上。
起来还是继续趴着,这是一个问题。雒苏已经听到附近的莺声燕语,现在爬起来她的身份八成会曝光在光天化日之下,然后经过秦氏信息网在琰都传播扩散,如果有《琰都日报》的存在,没准她还能上个笑话版头条。其实她都无所谓,反正和那些人不熟,她们爱谁谁,但她那位父亲大人可是要面子得很……她谨慎地揣摩了下雒桑大怒的后果,谨慎地向旁边低头的贺商陆打了个手势,谨慎地把脸埋下去继续趴着。
午后的阳光暖暖的,微风淡淡的,幽香一时远,一时近。要不是围观群众太多而她脸皮不够厚,其实这样睡个午觉也不错……
然而雒苏的初夏午后畅想被意外打断。
随着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莺声燕语骤然密集起来。
发生什么紧急情况了?还是有高官来视察金水观?还没思考出个所以然,雒苏忽感到肩被揽住,身子一轻,身不由己飘然站起,随即眼帘被纯白所充满。揉了把罩在脸上的帷帽,她迅速整顿了下,抬眸望去,感激的话顿时噎在了嗓子眼。
来人依旧是一身黑色胡服,除了戴着幞头以及衣领在颈下整齐扣着,似乎还有哪里和之前不一样。他目光隔着几重白纱扫过雒苏的眉眼颊唇,嗓音平稳如水:“看来脸上已大好了。”目光移到她包着葛布的手指上,略停顿了下:“这又怎么弄的?”
雒苏没有回答,因为已经呆住了。呆到没有注意粘在自己肩上的一朵玉蕊花被他拂落掌心。
眼前这人是那天她和雒芷偷窥的男子,那位准备和美人洗鸳鸯浴却被她们打断的仁兄。
“殿下。”
雒苏呆呆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面容清秀的蓝衣少年稳步走来,双手捧着一个一尺见方的木匣。
雒苏看着那双手,更深刻地呆住了。这水葱般的十指,这柔若无骨我见尤怜的一双手……这不就是她和雒芷偷窥到的浴室里的那双“美人手”吗!原来,那个美人是个青葱少年啊……等等,少年叫那男子殿下,全大宇被称作殿下的男性貌似只有一个。
黑衣男子接过木匣打开看了眼,转手递给雒苏:“碧薇花泥,一日三次,对伤口有好处。”说着目光略向旁一扫:“你舅氏想必更清楚。”
雒苏心情复杂地环顾了一下周围,又看了一眼黑色胡服,垂头低声道:“多谢殿下。”
黑衣男子收回目光,稳步离开。
回到雒府时雒苏几乎全身都瘫软了。不出五天,琰都就会传开一个惊天八卦——吏部尚书千金待字闺中不甘寂寞勾引皇太子。
雒苏捂着脸欲哭无泪。看秦氏女眷从讶异到喷火的眼神,看黑衣男子胡服上低调的龙形暗纹……她为什么没早点发觉?得罪谁不好,偏偏撞枪口上,那位可是如假包换的大宇皇太子——宇文测。
虽然得罪不得罪还不好确定,以皇太子殿下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着实不好判断他记仇了没有。如果那个少年果真是他的心上人,那么他多少是该记恨的。但将来的一国之君怎能如此小肚鸡肠?必须有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啊。可吞不吞八荒和记不记恨洗澡被偷窥好像是两码事……
算了,那些都不重要,眼下最糟糕的是她雒苏的名声啊,从此清白是路人……虽然她没有被围观群众当场认出来,但表兄一家也在场,还被宇文测一语道破身份,想不被秦家注意都难。
“天暗了,外头燕子也该回来了,把灯都点上吧。”
雒苏抬头见落梅正挑帘进来,素衣白裙在暮色中有些缥缈。随着第一盏灯亮起,落梅头上的银钗闪了一下,然后灯火渐次亮起,屋里亮堂起来。
雒苏轻吸了口气,起身凑过去打量落梅手中做了一半的活计:“今天可算把芭蕉叶和栀子花绣出来了,不错不错。先前除了石头还是石头,虽说绣的是《山石图》,也忒没趣了。”
落梅挑眉一笑:“小娘子早把韩文公的诗句背熟了,休要来取笑落梅。”
雒苏眨眼道:“落梅姊姊秀外慧中博古通今,快告诉我韩文公是谁。”
落梅顺手拿起绷子,作势要敲她:“少装糊涂。若不是因着那句‘升堂坐阶新雨足,芭蕉叶大栀子肥’,如何总惦记着芭蕉栀子?”
雒苏庄重地点头道:“落梅姊姊当真是锦心绣口,令妾又学到一句新诗,可谓妾之‘一句师’。”
落梅微不可察地磨了磨牙:“小娘子端的伶牙俐齿,就不怕将来得个厉害婆母跟一群刁钻古怪的大姑小姑?”
雒苏闻言一愣。这席话如此熟悉又飘渺,和李纨对林黛玉的一番揶揄几乎如出一辙……曾经在灯下,她和哥哥无数次为《红楼梦》而争论。
还记得当初她为妙玉苦守着“槛外人”的身份而感到悲哀,甚至有一丝庆幸,因为自己离喜欢的人近多了。那么近,就在同一屋檐下,虽然不敢开口,但她以为来日方长,开口的机会还很多……
“小娘子?”
落梅的目光安静而温暖,将她思绪拉回这个世界。雒苏不在意地笑了笑:“落梅姊姊别替我担心,好歹姊姊在我前头不是?唔,姊姊中意什么样的?我包打听包满意。”
“什么满意?”一个娇小的身影从外面闪进来,“落梅姊姊是不是又做新糕饼了?阿芷也要!”
“今天的糕还有些,我去拿。”落梅顺水推舟起身去了。
雒芷蹦跶过来,看到未完工的绣作,低声神秘道:“阿姊,这是不是落梅姊姊给阿姊绣的嫁妆?”
雒苏抚了抚鬓发道:“今个儿月亮又大又圆,真不错。”
“月亮?不是被云遮了吗?过来路上黑漆漆的,害阿芷碰着个石头差点栽一跤……”雒芷说着顿了顿,容光焕发道,“阿姊害羞了?听说那位郎君很中意阿姊你,阿姊你什么时候做新妇子?”
任额角青筋跳了一阵,雒苏面无表情地磨着牙道:“等他娶了新妇我再嫁。”
雒芷惊讶了一会,摇头道:“阿姊胡说!他这般喜爱阿姊,怎么舍得让阿姊做侧室?必定要把阿姊明媒正娶回去才是!”
雒苏起身踱到窗边,托腮欣赏黑漆漆的夜色。
“阿姊你怎么了?”
“牙疼。”
落梅盈盈走来,放下糕点,莞尔一笑:“一报还一报。”
雒苏捂着嘴幽怨地看了她们一眼。
夜色深浓。
明明累了一天,却翻来覆去睡不着。雒苏瞪着黑漆漆的帐子,挫败地叹了口气,披衣起身。
轻手轻脚地摸索过去,点了支蜡烛,把灯纱罩上。向架上照了一照,她从一摞书卷中抽出一卷标签题着“文选卷二十九”的,折回床上。
这卷杂诗颇有些岁月痕迹。雒苏解开葛带,左手轻轻展开,打头正是古诗十九首的《行行重行行》。
指尖停在“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一句旁,她恍神间多了一些情绪,感到命运如此不可捉摸。以雒苏小姑娘的家世、容貌,本该有一众或位高多金、或才高八斗的追求者,她却义无反顾放弃了一切。她一定想不到,有朝一日自己放弃的皮囊竟为他人所用,把她的身份“借”来替她活下去……说起来太子殿下对她表现出兴趣大概也是因为这张脸吧。不得不说,她现在顶着的这副面皮实在出色,令人望而生愉悦,当得起“如逢花开”的形容。
而她的人生本该和这半点关系也没有。好好读书,毕业后找份安稳工作,以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她尚在蹒跚学步的时候就被收养,从小到大几乎没尝过多少苦头,这对一个孤儿来说,实在不能再幸运。可她竟然还有奢望,奢望能和那个她叫做“哥哥”的人走得更近一些,索取更多的温暖……一定是因为她贪心不足,老天才这样惩罚她吧。
本来可以和那个人一起读书吃饭,散步聊天,就像普通兄妹一样……可她就像《聊斋志异》里的安大业,明明可以和云萝公主做三十年的棋酒之交,却还抱着非分之想不肯松手。所以活该失去一切,回到孑然一身——一个孤儿本该有的人生。
轻轻的啪嗒声,纸上赫然印上两圈透明痕迹,手指旁的墨迹氤氲开来。雒苏晾干纸张,卷上书轴,抬手揉了揉眼睛。不能再想了……回忆是多余的,事到如今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静坐了一会,鼻端嗅到一股细细清香。没有烟火味,不是熏香,倒有些像花香。陌生、清冷,却莫名有种令人镇静的力量。脑子懒得再转一转,雒苏一口气吹了灯钻进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