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天雪地,踽踽独行。
前方有光,光晕里浮出一个面孔。
雒苏皱眉想啊想,终于想起来——这不是哥哥吗,哥哥怎么会到这里来?
人形从光晕里走出来,渐渐变得立体。牵起她冻僵的手,哥哥笑得温柔:“冷吗?”
她想点头,可是好像连脖子都僵住了。
哥哥怜惜地看着她,伸手握住她的手,一寸寸地温暖。
她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两声哼哼。
哥哥忽然松了手,用力一推,她吃不住,一个踉跄就栽倒下去,冰棱扎进身体里,疼得她几欲尖叫。哥哥仿佛变了脸一样,面若冰霜,看着她的眼神轻蔑冷淡。
她痛楚难当,乞怜地伸出手去:“哥哥……”
然而哥哥视若无睹,转身就走,眨眼间背影就消失在冰雪中。
她难受极了,浑身刺痛,眼泪止不住地溢出来。
周围静极了,只有北风的呼啸声。不知过了多久,北风渐渐停息了,她抬头看见了太阳。太阳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好温暖……那光芒明亮而不刺眼,温度热烈而不灼人,她忍不住伸手触碰,却一下被吞没,暖流灌注全身——她惊喜地发现,太阳膨胀成了一个空心的球,将她完全容纳在里面。
这种感觉,好像一个人……她不觉喃喃出声:“阿测……”
清醒过来的时候,雒苏迫不及待想睁开眼,挣扎了好几次才成功。
熟悉的面孔近在咫尺。她屏息凝神,目光一寸寸滑移,从锋利的眉峰移到微阖的眼睑,再到挺拔的鼻梁……
大概是她看得太贪婪,闭目养神的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一眼看清眼底满布的血丝,雒苏心一惊,下意识想伸手,却发现——她竟然像菟丝草一样缠在他身上。她试着全身感受了下,更加心惊——光滑、结实,还有丝丝暖意渗透,难道他没穿中衣?
宇文测迅速闭眼再睁开,神色一扫空茫,十分清醒:“苒苒?”
每一个动作都落在雒苏眼里,喉咙明明干得很,不知怎么她有些哽咽,发音也含糊不清:“水……”
将她轻柔放下安置好,宇文测利落地捞起中衣,随意一披,起身倒水,一面向外沉声道:“太子妃醒了,请贺先生。”
直到他喂完温水,替她穿衣时,雒苏仍有些怔怔的。他们真的是赤诚相对啊……原来她梦见太阳的时候,是他直接将体温渡给她?
以贺绩不苟言笑的专业态度来看,一番差强人意的说辞就是最好结果,针灸疗效甚好,可以庆祝她两只脚都从土里迈出来了。
原来她梦见的冰棱是贺绩的针啊,雒苏汗颜了一下,立刻将别的都抛到脑后:“孩子呢?两个孩子都好吗?”
这回她没有被敷衍,宇文测眼底柔和:“阿初、阿卯在乳母处,晚间抱给你看。”
贺绩依然不苟言笑:“若无他事,容草民告退。”
宇文测颔首道:“贺老先生如有意,可领太医署。”
沉默的短暂对视后,贺绩低头躬身退出。
雒苏想起当今太医署一把手是顾百草,据说贺绩和此人相看两厌老死不相往来,八卦的话到嘴边却变成:“我觉得已经大好了,你去神英殿歇一觉吧。”
宇文测不咸不淡扫来一眼:“嫌我吵?”
雒苏眨了眨眼:“虽然大好了,毕竟没好透,我不是怕你定力不足,我躺在这里扰人清梦嘛。”
宇文测目光逡巡了几个来回,终于淡淡吐出三个字:“我尽力。”
捋完虎须的雒苏手足无措了一会,决定抛弃颜面投怀送抱。
不得不说,亲眼看到孩子的时候,雒苏有些失望。
不仅全身皱巴巴的,而且这两只……可真小啊。半个巴掌大的小脸上,眉毛眼睛鼻子嘴都挤成一团,别说龙凤胎双胞胎,随便拉俩婴儿都长得差不多吧。
雒苏拉了拉小手,又亲了亲额头,凝视吃完奶打着呼呼的两个小家伙,确定一时半会不会醒,不无遗憾地放他们走了。
明明感觉只做了一个梦,谁知一睡就睡了三天,而且差点长睡不醒……雒苏很内疚,恨不得立刻活蹦乱跳让他宽心,可是发现体力大不如前,才动了小半天就浑身没劲,只能软软窝在他怀里,软软道:“阿测……”
宇文测拨弄着额角细软的绒毛,低头打下烙印,“不可。”
雒苏微微一缩:“几天没沐浴,你也不嫌脏。”
“甚好。”
雒苏认命地叹了口气,心里默默打算,最多再过两天,她不择手段也要泡到热水里去。
宇文测玩了一会她的手指,忽然道:“击鞠赛上,远火一队,慕温普将代其叔父上场。”
雒苏思考道:“你代圣人出场,孟蓝也是大王子带队,远火……怎么看都有点敷衍啊?慕温腾在哪?”
“在慕温腾以前,远火与中原交往甚少,太过热心反倒令人疑心。慕温腾在坤德碰了钉子,加上此行耗时已久,该取道回国了。”
雒苏哈了声道:“坤德是女儿国,他也好意思去?活该碰钉子……”
“外头的事,听过就算了,不要往心里去。”
雒苏心情甚好,忍不住想唱反调:“往不往我心里去,又不是你能做主的。这世上总有那么些事,殆天数,非人力。”
“哦?”宇文测盯着她,缓缓道,“贺家升沉,柳颀娶亲,郁久闾明勃、慕温普身家性命,我做不了主?”
雒苏愣了下,贺家也罢了,其他的和她有什么关系?他一生气,就爱威胁人……可这气生得好没道理。她不眨眼地看着他,看到眼底有淡淡的乌青痕迹,突然就心软得一塌糊涂。他不眠不休守了她三日,兴许是累着了,有气撒出来就好了,于是她道:“做得了主,怎么会做不了?我们家郎君无所不能,不过……”
“嗯?”
“如果将来你不喜欢我了,会不会弃如敝屣?唉不用说了我知道……”
宇文测屈膝将她抬高,面对面道:“不可能的事,不要杞人忧天。”
雒苏忍不住偷笑:“好啊,你说的我记住了,一言九鼎。”饶是他工于心计善度人心,也猜不到她的打算。唔,若他态度强硬,她就以他变心为由一哭二闹,把他吵到神英殿去,这样含章殿就属她说了算,她也就能放心大胆地洗澡了。
宇文测凝视半晌,瞳仁清亮如水,映出她的整个影子。
倒是雒苏不好意思了:“明早你还要上朝,咱们早些安置吧。”还好这次他临时赶回来圣人没有动怒,只是更换了人手,将他的功绩略过不提。
“一儿一女足矣,苒苒,今后我们不再要了。”
雒苏本来也有些阴影,但从此不要孩子……她还真没想过。一儿一女离多子多福实在有点距离,而且他的大好基因浪费了多可惜啊。
将她眼底的恋恋不舍看得清楚,宇文测手上不觉加力。
肩胛骨被捏得有点疼,可心里实在舍不得,她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这几年我们安心守着阿初阿卯,我都听你的话,该调理绝不含糊,该吃药绝不嫌苦……等过几年我身子养壮了,我们再看好不好?”
眼睑相贴,呼吸相闻。雒苏听见低低的一声,带着几不可闻的叹息:“好。”
人们都说有了孩子,方知可怜天下父母心。雒苏上辈子没有见过亲生父母,这辈子又没了亲娘,只能体会到父亲大人对她的呵护——尤其听说她失血昏厥的时候,父亲携秦夫人上祷于天,誓斋戒一月,令她很是动容。
她自觉人生已经完满了,幸福之余不由心痒,想修复殷皇后和他的母子关系。
这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还真叫她吃了一惊。当宇文测还是一只白嫩嫩的小椒奴的时候,具体说来,是大化三年的夏天,皇长子失足堕入七星池,救他的是碰巧路过的秦昭仪——殷皇后夏秋抱恙静养的习惯从那时候就开始了。那时候,圣人登极方三年,正对大好江山施展拳脚。那时候,皇后嫁给圣人已经七年,却仍然对母仪天下没有丝毫兴趣。那时候,秦家满门皆荣宠,新生的大宇帝国正欣欣向荣。雒苏不觉有些心疼,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孩子啊!被父亲寄予厚望,被母亲刻意忽视,失足真假甚至都不再重要,他早早地尝到人情冷暖,而非天伦之乐。弟弟妹妹们接二连三的出生,无论哪一个,都比他得到的疼爱更多吧。
把阿初往嘴里塞的小拳头拦截住,小家伙顿时不高兴了,边伸胳膊蹬腿边哼哼,雒苏抱着又是拍又是哄,好不容易把小阿兄哄好了,回头见小阿妹阿卯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长睫毛上挂着泪花,薄薄的小嘴一张一合咿呀了两声,让她好一阵心痒。
不舍地把孩子们放回去睡觉,雒苏边研墨边琢磨,皇后不日便要结束静养,可根据她打听的消息,还是没什么眉目——虽说古有庄公寤生,姜后不喜,但毕竟是自己唯一的孩子,皇后殿下她怎么舍得?早年的少女情怀早就该淡了,有什么比得过亲生骨肉去?她委实想不明白。
“太子妃,薄夫人回信了。”
阿竹清泠的嗓音打断她思绪,雒苏接过信拆开,看了几行,脸色忽然一变。
折柳关切道:“娘子?”
雒苏摇头示意无事,心里却不能平静。仔细读完信件,通共只有两句用《诗经》名篇打掩护的隐语,但就凭这八个字,已经足够令人心惊肉跳的了。
淇则有岸,隰则有泮。
上文是“及尔偕老,老使我怨”,下文是“信誓旦旦,不思其反”。这是落梅打听到的内情?这岂止一般的怨愤……当年的殷皇后到底经历了什么变故?圣人答允了什么又出尔反尔?
据她所知,大化元年圣人曾动用私刑处决了一名胡人乐师,那么附近的年份发生了什么?
待查出内情,雒苏看着白麻纸在火舌下扭曲翻滚,终化为灰烬,半晌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