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测回来时已是薄暮,驿馆中回荡着《梅花引》,已近尾声。
面向绚烂霞光,雒苏抱膝而坐,吹完最后一个音,放下湘妃竹箫,把晾的衣服收进来。箫是前年生日阿测送给她的,是金水观前任观主无仁真人所制——没错,就是那位早早归隐的先皇兄长,如今年逾古稀,身体仍然硬朗。当年得知名琴“九霄环佩”正是他的圆满之作时,她吃惊极了,为什么和她所知道的历史不一样?这个架空的朝代究竟在哪里?难道只是一座空中楼阁?不过她只惆怅了一会,很快就忘了那码事——阿初、阿卯黏她黏得紧,把她每天时间都占得满满的。
宇文测稳步进来,看到如斯画面,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距今已九年了。当初那个水灵稚嫩的少女,如今和他并肩而立。绝代佳人兼贤妻良母,世上没有人比她更适合他。
雒苏看到他,噌地站起来:“一切顺利?”
脸上、手上的颜料已经洗掉,肌肤明如玉。宇文测拉过她的手,摩挲道:“后续交给工部屯田郎中,我们后天启程。”
熟悉的气息混着淡淡汗味沁入肺腑,给人别样的心安,雒苏顺势偎进他怀里:“如此甚好,你担子卸了,我们也好给阿初、阿卯添个阿弟阿妹,你意下如何?”
宇文测揽着她,目光深邃:“不急,一个一个来。”
雒苏轻捶了他一下:“谁急了!”
宇文测拉她坐下道:“有热水?”
雒苏点头:“烧上了,前头在人家家里不方便,只好简单擦一擦,今天好好浴个身。嗯,你不爱吃甜的,我把凉茶冲淡点。离开越州还要十天,这里瘴气重,你身子虽壮,也要防患未然……你,你做什么?”
宇文测一把抱起她,低头道:“不是要给阿初阿卯添弟妹?自然要近些。”
雒苏面红耳赤,按住他作乱的手:“热水好了,你先沐浴去。”
驿馆的浴室,终究不便,宇文测言若有憾:“擦身也未必不好。”
借擦身之由,行不轨之事。雒苏推了把他:“出门在外,好歹收敛一点……”
宇文测沉吟道:“物极必反,娘子最清楚。”
“……”
沐浴过后,两人穿着轻薄中衣,榻上对坐。
雒苏讲完白天的事,端起煮好的凉茶,吹了吹,递给宇文测道:“你竟不说我?明悦公主要推倒崔世子,和他生个娃,我看好她。呃,看好是个土话,就是看重的意思。”
宇文测一饮而尽,将空碗推了回去。
雒苏忙又盛了一碗,手腕却被按住:“你说过,要同甘共苦。”
女生外向,说得就是她,谁叫她没事喜欢乱表白?雒苏只好乖乖喝了,耳边却听他道:“不能输给他们。”顿了下,又道:“我看好你。”
雒苏差点呛到,抚胸顺了顺气道:“我尽力。”
宇文测直接把她从榻上移到床上,俯身下去:“我们同甘共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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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论过程如何,一路同甘共苦的结果是,雒苏刚回到琰都,就吐了个昏天黑地。药藏郎的诊治结果果然没有让人失望——太子妃又有喜了,怀孕刚一月。
想是在越州就有了,雒苏一面擦汗一面感慨,说生就生,绝不含糊,她家郎君绝对是实力派。她在心里握拳,他们离多子多福的目标又近了一小步。
没想到那头南安王府没传来喜讯,大溪宫却传出了坏消息——圣人龙体违和,命皇太子监国。自从闵太后薨逝,圣人患上头风病,这几年反反复复,今年入冬格外严重。
不再兼任都水使者和大理寺正,这回压在他肩上的是全大宇。放眼寰宇,除了他,还有有谁能扛起这一国重担?
心里除了自豪,还夹杂着一缕涩意,雒苏知道,她又多愁善感了,可就是控制不住心疼。自从开始监国,他更辛苦了,每夜睡不足两个时辰。
雒苏想来想去,别的地方她帮不上忙,给雒家清理一下门户还是可以的。
这天她微服造访,杀了雒谷家一个措手不及。
环视一周,她唇畔笑意渐冷。雒谷今天本不该休息,但告病在家,眼下也没出来。三郎雒英、五郎雒芝、雒谷的侍妾潘氏不在。
一刻钟后,雒芝姗姗来迟。潘氏称病,未能前来。
雒苏眸光一凛,对身后的阿墨低声吩咐了几句,阿墨悄悄退了下去。
又过了一刻钟,雒英醉醺醺地驾到了,娇妻美婢簇拥着,俨然一家之主,可惜一开口就变成了大舌头:“我、我说谁来了,原来是七、七妹……七妹又有了,可要保重……玉体!”
雒苏冷笑道:“我记得上次来时我说过,若三兄再贪杯误事,全家受罚。看来是我人微言轻,没人当回事啊。”说着扬声道:“来人!把雒英带到井边,给他醒醒神!”
话音落地,两名侍卫走上前,架起雒英。雒英还晕乎乎的,其妻戴氏顿时不干了:“七妹有所不知,你三兄平时都听着你的话,偶尔贪杯一回,不曾误事……”
雒苏笑得更冷:“不曾误事?你们猜猜,我随太子殿下南巡回来,看到了什么?御史台弹劾雒谷和雒英的折子,在案上堆成了山!雒谷身为正七品朝廷命官,玩忽职守,在当值日里连续走失马匹。哦,未必是走失,有人弹劾他这个下牧副监,说他色迷心窍,收了两个绝色胡姬,巴巴把马匹送给了窃贼!雒英也不差,三个月里把新买的婢女睡遍了不说,还奸污民女,殴打同僚……我看你们也不必准备新年了,赶紧收拾行囊,回荆州过年去!不然惹出更大的祸事,能不能留全尸,我可不知道!”
此言一出,连雒谷正室姜氏都脸色惨白。戴氏惊惧了一会,定下心神道:“七妹怀着太子殿下嫡嗣,怎么说这晦气话?”
雒苏面无表情:“我归宁时,就是父亲大人也要唤我一声‘太子妃’,我倒不知,父亲大人何时给我添了这些不懂事的兄嫂?”
这话讥讽到了极点,戴氏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跺了跺脚,转身要走。
雒苏扬声道:“怎么?这雒家一点规矩也没有?我没发话,谁敢妄动?”
雒苏身后的侍卫应声两列排开,手持刀戟,各个都是精锐。
这时终于响起传报声:“阿郎至——”
雒苏保持坐姿纹丝不动,只活动着两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漆案。
雒谷赶来见到的就是这副剑拔弩张的阵势。他怒气冲冲冲过来,正要质询侄女,恰逢微风吹起帷帐,露出美人半个侧脸,恍若天仙一般,当真是“天女”!
雒谷呆了下,他自诩阅尽人间美色,这透不过气的感觉却是头一遭有。
雒苏微微勾起唇角:“啊,原来是雒伯父来了。”
嗓音清澈动人,宛如一汪春泉注入耳中。雒谷只觉心神一荡,半边身子都酥了,开口喃喃道:“侄女过来,怎么不同我说一声?我也好亲自迎接……”
雒苏看也没看他:“雒伯父无需客气,有话请说。”既然要敲打,自然从家主的脑袋敲起。
雒谷早把怒气丢到了爪哇国,隔着帷帐涎着脸坐下道:“侄女诞下一双儿女,如今又有了身子,难怪出落得越发动人。”
雒苏冷淡道:“伯父此番过来,只为说这不相干的闲话?”
一旁姜氏看得咬牙,雒苏看不出来,她跟了这糊涂急色鬼好几年,如何看不出他的龌龊心思?真是色胆包天,连太子妃侄女都敢惦记,万一被太子知道,他们全家都得死!
姜氏见婢女要上前斟茶,计上心来,转头对贴身侍女耳语了一通。
只见斟茶婢女轻啊了声,身子一歪,一盏热茶尽数洒在了雒谷簇新的锦袍上。
雒谷一掌扇过去,婢女直接被扇到了地上。
雒谷犹未解气,伸脚狠狠一踹:“蠢货!拖下去,抽五十鞭!”
姜氏忙拉住他道:“侄女还在这,你这暴脾气什么时候能收一收?”
雒谷喘了口气道:“这样的蠢货,要搁在皇宫里,八条命都不够死的!”
雒苏在心里冷笑,官帽都快丢了,他还过起皇帝瘾来了。
姜氏忍气笑道:“这大冷天里,当心别招了风寒。”说着叫婢女服侍阿郎回屋更衣,她转向雒苏,笑意便有些勉强:“让侄女看笑话了。”
雒苏不咸不淡道:“我以为我早先说清楚了,看来姜夫人还是没明白。我的娘家在永嘉坊的雒家,不在这里。”
姜氏心里又气又恨,却只能赔笑道:“太子妃说的是。”
雒苏心想指望不上雒谷,索性向姜氏摊牌:“这次随太子殿下微服出巡,我见了不少农户、商贾、寒门士子。回头一看,你们雒家大小郎君们全是混账。从今往后,你们若将功补过还罢了,一旦生事,我必求圣人、殿下明正典刑,绝无二话。”
姜氏还欲诉说,雒苏余光瞟见阿墨悄悄向她点头,扬声道:“说罢,让他们看清楚,这雒家都是些什么货色!”
阿墨朗声道:“奴婢已查明,未时初刻,太子妃抵达雒府时,雒五郎从内宅潜出,回到居所。同时,雒副监侍妾潘氏命婢女端了一盆热水进屋。据别院仆婢交待,这半年来,五郎与潘氏往来甚密。”
“好一个往来甚密!还有你们家阿郎,不是告病在家么,怎么一点病容也没有?看来马贼送的两名胡姬果然绝色,雒副监用得甚好啊!”
雒苏拂袖一扫,杯子啪地摔成了几瓣,她冷笑道:“依我看,你们何必偷偷摸摸?上梁不正下梁歪,就算作奸犯科你们也没甚好怕的,早晚一家老小在牢里团聚!”
阿墨忙扶住她道:“太子妃当心玉体。若殿下知道了,必要彻查因由,这却是小事,太子妃玉体最重。”
雒苏抚着衣襟,扫了眼噤若寒蝉的雒家众人,扶着阿墨起身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这气也受够了,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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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此一事,雒谷家的确安分了一阵子。
这天黄昏,雒苏刚把两个孩子赶去洗澡,就听到宇文测回来了。
她呵了呵手,迎上去,取下他头上的漆纱笼冠:“今天回来得倒早,阿初和阿卯又折腾得一身汗,我刚打发他们洗浴去。”收回的手被半路拦截,温热的气息印在手指上。雒苏弯起眼角,狐裘外尚不显轮廓,额间花钿宛如一朵早开的红梅。
宫女内侍们识趣退下。
折腾了半晌,雒苏软软捏着掉落的花钿,把脸埋在他肩窝闷笑出声:“真是……我说这两个小祖宗的磨人功夫从哪来的?分明是师出有名!”
抬起嫣红的脸颊,宇文测低声道:“似乎有人同我说过,儿肖母女肖父。再怎么说,也有你一半功劳。”
雒苏张口正要回敬两句,两副相似的嗓音远远传来,正是每天必备的二重奏曲目:“阿娘——阿娘——阿耶——阿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