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雒苏仍忍不住轻吸了口气。
幽邃的甬道里弥漫着蓝白色的柔辉。每隔一丈,甬道两侧就设有一对宫灯,形状各异,然而里面放的不是灯烛,而是足有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
远处缥缈的歌唱和乐声传来,歌词模模糊糊听不明白,曲调是从未听过的奇异。
雕花地砖的凉意仿佛渗透鞋底,雒苏揣着一颗上上下下的心,终于走近那袭纯白的轻容纱帷幔。
“雒氏七娘?”朦胧的冷光中,牙席上的女子容颜恍若冰雪雕成,一双凤目形状极美,然而里头除了淡漠,还是淡漠。
雒苏心头微震,肃容肃拜:“妾雒苏拜见皇后殿下、贵妃殿下。”
殷皇后并未接话。秦贵妃微微笑了下:“月余不见,雒小娘子又出落了,且不必多礼。”
雒苏手心捏着把汗,缓缓收回双手,回到跽坐的姿势。
殷皇后向门口望了一眼,扶着贴身宫女起身:“贵妃能者多劳,圣人向来放心。本宫先走一步。”
秦贵妃起身相送,雒苏亦退到一旁。
门口的殷皇后脚步微顿,随即拾步离去。
当胡服长靴的身影稳步进来时,雒苏心头一跳,微微低下头去。这是什么戏码?皇后太子狭路相逢,亲母子形同陌路?
宇文测垂眸看了她一眼:“随我来。”
进到永宁公主闺房,雒苏轻轻松了口气。
宇文洸虽在卧床,但除了气色不太好,也看不出什么,反倒眼睛亮晶晶的:“听说雒姊姊今天力挫群芳,替太子阿兄挣足了脸面,可喜可贺!”
雒苏想到齐王夫妇,心情有些压抑,语气有些敷衍:“公主过誉了。”
宇文洸很不满,假意哼哼道:“雒小娘子,抬起头来。”
雒苏心虚地抬起头,讨好道:“公主有何吩咐?”
宇文洸沉下脸道:“我听说你见了齐王,魂不守舍、见异思迁,可有此事?”
雒苏震惊得连呼吸都屏住了。
宇文测微微眯起眼。面色苍白,瞳仁缩小,双手紧握成拳,这是恐惧的表现。齐王那样的人,很难把人吓倒,莫非永宁竟歪打正着说中了?
宇文洸自己绷不住先笑了:“雒姊姊怎么了?莫不是我板着脸太唬人了?”
雒苏这才反应过来,永宁公主是诈她呢。她默默舒了口气道:“阿洸,这可不好玩。齐王和齐王妃鹣鲽情深,不好随便编排。”
宇文测面上不动声色,心底疑云密布,十分不舒快。从三年前有新鲜感开始,他有意无意关注她,发现她果然没有让自己失望——有灵气、不作伪、知进退,但他从未想过,她心里会住进别人。不论这个人是谁,不论手段,必须剔除。于是他开口道:“过两天旬假,到时我们把曲子合一合。”
宇文洸满眼星光,看看宇文测,又看看雒苏:“什么曲子?你们都瞒了我什么?”
雒苏硬着头皮磕磕巴巴道:“是……是妾的主意,与太子殿下无关。上个月殿下找家父对弈时,妾陪殿下路过竹林,有些胡思乱想,口出狂言……殿下宽宏待下,不欲妾为难,便答应与妾合奏一曲琴箫《梅花引》。”
听她说完,宇文测微勾起唇角:“和我无关?七娘以为,合奏是一个人的事?”
雒苏心头一凛。这双眼睛……不得不说,虽然皇后和他母子关系貌似不太融洽,但这眉目间不动声色的威势,实在像到了骨子里。她稳了稳心神:“妾失言了,一切听凭殿下决定。”
宇文洸激动地将他们望着,一个激动没控制住,剧烈地喘嗽起来。
候在外间的宫女急趋进来,向两人匆匆见了礼,一个给公主拍背顺气,一个给公主喂药,一个拿着朱红帕子擦拭流下来的深色药汁。
看着永宁公主面色绯如桃花,雒苏心中的惶然怎么也按捺不住。前世今生接触医学都甚为有限,但她也看得出,这不会是什么普通的小病。
折腾了大半晌,宇文洸终于平静下来。倚在床头歇了一会,她轻轻眨了下眼,做出口型:“没事啦。”
眼眶有些发热,雒苏攒了又攒,终于攒出个轻松的语气:“《梅花引》虽好,可惜都听烂了。公主想听什么曲子,让人告诉一声,妾这便回去勤学苦练,包君满意!”说完才想起“合奏不是一个人的事”,忙用求助的目光望向太子殿下。
宇文测不动声色将目光移向床上:“说了多少次,还是不中用。下次再这么毛毛躁躁的,就去冰窖凿一天冰。若把我们的话记住了,七娘自会时常过来。”
雒苏看着说威逼利诱的话如喝水的某人,默默垂下头去,为自己的未来感到切实的担忧。这么一个人,只要他有心对付,她的一切,包括小命,都是过眼云烟……
宇文洸眨着眼柔弱道:“雒姊姊,阿洸想听《凤求凰》。”
雒苏腿一软差点跪倒,深吸了口气,抬头真诚道:“这首曲子……妾不曾习过。”
宇文洸眼巴巴地望着她,她亦回望过去。两人殷切对望中,宇文测出声道:“此曲不雅,不如合《流水》。”
雒苏忙不迭点头应和。流水知音,比司马相如勾搭了卓文君,结果差点始乱终弃的戏码好太多了。
宇文洸扁了扁嘴道:“雒姊姊还没过门呢,太子阿兄就这样偏心。”
再次走上甬道,夜明珠已换成了精致的雕花银烛,雒苏心中的不安却只增不少。看了眼前方肃肃如松下风的身影,她忍不住开口问:“殿下,公主的玉体……不要紧吧?”
宇文测脚步微滞:“尚药奉御说难关在此冬,过得去尚有可救之方。”
雒苏感觉胸口仿佛挨了一闷拳,千言万语在脑中过了一遍,开口却是:“殿下如此,就不担心妾胡言乱语出去,对公主不利?”
宇文测停下脚步,侧过脸看了她一眼,以平淡的语气反问:“鼠目蛇心,你是那样的人?”
她连忙低头:“雒苏不敢。”他们大宇的皇太子永远目光如炬,一切在他眼前都无所遁形,她还妄想隐藏些什么?
缥缈的乐声渐渐清晰,百道烛光在眼前齐齐摇曳,此情此景美不胜收,雒苏心里却一片乌烟瘴气。这歌唱、乐曲分明是巫祝之声,虽说这时巫医尚未分家,但走到这一步,想必实在是无路可走了。这个活泼明艳如玫瑰花的女孩,才十三岁啊……
沉浸在沉甸甸的情绪里,前方的背影已经和她拉开距离,雒苏忙提起裙子小步追上去。
走出宫殿的时候正迎上晚风夕霞,雒苏真心诚意地拜别道:“多谢殿下。”
微微仰起的面庞在橘色阳光下纤毫毕现,眉心花钿栩栩如生,是朵半开未开的水芙蓉。宇文测眯了眯眼睛,道了句“无妨”,转身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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雒苏坐在回家的马车上,身体累极,大脑却格外清醒。
这座巨大而深邃的皇城里,处处是秘密,也可能处处是陷阱。太子、永宁公主、齐王、齐王妃、戚红珊、摇光郡主……一张张面孔在眼前浮现又隐去,原来她早已在庞大的关系网中。
平心而论,太子条件实在太好,好到挑不出缺点,所以她更加不安。差距悬殊,嫁入东宫后她拿什么自保?拼心眼就算了,那绝对是自杀的最佳捷径。才艺?成天吹箫弹琴也是苦活儿,何况她愿意出力,人家还未必愿意听。那么剩下最肤浅的一个,若是旁人,她还可以考虑牺牲色相,可对象偏偏是对女色毫不感冒的太子殿下……她终于体会到秦门女将的挫败感了,这堵城墙无坚不摧,连个突破口都找不到啊!
雒苏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脑门,准备回家养精蓄锐,不料刚下车,就看见等在青菰院门口的贺商陆,她诧异道:“贺表兄有事?”
贺商陆见她神情疲惫,却强打起精神,不觉有些懊悔。挑来挑去,偏偏挑了最不好的时辰,但有些话若不说出来,他知道日后自己定会后悔。其实现在已经很后悔。
“也无甚大事,表妹明日若得空,不妨来北院一趟,母亲想当面谢你。”
雒苏弯起眼角道:“不值什么,请表兄转告妗娘,明天一早我过来。”
前半夜纷繁多梦,后半夜终于消停下来,她满意地陷入深度睡眠,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看。
醒来怅惘了一阵,雒苏发现自己竟一觉睡到了辰正,太阳都照窗户了。迅速收拾齐整,随便吃了点东西,她紧赶慢赶到达北院,果然看见舅舅、舅母在整理行装,却不见贺表兄的身影。
白氏听说雒苏的来意,开始有些茫然,忽然明白过来:“是了,瞧我年纪大了,不中用。七娘就要出阁,从小娘子变成娘子了,我心里欢喜,做了几件衣裳,一条石榴裙,还有些乱七八糟的小玩意,七娘别嫌弃。”
雒苏忍不住眼圈泛红,嗓音也有些哽咽:“当真明日就走?不能再迟两日?”自从来到这里,白氏是唯一带给她母爱的人。
白氏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傻七娘,将来见面的日子有的是,也许过阵子你就来扬州了。”
雒苏知道白氏说的是大宇的一项婚俗——女子出嫁前须在父母、祖父母膝下尽孝,若外祖父母是有身份的人,亦可视同祖父母。她的生母贺氏虽已故去六年,但乃父仍然健在。说起外祖贺绩,也是一号人物,和当世药王伍真人、针灸圣手顾先生并称杏林三杰。但这习俗说轻不轻说重不重,只怕雒桑未必愿意让她去扬州,除非有更强有力的理由。
这时贺商陆进来了,手里似乎紧握着什么。
雒苏看清被他握着是物事,不由一愣。这乌黑发亮、光可鉴人的乌檀簪子,是三年前她托他交给舅舅、舅母的那支?
贺商陆看见她眼底的惊讶,心里微凉,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簪子:“七娘,我知道姑父和太子能让你锦衣玉食,但我也知道,你想要的不是那些。如今我……父亲、母亲都在这里,还有外祖,外祖父曾数次前往海外,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
可以偷渡出国一走了之?心里一刹蓬勃,随即枯萎,雒苏眨了眨眼,低头道:“表兄糊涂了。且不论外祖年事已高,阿舅、妗娘本来好端端的,岂能因我四处漂泊、担惊受怕?”说着狠下心,冷冷道:“这样不孝不忠的话,表兄以后万莫再提,否则就是陷我于不孝不忠。”
攥着乌檀簪子的手骨节分明,只听见一声细小的咔擦,贺商陆身形一僵,手上力道慢慢松了下来。
雒苏心里感激,面上却一点都不敢露出来。逃跑计划,她曾规划过许多次,但绝不包括投奔舅舅一家,连累他们。
她深知贺表兄是个骄傲的人,她既然把话说到这份上,他恼羞成怒也好,恨她以怨报德也罢,只要放弃了危险的念头,就好。
果然贺商陆抬起眼睛,目光一片冰冷沉暗:“七娘教训的是,是我多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