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苏自己都闹不明白,这莫名其妙一场哭是为哪般。不过哭完之后心情倒是舒畅了很多,酒也差不多醒了。她一边小口饮茶,一边用眼风瞟着对面的人。
水声汩汩中宇文测开口道:“永宁的病,我们尽人事听天命,你不必自责。”
雒苏咬了咬嘴唇:“可是这次扬州之行,令殿下白走一趟……”
宇文测啜了口茶:“不算白走。”
雒苏疑惑地看过去,宇文测却将话题一转:“贺老先生对大宇户婚律不满已久,以为女子生养不易,不宜过早成婚。”
雒苏诧异地望着他。
宇文测顿了顿道:“除婚期不可更易,有别的想法你可以提。”
雒苏认真想了想道:“若谢氏三郎对我的婢子落梅有情,不知殿下能否成全他们。”
见宇文测不假思索地应了,她不由生出得寸进尺的心思,试探道:“若我入宫不见宠,比如……三年无子,殿下可否将我贬为庶人放出宫去?”
宇文测垂下目光,落下茶碗,看不清面上表情:“若你到时仍这么想,再说。”
心里头笼着一团云雾,雒苏拨了半天终于看清里面藏的疑问,一面给宇文测续盏,一面遮遮掩掩道:“那个……我进门之前听到些微声响,既不是殿下召的美人,那莫非是崔世子的红颜知己?还劳动崔世子煎茶,真是罪过……”
“他不介意。”
酒意又有些上涌,雒苏盯了对面人半晌,幽幽一叹:“做你娘子一定很辛苦。”
宇文测唔了声:“怎么说?”
雒苏掰指头数给他看:“第一是大宇,第二是圣人,第三是皇后,第四是子嗣……在你心里吊车尾也就算了,还要和一群莺莺燕燕粉墨登场同台唱戏……”
“”匪夷所思的言辞接二连三出现,宇文测边思考,边伸手将她摇摇欲坠的发簪插正。
雒苏轻嗯了声,低声唱道:“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停下来摇头道:“算了,你没有听过,不说了。”
微暖的温度拂过她耳畔,将鬓发拢在耳后,耳畔的嗓音低柔如风:“说来听听。”
雒苏皱了皱鼻子,拔下发簪敲了下青瓷茶碗:“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顿了顿,边敲茶碗边道:“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宇文测和她成婚,不正是应了这一句?
“然后呢?”
发呆的雒苏回过神继续吟唱。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再次念到这里,雒苏微微哽咽了下,清了清嗓子,接上最后一句,“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胸口情绪激荡,雒苏跌跌撞撞站起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改日再会。”
宇文测刚起身就被一把拦住,雒苏一脸严肃道:“不必相送,我……”说着眉心皱成一团。
宇文测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三步两步走了出去。
一道鬼鬼祟祟的影子正贴着墙根缓慢移动,雒苏定睛望去——一身翠绿袍子,笑得有如一朵风干桃花的,不是崔世子却是哪个?她默默把酝酿已久的一句“我只是内急”咽回了肚子里。
第二天,雒苏体会到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半钟黄酒把癸水冲出来的壮举,她是万万不敢让人知晓的。可这一大早的红枣粥是怎么回事?她疑惑地望向落梅,落梅摇摇头。
一碗热粥下肚,雒苏闭目歇了半晌,倍感熨帖的小腹又开始隐隐作痛,且有愈演愈烈之势,引得双腿酸麻脚尖冰凉。
“小娘子?”
雒苏喘了口气,将被冷汗打湿的被子团得更紧:“不……不要声张。”
见雒苏死死咬着发白的嘴唇,落梅转身出门,刚走下台阶就见贺绩带着白氏迎面走进院子。
给雒苏把了一回脉,贺绩口述,白氏记下药方,亲自煎药去了。
六扇素面屏风合上,贺绩坐在外面,冷淡出声:“除了身子是自己的,什么都是外物。我看不出本末倒置有什么可取之处。雒桑自诩将你教得好,我看他是糊涂,你,更糊涂。”
喝了一碗益母枣汤,涔涔冷汗终于消停,雒苏细声道:“父亲教导过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
贺绩冷笑一声:“有皇太子在,还谈不敢毁伤?”
雒苏脸色又白了些,半晌方低声道:“太子殿下救过儿的命,公主待儿不薄,儿无以为报。”
贺绩声音更冷:“为了名节去跳崖,是你父亲教的,还是太子的意思?”
雒苏闭上眼睛,冷静道:“和父亲、太子无关。那些人百般设计令人作呕,我不想让他们得逞,仅此而已。”
“太子心思深沉,不可不防。”
片刻沉默,没料到贺绩开口竟是这样一句,雒苏错愕后讷讷道:“儿省得。”
贺绩淡淡道:“世上无人能护你一世,便是雒桑也未必有心有力。有功夫担心旁人,不如揣摩如何自保。”
雒苏微微动容,不防耳边的声音飘过去:“……此行琰都,无需你费心计较。调理好身子,婚期也不远了。”
雒苏条件反射地弹起来,暗自抽了口凉气,忙护着腹部道:“外祖父和我们一道回琰都?”
贺绩离开后,雒苏服了药,在枕上思索。
她一直以为那首嵌药名的《江城子》是贺绩给宇文测的一个游戏式考题,可若是如此,为何飞鸽传书要用暗语?进城的时候,为什么是崔世子相迎?贺家虽人丁不旺,但不至于房屋布置一概简洁,近乎冷清。还有昨晚她听到的若隐若现的声响,也许根本无关风月,不,一定无关……种种现象都潜藏着不寻常之处。难道……薄仲背后的人派人来过?
这个念头莫名蹦出来后再也不能消散。看太子殿下从容不迫的态度,必定早有预料。事情已经过去,她却如此迟钝,实在是……她沮丧地把脸埋进枕头,什么都不知道还跑过去哭鼻子,宇文测一定看够她的笑话了。
三天过去,雒苏的沮丧情绪丝毫没有缓解——身体已经完全恢复活蹦乱跳了,但只要她一提“沐浴”两个字就要迎来一场劈头痛训。那天的衣裳被褥都换过了,身上也擦过两次,但她还是浑身不舒服。这次就连落梅都不站在她这边,雒苏从未觉得如此孤单……想到以后可能的月子待遇,不能沐浴不能吹风,岂不是全身上下都要结一层壳?她不觉痛苦地捂住脸。
“阿姊怎么了?肚子还痛吗?”
雒苏放下手摇摇头,望向一身红衣白裙的雒芷:“外祖父怎么说?”
雒芷本想卖个关子,到底没绷住脸上的笑意:“外祖父说阿姊身子大好了,我们就在广陵城里住两晚再回去!”
贺家在广陵下属的松县里,宁静安逸宜人宜居,但未免失之冷清。好在松县离广陵城并不远,马车一个时辰就到了。广陵之所以有白夜城的大名在外,因其富庶开化,不但正月里彻夜狂欢,琰都恪守的宵禁制度跋山涉水走到这里已经等同隐形。
已经有多少年没逛过夜市,没吃过宵夜了?就算带着帷帽,也要好好放松一次!雒苏难得地雀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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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舍中遍植琼花芭蕉,将广陵的初冬点缀得绿意盎然。
沐浴过后一身清爽,雒苏特意穿上了白氏做给她的石榴裙,罩上藕色披风,拎着帷帽踏出门槛。她脚步一顿,向树下人屈膝行了一礼:“殿下有事?但请指示。”太子殿下对她示的恩典太浩荡了,尤其从她受伤开始。皇家不是做慈善的,她不想被弃子,就必须当一颗好棋子。
宇文测从善如流,询问过她身体后切入主题:“我命格过硬的事,你想必听说了。”
雒苏微微一怔,随即点头。除了婚前暴毙的闵丽华,还有香消玉殒的苏良媛,以及当年皇后难产的传闻、乳娘早亡的秘闻……除了闵丽华的死可能涉及阴谋,其他都算不了什么,要知道这个时代的妇女难产率和婴幼儿夭折率一样,高得吓人。有人拿这说事,不过看不惯太子,又动不了他,只好使些上不了台面的卑鄙手段。
忠心此时不表,更待何时?因为早就思考过,雒苏略一犹豫便从容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得侍殿下左右,是雒苏福分。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本与旁人命数无碍。”
宇文测沉默地看了她一会,缓缓道:“当真一点不怕?”
“不怕。”雒苏从容稳重地吐出两字后眨了眨眼,“不敢欺瞒殿下,妾并非勇士,这其中……自然还有合过八字的缘故。”
从失神到回神,不过一瞬间的事情。宇文测用眼神示意她过来,待她走近了方道:“寻常女子不比你福泽深厚,我暂无纳妾打算。今后如遇上不懂事的,须你出面挡一挡。”
雒苏不太淑女地粲然一笑:“此事包在妾身上。”不过是牺牲一下名声,反正她在这个时代注定是个妒妇悍妇,要不就只能孤独终老,这个买卖一点也不亏。她满意地想完,殷勤询问道:“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寻常的石榴裙此刻如一团活火占满眼帘,宇文测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红色夺目,在外少穿。”
雒苏讷讷转身:“那我换一身去。”
肩上的温度一触即离,她回头认真道:“殿下还有旁的吩咐?”
“禁酒,生人少近,回去养好身子,中馈过年温习不迟。”宇文测一样样吩咐完,觉得没有遗漏,停顿了会道,“身上不必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