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王二人按照玄武的指点,很快便来到了寺院西侧,只见此处有数排平房,共有三十余间。两人正在推测玄武身处哪间房内,忽而“吱呀”一声,正中一间房门打开,似有迎客之意,二人知道此乃玄武神通,当下见怪不怪,举步入内。
这房屋约三丈见方,布置简陋,其中仅有一床一蒲团,连佛像经书都没有,实在让人难以相信此乃佛门高僧所住之地。
房间正中有一干枯矮小的僧人正襟危坐于蒲团上,右手以拇指触地,左手竖立胸前,双目深陷,正念念有词。萧王二人不敢打扰,候立在侧,约莫过了一柱香的时间,那僧人停止念诵,双手合十,也不见他开口,萧王二人便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自他身上发出:“二位,让你们久等了,只是这晚课万万耽误不得,我虽为外来客僧,且年老体衰,得此处方丈宽宏,免去集合诵经的奔波,但这自我修行总免不了,万分抱歉。”
“这是腹语术?”萧贱生出他乡遇故知之感,不由有些小激动。
王阳明深深一揖,道歉:“久闻玄武禅师妙悟至理,佛法无边,今日一见,实令我深感敬佩。”
玄武依旧以腹语道:“区区虚名,何足挂齿,二位前来找贫僧何事?”
王阳明道:“近日来当朝圣上屡遭凶徒刺杀,数次遇险,禁军与锦衣卫虽大举搜查,但仍一无所获。现在下得到凶器一枚,知道大师乃武林宗师,必有高见,便特意来寻求指点。”
玄武道:“是何凶器,可否让贫僧揣摩一番?贫僧虽远离武林久矣,但仍有一些记忆,这便尽力而为吧。”
王阳明从怀中掏出调包的八棱锥,恭恭敬敬地递到玄武面前,玄武伸出手来,接过八棱锥,看也不看,在手中细细抚摸起来。
王阳明微觉诧异,抬眼向玄武望去,谁知这一望之下,登时心头大震。只见那玄武并非眼眶深陷,而是双目皆被剜出,仅有眼皮覆于眶上。同时他喉部也有一长长伤疤,虽疤痕陈旧,但观之仍触目惊心。只因先前屋内光线昏暗,视物不清,萧王两人距离较远,这才未能发现。
玄武反复摸了一阵,忽然停下动作,腹中发声道:“这是八棱锥,不过这样式有些特别,只在河南境内多见,我少林弟子以及武当弟子中有不少人喜欢以此作为暗器。既能退敌,又不伤性命,比较符合出家人身份。”
王阳明喜道:“大师果然光风霁月,毫不避讳,在下佩服佩服。”
玄武也不搭话,呆坐了一会儿,忽然道:“老朽又聋又哑,双目也盲。加上久不与俗人接触,不通世务,有一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萧贱与王阳明皆大吃一惊,哪知这位当世高僧、武中圣人竟身负如此残疾,一时张口结舌,过了一会儿,王阳明才回过神来,满怀敬意地道:“大师请讲。”
玄武道:“这八棱锥所用钢铁表面甚是光洁,似是出炉没几个时辰,不知那刺客是何时以之刺杀皇上的?”
王阳明脸一红,道:“实不相瞒,这八棱锥并非原物,而是在下选好样式,命人仓促打造的。以之试探大师,实在万万不该。”
玄武道:“这倒无妨,只不过施主想必已去问过紫阳道长了吧。”
王阳明老老实实地答道:“是的。”
玄武再次静默片刻,道:“紫阳道长作何反应?”
王阳明道:“他并未说出此八棱锥来历,也未能看出其中破绽。”
玄武摇了摇头,道:“以我对紫阳道长的了解,其聪慧过人,博闻强记,如若当真未能看出,那不是另有所思,便是别有所图。”
王阳明想了想,向着玄武深鞠一躬,拱手道:“谢谢大师,在下受教了。既是如此,我二人便不再打搅大师清修,告辞了。”
说罢,王阳明拉起萧贱,转身欲走。
“且慢,贫僧还有一事相问。”玄武突然道。
“大师但问无妨。”萧王二人停住脚步,回过身来,异口同声道。
“贫僧感到二位骨骼清奇,呼吸特异,且体内真气澎湃,蕴含大能,贫僧从所未见,莫非……二位皆已练成……仙体?”玄武声音微微发颤起来。
萧王二人默然片刻,王阳明出言道:“大师明察秋毫,洞悉入里,我二人的确仙体已成,在下所练成的是‘不灭之魂’,这位萧将军练成的是‘阴阳雷亟’。”
玄武周身剧震,喃喃道:“不灭之魂……阴阳雷亟……贫僧修行近百年。为了达成仙体,甚至不惜自刺双目双耳,割破喉管,使自己无觉无识,不闻不见,埋心修行之中。但自觉依旧离那天仙之境相差无穷无尽,此次之所以前来参加比武大会,乃是自知尘寿将罄,想在驾鹤西去之前看看天下有何人练成了仙体,以了我毕生夙愿,想不到……想不到竟在此遇上了仙缘……”说到此处,玄武已然不能自已,泫然泪下。
王阳明走到玄武身前,盘膝坐下,道:“大师,之前在下所报其实并非真实姓名,在下本名叫作王守仁,号阳明,至今已活了一百六十年,你可听过在下名号?”
玄武点点头,道:“原来是王圣人,贫僧自幼便对你无比景仰,不过现下已然皈依我佛,精研佛理,只觉得你那心学一套狗屁不通,不知所谓。”
王阳明苦笑一声,道:“在下倒是对佛学颇为敬畏……好了,我所要说的是,大师,你可知仙体为何物,为何要练成仙体方能成道?”
玄武摇了摇头,道:“还请王圣人指教。”萧贱此时心念一动,也留上了神,来到王阳明身旁坐下,凝神细听。
王阳明郑重其事地道:“说实话,我也不知。”
萧贱与玄武闻言,只气得七窍生烟,目眦欲裂,萧贱道:“玄武大师,你希不希望我揍他一顿。”
玄武犹豫了一下,慢慢点了点头。
萧贱卷起袖子,挥拳向王阳明揍去。
王阳明急忙后退,躲过萧贱,绕着玄武兜起了圈子,边跑边笑道:“玄武大师,人生在世,譬如朝露,及时行乐,身死何妨?你一生所历之事,与他人皆不相同,可说你已然找到自己之道。那既是如此,你又何必艳羡他人之道?你佛学深湛,自不必听我说教,但你为仙体迷去双眼,心头蒙尘,陷入知见障之中,既不见如来,也不见自身,又何谈仙体,何谈成道?”
玄武闻言,并不作答,依旧端坐于蒲团之上,若有所思。
王阳明此时已被萧贱逮住,一边抗拒,一边说道:“我格物致理之时,心中从未想过什么练成仙体,求仙成道之事,只是一心一意地追寻真理,待得数十年过去,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仙体已成,仿佛水到渠成一般。故而唯有先忘我才能无我,至无我方能超脱,大师,你看可是此理?”
玄武张口结舌,呆了半晌,忽而发出一阵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不见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执着追求仙体,反而妨碍我练成仙体;我自幼一心求佛,到老了居然心中无佛,真是本末倒置,老年痴呆。”
说罢,面露喜色,不再有半分沮丧。
王阳明见状,不再跑圈,纵身一跃,扑向门外,转眼便跑得没了踪影。
萧贱则向玄武施了一礼,身如紫电,紧随王阳明而去。
王阳明刚跑出夕照寺,萧贱便从空中落下,拦在他面前,道:“老王,你刚才说你不知仙体成道真相,可是真的?”
王阳明停下脚步,愁眉苦脸地道:“此事我仅有猜测,半分把握都没有,万一说错还要受你鄙视,还是不说了吧。”
萧贱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心道:“鸿雁似乎对成道之事甚是执着,一心想看看那真灵之道与万物之源。如老王当真知晓此事真相,说不定便能打消鸿雁念头,不然我老是提心吊胆,担心哪一天她离我而去斩三尸成道。”
正盘算是不是用刑逼迫王阳明,好让他吐露实情,王阳明忽然神色惊惶,大叫一声:“不好!”
萧贱不知他又要玩什么花样,惊疑地看着他。只见王阳明紧张地说道:“我忘了,我答应今天去怡红院看我那老相好,乖乖隆地咚,要是我晚去了一步,我今日就得付双倍银钱,不说了,我先走一步。”说罢,王阳明撒腿就跑,只留下萧贱一人目瞪口呆,风中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