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伤寒来势汹汹。连续烧了三天,雒苏终于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迎接她的是满脸憔悴喜极而泣的众人。
当药藏郎和尚药局的侍御医同时宣布太子妃已无大碍时,满屋的欢欣气氛将倒春寒的寒气一扫而空。
雒苏十分羞愧,到底还是缺乏锻炼。阿刀是练家子不说,其余宫女虽也受了寒气,没哪个像她这样一烧三天。
宇文洸冲进来道:“阿嫂可算好了!若再不好,太子阿兄回来非拆了我不可!”
雒苏发愁道:“听说那天晚上还恹恹的,转眼就活蹦乱跳,当心蹦坏身子,被发配到冰窖凿冰。”
宇文洸不满嚷道:“阿嫂怎么这样!都是和阿兄学坏了!”
阿刀见状忙道:“侍御医和药藏郎都说太子妃要卧床休息,七公主也是。除了当值的,大伙都各自散了罢!”
吃了碗香糯的白粥和两碟青翠可口的小菜,雒苏满足地叹息了声,开始思考正事。阿刀她们并未动用私刑,那个叫青娥的宫女就痛哭流涕地招了,说自己不是流苏殿的,是神英殿的扫洒婢女,受流苏殿大宫女白雨指使,诬陷另两名大宫女阿六和阿九,其余事当真不知。
神英殿……雒苏蹙紧了眉头,没道理啊,怎么会是太子寝殿的?因为职位低,平时不打眼,大伙看她都面生得很,于是成了漏网之鱼。可她的话有几分可信?对白雨的指控,暂时还是不要告诉永宁了,那三个宫女都是从小服侍她到大的。至于贺绩……幸好永宁没事,圣人查清事情本末后责罚了越王妃,并未对贺绩降罪。
如今雒桑在朝中越来越得势,和当今天子做了亲家,还是未来的国丈,未免碍了许多人的眼,比如失去夫君的永清公主,比如剩下三大家族里最可能步薄家后尘的柳家,现在还要加个赵家。赵司闱是秦王母亲赵德妃的亲戚,虽说秦王和太子相差甚远,但如果没有太子,秦王还算不错的储君人选。她深知自己是人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但还是不够小心,才会毫无防备地掉进圈套里……这些事,太子殿下不会没有料到。突然冒出个神英殿的扫洒婢女,难道……太子殿下自请离都,为的就是借敌方之手将她除掉?这样一来,算得上神不知鬼不觉了。
心猛地坠了下去,下面是无底深渊,怎么都看不到底……她紧紧揪住锦被,额上渗出一层薄汗。是谁都好,不要是他!这个念头在心里盘旋,她下定决心,趁眼下他不在,悄悄查探一番。
“娘子?”
雒苏回过神深吸了口气,挤出一个微笑:“无事。郎君可曾来信,说什么时候回来?”
阿刀怔了下道:“还不曾。太子妃若有话同殿下说,可以写信过去。”
雒苏沉吟道:“不必了……郎君前阵子可曾抄写什么文章?我躺着也无事,若有郎君的手书可看,解解乏也好。”
阿刀犹豫道:“殿下平时不怎么抄写诗赋,只有些书信留下来,内容是不打紧的。”
雒苏心中大喜,微笑道:“不妨事,是郎君的字就好。”
看来看去,倒真是些不打紧的书信,字是一贯的端严漂亮,语气是一概的简洁有力。雒苏心道信也看够了,该想想别的法子了。
这天早晨她神清气爽,除了偶尔咳嗽两下,别的伤寒症候通通退散了。梳洗时见折柳老支支吾吾的,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说,雒苏不由奇道:“如今落梅又不在,谁叫你又吞吞吐吐起来?”
折柳低低咳了声,脸上泛起异样的微红:“娘子、娘子身子已大好了,要不要去外头走走?院子里的桐花全开了,香喷喷的哩。”
“我知道。早些时不就开了?”雒苏担忧道,“折柳你莫不是被我过了病气了?身子不舒服?怎么脸都红了。”
折柳忙摆手,正欲说话,一不留神把自己给呛着,一连串地咳嗽起来,不由急道:“不是奴婢,咳咳,是太、太子殿下……回来了。”
雒苏正要遣人多熬一副药,闻声,起身的步子顿了顿:“你说,郎君回来了?”
折柳双眼闪着泪光,拼命点头。
雒苏心跳加速,什么都还没查出来呢,怎么人就回来了呢?不是说还有几天的吗,难道是朝中有事?总不是回宫视察成果的吧?那他可要失望了,她还在含章殿活蹦乱跳呢。想毕,她又坐了回去,舀了一勺药膳粥,满口都是苦味。
辰时三刻。试着盹了半天还是没盹着,雒苏放弃地打了个呵欠,披了件藕合色外衣,慢慢踱出屋子。
早晨的太阳很暖和。雒苏呼之欲出的第二个呵欠猝不及防消失了。
泡桐树冠大而优美,一树树乳白或藕色的花朵在阳光下灿烂得仿佛透明。淡淡花香乘风而来,飘到脸上。雒苏眯了眯眼睛,不确定自己看到的。
仔细盯了半晌,雒苏终于确定那不是剪影不是错觉,是个活生生的人……男人。
忍不住迈开步子走过去。宇文测,他在含章殿做什么?
黑衣青年盘坐在树下,脸上神情看不真切,隐约可见是在闭目养神。
走得近了,雒苏见他的装束是惯常的胡服长靴,表情也是惯常所见——没什么表情。沉稳,淡漠,波澜不惊还有……光风霁月?雒苏默默对自己说,太子殿下是阳谋家不是阴谋家,她不该怀疑他,那个叫青娥的小宫女完全不可信。
走得更近,这才注意到地上有一方蒲席,席上铺着紫檀色团花茵褥。除却他坐的地方,茵席还空了一半有余,四个角上压着动物形鎏金铜镇。这造型小巧玲珑的,雒苏不由挨个看了过去,温顺的兔子、机警的兔子、奔跑的兔子和……跳舞的兔子?目光移到某人身上——胡服袍摆微染尘埃,领口敞开着,头上并无冠帽,束发的是一枚玳瑁簪。
对面的人在她缓慢上移的目光中睁开眼,语声清淡:“药都按时吃了?”
雒苏没反应过来,条件反射地回答:“吃了。”
反过来打量她了片刻,宇文测出声道:“坐。”
雒苏依言坐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默默琢磨起眼下这是个什么情况,为什么他们的对话倒真像对夫妻一样,而且是老夫老妻?明明前几天她还在怀疑他,怎么见着真人倒像吃了一颗定心丸?不该是他,嗯,一定不是他。
可坐都坐下了,冷场太尴尬,鉴于太子殿下不可能具备暖场的技能,雒苏只好没话找话说:“提前回来,是宫里有事吧,不用去忙?”
宇文测淡淡瞟了她一眼,语气平和:“无事。”他人在这,看他难道不比看手书解乏?
连正眼都不屑给一个……雒苏有些气馁,想了半天也找不到一个无懈可击的话题,于是自暴自弃地开始胡扯:“听说雍州是个好地方,恋歌的风味也格外不同,你们路上有没有听上几曲?”
“恋歌,”宇文测微偏过头道,“是什么歌?”
“你没听过?像《江南曲》啊《采莲曲》啊《竹枝词》啊什么的,在南方很流行的。《西洲曲》就写得很动人,‘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把小娘子们心里那些弯弯绕绕写得多动人啊。咳,不过北方女郎轰轰烈烈倒是另一种动人法,那什么‘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你肯定听过吧。”
说了这么长一串话只咳了一次,看来身子好得差不多了。宇文测低头注目,看纤长的睫毛随她说话微微颤动,眸子里是蔚蓝天光和淡紫桐花的倒影,片刻后出声道:“你喜欢那些句子?”
雒苏认真地想了想,摇头道:“若说恋情诗嘛,我最欣赏的还是《有所思》了。‘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何等气魄何等决断,做女子就该这样——”
话音未落,一朵桐花无声无息地从树上直坠下来,正正飞向雒苏坐的地方。
啪嗒。
雒苏眨了眨眼,摸了摸脑后,迟缓地叹息了声:“还好没砸脑门上。”
宇文测支颐看着雒苏头上唯一一根银簪缓慢地倾斜、下滑,终于不堪重负地叮当落地。伴着眼前人一头青丝如瀑滑落,一缕幽香沁入肺腑,撩得心尖微痒。
雒苏万分后悔出来散步前没看黄历,今天一定是不宜出行。这不,连在院子里坐着都祸从天而降,她是有多倒霉……
正胡思乱想中,雒苏蓦地感到颈后微凉。厚重的一把长发被身边人轻松捞起,迅速绕了几个弯。随着一股力道贴着头皮擦过,散落的长发被重新固定好。
雒苏低头看着地上和桐花躺在一起的银簪,伸手摸向脑后的动作被中途拦截,耳边的嗓音慢悠悠的:“再碰掉就让紫钗给你梳。”
雒苏不禁抖了抖。紫钗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不着调,但绝对是全东宫最有艺术家潜质的宫女,潜心于服饰、首饰、发型等研究。雒苏记得清楚,大婚时她头顶的金步摇是由三十名工匠耗时一个月打造成的,提议将大金凤尺寸改小以减轻重量的不是别人,正是紫钗。如果真把三斤重的首饰顶一天,说不定她年纪轻轻就害了颈椎病……紫钗一定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小天使!大婚前得知紫钗将带领东宫宫女来给她梳发,她为即将见到小天使而激动不已,然而很快她就激动不起来了——紫钗比她更激动,激动地捧着她的头发爱不释手,怎么梳都不满意,说一定要梳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发型来,于是每天梳了拆、拆了梳……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那种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压迫……她说什么都不想再重温一遍了。
眼底滑过一抹笑意,宇文测不动声色握住她的手道:“午宴设在琉璃宫。既然身子好了,一起去。”
太后所居的琉璃宫?雒苏不自觉咬了下嘴唇,太后生辰快到了,曲子还没合好呢。
她在看他的手书时,也是这副神情?既然身子大好了,他也不必顾忌了。宇文测突然发力,一把扣住她,压了下去。发丝凉滑,如春泉漫过手背。唇软如花,想来滋味也会很好。
雒苏惊呆了,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兽性大发了?嘴唇吃痛,她瞪着眼睛看着他,他竟然咬她,当真是兽性啊!她越挣扎他越用力,嘴唇、舌头开始发麻,胸腔被压得生疼,雒苏几欲窒息,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快来个人救救她……
阿刀天神般的从天而降:“殿下,太子妃,七公主来了。”
终于得救了,雒苏抚着胸口大口喘息,咳嗽道:“咳咳……我回屋梳洗一下。”转过身去,胸膛里心依然跳如擂鼓,他愿意亲近她,代表她会被收用,而不是像萧镜娘一样扔一边?
谁知宇文洸已经带着两个小宦官走进院子,大声道:“阿嫂阿嫂,看我带了什么宝贝过来!咦,怎么阿兄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