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苏站在一株白梅下,看剑光明暗交错,吟风吹雪。
原本她以为贵族佩剑不过是身份象征,没想到除了宇文测,竟还有人当兵器使的——还是个年方十一的小小少年。看来鲁王宇文澍的目标是做个复合型皇子,可敬可叹。
“依苏娘所见,鲁王同太子过得几招?”
宝蓝锦袍的身影不知何时走到梅树下,柳颀随意伸手一拈,纷扬飞雪停在掌心。定睛看去,却是几片断口整齐的白梅花瓣。
雒苏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听闻柳七公子同摇光郡主好事将近,妾虽不能亲临相贺,倒也备了份薄礼。”
柳颀仿佛没有听见,密切关注战局,连呼可惜:“竟才四招!我本以为鲁王剑术精进了,看来还早得很……”
暗影入鞘,是宇文测的湛卢。另一边宇文澍小脸微红,攥得指骨森然,才把清冽逼人的青霜剑给收了进去。
宇文测面色清淡,语气也十分之淡:“人之生也直,八弟何时走上了幸而免的路?”
这下不只是脸红,宇文澍气呼呼道:“太子阿兄变了!自从雒氏进宫,太子阿兄便耽于美色,偏听偏信!”
这边雒苏忍不住了,酝酿了个柔得自己心口发麻的语调:“鲁王请赐教,郎君如何偏听偏信了?”
宇文澍瞪了她一眼,脸上红意未褪:“你要对付二兄,太子阿兄竟不训斥,还……还要和你生儿育女。”
雒苏忍不住笑了。
宇文澍用力瞪过来。雒苏笑笑望回去:“鲁王年纪尚小,不通此间关节。须知郎君镇日面对卷宗刀兵,难免枯燥,妾便好比那架上一盆兰草,闲时看看赏心悦目,于郎君身体保养有益。”
宇文澍恢复如常,童音也是冷冷的:“兰之猗猗,乃君子之守,同你有什么干系?”
雒苏摆出一副“我不挑”的姿态:“那便蓬莱花好了。或者旁的什么,都行。”
宇文澍噎了下道:“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
“八弟。”宇文测单手揽住雒苏,语气平稳,不容辩驳,“这是你大嫂。”
宇文澍扭过头去。
雒苏望了眼不远处的柳颀,赞叹道:“听说柳七公子此次为摇光郡主留在琰都,又特意拜访关照过摇光郡主的鲁王,当真有心。”
柳颀倾斜手掌。白梅如雪坠落的间隙里,字字清晰:“今夜清景无双,正值皇太子生辰,我欲与鲁王切磋一局,代酒为寿,太子妃愿吹一曲否?”
雒苏抬头收到宇文测安抚的眼神和简洁的四个字:“不必勉强。”于是转头微笑:“不知柳七公子与鲁王欲切磋何物。”
柳颀敲着腰间佩剑道:“弹铗为歌,鲁王意下如何?”
“可。”宇文澍虽然严肃地板着小脸,一双眼睛却泄露了异样光彩。
待宫人取箫过来,四人已在崇贤馆围炉坐下。当然,熏炉基本由雒苏一个人霸占着。接过箫后,试了几个音,她就在炉边站定,运气,柔润的音色流淌而出。
宇文澍微微一怔。箫声饱满,仿佛吸足了水分的莲花苞,逐一舒展,层层绽放。又如海底休憩的贝类,缓缓张开合拢的贝壳,露出硕大莹润的真珠,那光泽明亮却不刺眼,正如箫声柔而愈韧,当真……妙不可言。
柳颀席地而坐,短剑出鞘,微蓝光芒湛然如水。五指屈起,扣动剑身,发出一声清吟,恰与箫声呼应。
“君自故乡来——”
雒苏有些意外。柳七公子的歌声不同于嗓音的爽朗,悠长悦耳,倒和他的字十分相契。这样一副嗓子,配上这首诗,令她情绪暗涌。曾经哥哥手把手地教她写这句诗,然而当初的温暖,她却早已抛之脑后——扪心自问,如今她已认定这里,不愿离开。这是不是世事难料,人心凉薄?
待柳颀唱罢“寒梅著花未”,梅花一弄方毕。宇文澍带着跃跃欲试的神情叩响青霜剑,歌喉尚显稚嫩,唱的却是高适的《塞上听吹笛》:
“雪净胡天牧马还,月明羌笛戍楼间。借问梅花何处落?风吹一夜满关山!”
配乐与诗的契合程度超出宇文澍所料,比如在他唱“借问”一句前,箫声便已低沉下去,仿佛走进夜雾迷宫。低至几不可闻时,一瞬静默,大雾散开,箫声明净如初,恰合了他欲扬先抑的心思。
一时室内静极,更漏声遥遥传来——四更了。
雒苏正收拾心情,觉察到温暖覆上腰侧,抬头对上沉静的目光,心头不由一软,连带着声音也是软绵绵的:“累不累?送走贵客,咱们就回去安置。”
宇文测低声道:“好。”
柳颀收回打量佩剑的目光,一丝不苟道:“鲁王弹剑大精进了,日后勤练不可松懈。今日元日,愿太子殿下寿比南山,太子妃芳华永驻。”
宇文测微一颔首,行云流水地送客,将宾主之礼拿捏得很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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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风六合,梦入芙蓉浦。
次日醒来时,雒苏仍有些惘然。曾经那些小欢喜、小盼望、小紧张,甚至来到这个世界的绝望,仿佛都随风化了。至深至浓,终于变成至浅至淡。忽然就惶然了,眼前的幸福虽然踏实,但将来的事谁都不能保证……如今相拥而眠,谁知日后会不会天各一方相忘于江湖?待他君临天下,她能陪他过多少个千秋节?
耳畔呼吸绵长,雒苏抬头见宇文测犹闭目安眠,忍不住攀上去亲了亲。从下巴亲到嘴角,不防“安眠”的某人瞬间发动反攻,期间漆黑的眼眸一直牢牢捕捉她每一个反应。
自怀孕以来,雒苏备受呵护,许久不曾遭遇此等步步为营的狩猎,很快就丢盔弃甲两眼迷蒙。
耳畔响起低柔的嗓音,语气近似诱哄:“想不想见薄夫人?”
大脑转速极慢,雒苏懵然点头,毫无防卫的觉悟。
“初三谢子玉会携家眷过来。”宇文测一面次第挑开衣结,一面轻描淡写道,“唔,昨天想起故人了?”
雒苏怔怔望着芙蓉帐顶:“我有点怕。这样轻易就忘记,好像……一切都是虚假。”
拆衣带的手停了下来。略过心头的一缕阴霾,他刚俯下去,就被雒苏一把搂住脖颈,莲蕊清香幽幽浮动:“说好了,一辈子在一起,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眼角眯成愉悦的弧度,黑眸盛满星光,手上动作一气呵成。
雒苏紧紧攥着雪白的中衣衣襟,大惊失色:“你做什么……放我下来……”
一线泉水从墨色峰顶的石穴里流出,经山石蜿蜒而下,成溪成河,最终在山脚下汇聚,磅礴如云海。奇怪的是这泉溪河海皆悄无声息,原来流动的不是水,而是烟——特制香丸化作乳白云烟,不上反下,流溢如水,别有意趣。
隔着两架屏风三层帐幕的雒苏自然欣赏不了这意趣,她正团着被子缩在角落反省,脸红得要滴血。罪过哟,虽说是他生日,但大年初一的,她竟然“睡”过头,这一年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狠狠瞪向始作俑者。
始作俑者正把玩着两人纠缠在一处的青丝,神情慵懒,语气愉悦:“怎么?”
雒苏平了平呼吸,开口时已十分冷静:“早几个月你说起当今局势……如今你看,这局势究竟如何?”
带有薄茧的掌心沿青丝逆流而上:“一年内无战事。”
雒苏纠结了一会,扭过脸去:“一年后呢?”
宇文测不费吹灰之力剥开了蚕蛹状的被子,一面观赏粉色脖颈上新添的绯色桃花,一面考虑要不要再添几朵。
雒苏等了半天也没回音,倒是颈上骤然一凉,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不许看!”
她自以为中气十足的呵斥落在宇文测耳中不啻一个黄鹂鸣翠柳,娇软的尾羽挠得他心尖微痒,立即将考虑中的事情付诸实践。
雒苏颤着嗓子,“你”了半天也没“你”出后文。
好在宇文测流连忘返的同时没忘正事:“我十四岁时便上疆场,不必担心。”
雒苏愣了下,反手搂过去,长叹一声:“郎君一去三千里……令妾如何完那多子宏愿?”
手掌覆上平滑小腹,撩人暖香早已透过薄罗中衣融入鼻息。宇文测阖目敛去眸中异色,厮磨了一会,方低声道:“唔,想要几个?”
雒苏话刚出口就发觉这玩笑开得不对,果然感觉隔着中衣那一片炙腰可热,且有越来越热的趋势……连忙岔开道:“这原也急不来,我们慢慢来……你听漏声,只怕都辰正了,该起了。”
当药藏郎若无其事道出太子妃及胎儿一并良好,絮叨完有的没的,如往常一般恭谨退下时,雒苏心里却打起了鼓。
果然,片刻后她敬爱的夫君就出去了,过了一刻种才回来。相比于宇文测的面色平静语气平和,雒苏显然不那么淡定。是单刀直入还是旁敲侧击?以他的性子,一次不成,第二次就别想了……
谁知主意还没打定,恼人消息就接踵而至。其一,殷县主芳心未死,不但在琰都扎根不走,还找到嫁人不久的雒蕙巩固根据地;其二,秦王再度桃花泛滥,雒家几个小娘子为一个侍妾名额差点争得头破血流……加上柳淑妃、容修仪那边毫无进展,雒苏沮丧得几乎食不下咽。
一抹清丽蓝光映入眼帘,雒苏望去不由双眼晶亮——婴儿拳头大小的明珠通体莹润剔透,表面光彩盈盈浮动,半许湛蓝如海,半许璀璨如金,正是有新月国国宝之誉的月华珠。要知道月华珠在大宇是个稀罕玩意,还记得当初他们大婚时她那身行头,金步摇的凤嘴下坠的就是一颗水滴形的月华珠,听说价值千金,至于眼前这个,她想都不敢想了……
宇文测悠然问:“喜欢?”
雒苏惊喜中犹保有几分警惕:“有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