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蕙端起杯子小抿了一口,随即蹙起两弯细眉:“阿娘,这桃浆恁地涩口!”
胡氏眯起眼睛道:“七娘是读书人,想是没闲功夫折腾这些。我倒知道一个法子,若有荔枝蜜,勾一勺在桃浆里,不但除涩增香,于身体保养也是极好的。”
雒蕙点头道:“原来如此,可咱们得的荔枝蜜通共就那么点,阿耶恁地偏心——”
胡氏横了她一眼打断道:“你这丫头,越大越不懂事!如何与你七窍玲珑心的七妹比?今年圣上将南边上贡的荔枝蜜赐予百官,你阿耶总共不过得了三升,我们能分得半升便是天大的福气,如何你还不知足?”
雒蕙委屈道:“虽说是天大的恩典,可七妹一人就得了足足一升……”
胡氏恨铁不成钢道:“仍旧胡说现眼!你如何能与你七妹比?样貌、学问还是性情?你七妹柔顺待上亲和待下,连院子里奴婢都无一不说她好,你却如何?”
雒蕙不服气地抿了抿唇,似想到什么,突然道:“七妹待奴婢真是没话说。前些日子我还见过那个叫落梅的婢子,生得一脸狐媚就罢了,偏还扭着腰往杯子里添荔枝蜜,生怕别人不知道是七妹赏给她的,那轻狂模样!”
雒苏只觉脑门上的青筋突地跳了一下,又听胡氏严肃道:“旁的闲话休说,你才将说什么?一个婢子手上有御赐的荔枝蜜?”
雒蕙诚恳道:“千真万确,所以女儿才说那婢子轻狂。”
胡氏瞥了她一眼,转向雒苏道:“这丫头的话我是不信的,七娘我只问你,此事当真?早先看那婢子模样齐整,又是你□□出来的,我们都信得过。原本想着她与齐王府的薄郎君一见如故情投意合,我们不过举手之劳,能成全他们也是桩美事,但倘她真是个不懂事的,此事倒不妥当了。”
不待雒苏开口,雒芷便嚷嚷出声:“落梅姊姊最温柔体贴,怎会不懂事?”
胡氏拿帕子擦了擦唇角:“十二娘,你也不小了,须晓得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个理,你看你七姊知书达理,今天必会给个说法叫我们放心。”
雒苏叹了口气道:“庶母过誉了。儿原本是最小家子气的,若不是落梅最近身子不济饮食不进,要交的上十幅绣活偏没个着落,儿是断断舍不得把御赐的荔枝蜜赏她个一勺半口的。说起来父亲又该催了,我这双手忒不中用,拈不动针拿不得线的,笄礼用的绣衣裳可如何是好?真真愁死人了……”
胡氏怔了一瞬,随即笑开:“婢子便是婢子,如何有能耐兼充绣娘?七娘笄礼事大,何况阿郎向来对七娘大方,采办几个能干绣娘自不在话下。若七娘信得过,妾身就是不睡觉也要把七娘的笄礼办得妥妥帖帖,不叫琰都一个人看轻了去!”
雒苏低下头,轻声道:“庶母关怀,儿铭记在心。然则生母受难不可忘,如今虽已过去近十五个年头,儿时刻不敢忘怀父母生养之恩,是以一切听凭父亲做主。”
“七娘这样孝顺,阿郎必定欢喜。”胡氏眉心贴着的金钿闪着异样的光辉,握着杯子的右手圆润丰满,骨节处却露出森森白色。
雒苏恍若不觉,抬头向雒莘道:“听说阿兄要定亲了,儿还没贺喜阿兄,不知是哪家闺秀?”
雒莘摸着后脑勺正要回答,姚氏已柔婉开口:“七娘有心了,只是你也知道,你阿兄粗笨得很,哪有正经闺秀瞧得上眼?全天下怕只有我这亲娘不嫌弃……”
雒莘小心翼翼看了他亲娘一眼,唯唯不敢做声。
雒蕙拢了拢耳边的鬓发,笑意温婉:“阿兄不必丧气。阿蕙虽然无知,也曾听说薄娘子最是温婉贤淑,不似有些小娘子仗着嫡出身份就骄狂起来,日后嫁做人妇更难管教。好在阿兄有福,不必为此烦恼。”
雒苏慢慢咽下一口凉水,慢慢抬起眼皮,就听见外面传来的通报声:“阿郎回来了。”
雒蕙忙放下杯子整理仪容,搀扶胡氏时不禁脱口轻呼:“阿娘脸色怎的白成这样?先前来时不是还好好的?可是吃了不好的东西,还是闻见了不好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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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
雒苏独自坐在榻上,只觉无力感有如眼前夜色,铺天盖地席卷而来,要将她慢慢溺毙。千头万绪都绞在一起,她却连最后的思考能力都快丧失了。
薄氏、薄氏!他们只知道沾沾自喜同皇亲国戚攀上了关系,哪还想得到背后的危险?殷、柳、秦、薄,大宇四大显姓,如果说秦氏代表了大宇最高文化,那么当今皇后背后的殷氏则掌握了大宇一半兵权,而柳氏让大宇唯一的外姓王世袭至今,薄氏则是大宇驸马郡马的培养基地。薄氏支脉亦多,近年最为煊赫的是大公主驸马薄晟代表的白马薄,其余章华薄、长洲薄不提,另外还有个冼马薄——雒苏闭上眼睛,那个要强纳落梅为妾的年逾不惑的“薄郎君”正出自冼马薄,如今在齐王府供职,做到副管事一职。连小小的冼马薄都如此嚣张,可见近来薄氏地位膨胀到什么地步,就像一个巨大的气球,越吹越大……
“小娘子、小娘子?”
雒苏听见织云的声音,睁开眼道:“大人唤我了?”
织云嗓音轻柔:“是,外头起风了,小娘子再加件衣裳吧。”
灯烛点了起来。雒苏接过织云抱着的杏色披衫穿上,衣角绣着的一丛兰草似在迎风起舞。
除了恭敬得大气不敢出的几名仆婢,屋里只有雒桑一人。
裙摆拂过及地的烟青色帷幔,雒苏想不到父亲大人会叫她来这间屋子。这是她“生母”贺氏曾用过的屋子,一几一案,一灯一镜,无不布置得清雅简洁。
雒苏行过礼在蒲席上跪坐下来,看到眼前食案上的樱桃、春笋和荷叶羹,不禁愣了愣。樱桃从三月底就开始走进宫中贵人的琉璃碗,眼下已经五月,可这殷红饱满的樱桃看起来很新鲜,让人一望便有食欲。
雒桑喝了一口茶,目光淡淡扫向她:“七娘勿要忘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一日三餐亦不可或缺。”
就因为她没吃晚饭?雒苏的心情有些奇异,第一次对这样的陈词滥调没有产生反感。
安静地吃完一个人的晚饭,雒苏才听到父亲大人的最新指示:“七娘见过太子了。”
一下没反应过来,雒苏愣愣道:“是。”
雒桑停顿了片刻道:“七娘须自珍身份,尽快向永宁公主请辞,勿再频繁入宫。”
心下更觉奇怪,难道父亲大人已经听说什么风言风语了?但依他的性子,应该会直接忽略才对。不过远离皇宫正合她意,于是她满怀诚意道:“女儿省得,明日便向公主言明。”
雒桑淡淡点头,沉默了片刻道:“依七娘看,薄氏十六娘是否你阿兄良匹?”
雒苏心下微惊,想了想道:“若论容貌性情,儿对薄十六娘不甚了解,但论身份,则儿以为不妥。”
雒桑凝视她道:“怎么说。”
“薄十六娘身为大驸马堂妹,身份煊赫。儿以为,以阿兄身份与佳人并不算门当户对。”雒苏低垂了眼睫道,“薄氏气盛,然父亲身为朝廷命官,自不必观其容色。”
平静的眼眸里似乎有了一丝涟漪,雒桑沉声道:“胡氏的话,你不必在意。”
脑子转了个弯才反应过来,雒苏抬头应是。
安静的夜晚。
靠在床头展开书卷看了几行字,雒苏发起呆来。三年来,这是为数不多的听不到落梅毒舌的晚上。
在今天以前,关于薄氏那个气球是被谁越吹越大,什么时候会破,她一点也不关心。然而……
想到三年前自我鼓舞的话,她不禁自嘲一笑。“好好活着,努力混迹”,谈何容易?眼下她连身边的人都保不住,谈何趁乱离开琰都?甚至落梅是什么时候被人相中的,又怎么连话都来不及留就被人带走,她通通不知道。这些日子以来,落梅的异常走神和心不在焉,直到现在才在回忆里变得无比清晰。而那时她在做什么?在紧赶慢赶她枯燥的常规作业?在见缝插针地温习她喜爱的箫曲?还是在东宫里和永宁公主谈笑风生?……
按了按发酸的睛明穴,她努力挣扎出来,不让自己被消极情绪吞没,吸进那不见底的黑洞里。在这个世界,自由就像天上的太阳,她除了像夸父一样奔跑追逐,没有别的选择。即使在路上焦渴而死,也好过浑浑噩噩不知所谓地将就一生。她没有选择,必须舍命一搏。而现在,她要为了那一搏改变自己,听风观雨、察言观色,绝不能再这么糊涂下去。
明天,她必须进宫。除了向永宁公主请辞,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