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满走过柳梢堂的过程,的确很像柳梢。
轻轻地来,轻轻地走,不带走一片云彩。
她的路过并没有带来寻常中火爆的场景,即便偶有几个男子好奇的看过来,调笑两句,也在片刻后就对这个相貌太过寻常的少女失去了兴趣,各自回头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酒与女人去了。
怀中女人的身子只属于自己一夜,**苦短,便更加值得珍惜。
至于谢小满,虽然身上穿着道袍,可大部分人只把她当做是某个酒家或铺子的小丫头,毕竟这个年代道袍盛行,并不代表着什么。
没有轰动,连奚落都欠奉,谢小满不禁挠了挠头,心想自己这张脸难道就真的这么差强人意?好在自己不是靠脸吃饭的人。
她没有觉,虽然揽月楼的客人们都对她并不另眼相看,柳梢堂中姑娘们看向她的目光,却多了几分审视与不解。
只有她们清楚,她们的妈妈安梓是个什么样的人。太多年华的浸淫,让她成了一个无利不起早的人物。
美人与铜臭,一旦结合在一起,总是一件令人叹息的事情。
能在建康城站稳脚跟,已经是不易,更何况是打理这样一家风月之地。
安梓也年轻过,单纯过,美丽过,挣扎过。只不过事到如今,她只是一个出色的妈妈,做着她的身份应该做的事情。
她们这种身份的人做事情其实颇为简单,有的人要捧,有的人要撵。而谢小满在她的眼中,自然是要捧的那种人。
不单单因为她谢家的身份,更因为那《水调歌头》。
说来有趣的事情,这流芳千古的东坡词,在如今的世人眼中,更像是一种粗浅的民间小调,难登大雅之堂。
其实这也难怪,这时候的文人们所习惯的。是那些艰涩繁复的玄言诗,是那些古意盎然的《古诗十九》。一突如其来的《水调歌头》对他们来说,美则美矣,却没有格律可寻。甚至连长短都略嫌诡异。从女子口中唱出尚觉有趣,可若是上纲上线的去品评,怕是也无法入品的。
当然,是金子总会光。东坡词的妙处,又哪里是时代可以完全湮没的?诸如谢安这等人物。早已看出这词的不凡。只是很多事情,可以品评,三五好友之间赞一声好,却无法在大庭广众下演说。
这样一来,这《水调歌头》的妙处,还要依靠这口碑缓缓传出,另诸人慢慢品咂,其中所要消耗的时间,可想而知了。
不过,转而到了揽月楼这种地方。事情就不大一样了。她们这种地方唱的曲子,本就是图个乐子,哪里需要那么多的品评肯定,只要大家觉得不错就是好的。
只有类似诗岚姑娘那样天生的七窍玲珑心,才能洞察出诗文的好坏,于是在唱过《水调歌头》后,只觉得越回味越甘甜迷人,越回味越心惊胆颤。总觉得之前的事情像是一场梦幻,这样一玄妙的词,就这样被自己简单的唱出来了?
回忆着谢小满把《水调歌头》写给自己的云淡风轻。诗岚几乎觉得心悸。
回头再看揽月楼里经常浅斟低唱的那些香词艳曲,如今更加难以入耳,更别说唱出来了。
于是乎,诗岚再难开口。索性先跟妈妈告了假,至于之后又该如何,日后再做打算就是。
诗岚不仅仅是揽月楼的一把好嗓子,并且是在整个建康城的风月场里都出了名的。这时候耍个小性子,安梓这个做妈妈的也不会太过苛刻,便由着她来。
只是心里不免也有了些计较。心想这样歇息也是有个限度的。五日为限,如果过了五日,这个小妮子仍旧揍不过心里这道坎,自己就只好黑着脸,帮她走一程了。
诗岚歇息到今天,已经是第四天。她自己尚且没有什么恢复平日的心思,谢小满却已经来了。
安梓心想,这丫头的命数的确很不错。
“谢娘子,您这样登门,不免惊世骇俗了些。”早已听到传报,诗岚出门相迎,款款一礼,面带喜意。
谢小满挠头一笑,心想自己长这么大,似乎还从未惊世骇俗过。
“还不请谢娘子进去!奴家去嘱咐厨子做些好菜。”安梓十分清楚自己什么场合应该存在,也相信诗岚的聪慧,于是冲她使了个眼色,自己带着无关紧要的人们先行离开。
谢小满对此并无不满,随着诗岚进房,略微温寒几句,就入了正题:“我这次来,是有些事情想要麻烦你。”
“谢娘子请直言就是,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我正在找一个人,据说他四日之前来过这里,之后就没了踪迹。”
诗岚闻言脸色微变,紧张起来:“谢娘子的意思是?”
知道对方误会了,谢小满笑着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应当是有仇家的。只是想了解下当时的情况而已。我并没有说你们这是黑店的意思。”
“谢娘子真是玩笑了。”诗岚有些尴尬,春风化雨,笑的柔和,“不知这人什么模样?可知道当日是找了哪个姑娘?奴家寻人问问便是,这倒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情。”
“找没找姑娘我不清楚,不过这人极好饮酒。”谢小满说着,将郭璞的外貌大概描述了一番。
诗岚略略思付,便唤了人来:“你去把当日柳梢堂的知客找来,就说我有话相询。”
头牌开口,事情当然容易的如同春风。不多时,那知客就已经被找来问安,回忆起当日的事情来:“的确有那样一位客人,穿着玄青色的袍子,没找姑娘,倒是一个人喝了两坛子十里香。是了!我记得很清楚!那位客人结账时出手很阔绰,说剩下的都给小的做打赏。”
“他可与什么人说话了么?”谢小满有些心焦。
“在楼里并没有,他都是自己在喝酒,谁都不理。”知客回忆道,“我想起来了!他出门之后,似乎遇见了什么熟人,二人说了几句话,就一起离开了。”
谢小满心中咯噔一声:“那人是男是女?长什么样子?”
“当时太黑了,看不太清。只记着那人瘦瘦高高的,穿了个件长衫,到有些像教书先生。”
“那个人……”谢小满指了指自己的额头,“是不是一直皱着眉头,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知客愣了一下,歪着脑袋回忆:“您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有点……”
谢小满闻言,半晌无语。
不用想了,那个人定然是吴忧了。
虽然自己并不完全了解其中情形,可郭璞必定是因为要救许哲峰,才暴露了自己的位置,让吴忧有了树藤摸瓜的可能。
郭璞那个时来到这里,恐怕不仅为了喝酒,还为了等人。
果然还是原本的那副样子,害怕牵扯到别人,就拍拍屁股自己去硬抗。要是抗的下也就罢了,明明就是鸡蛋碰石头,还非得摆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真是惹人心烦。
谢小满觉得有些烦闷,于是一口将身前杯盏中的酒饮下,一道香辣之气缠绵入腹,不愧是十里香。
谢小满想着,微微出神。
诗岚不无担心的看着她,唤了一声:“谢娘子,还需要我们做些什么?”
“啊,抱歉。”谢小满回过神来,抱歉一笑,“我大概已经知道了这人行踪,真是多谢了。对了……还请你们帮忙注意下,若是这人再在揽月楼里出现,烦请告知一声。我现在住在宣庆坊南锣巷子里,一会儿给诗岚姐姐你留个地址。”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诗岚点了点头,心中虽然有些纳罕谢小满的住所为何不在乌衣巷,却也没有多加询问。
谢小满又道了声谢,了一会儿呆,这才想起了什么,笑道:“诗岚姐姐,这个忙不能让你白帮我,你这里可有笔墨,我写个东西出来。”
诗岚一愣,心中却是一喜,连忙换人去取笔墨纸砚。就连揽月楼的安梓妈妈都听到了风声,连忙派人来打听。她招呼了半天,担心了半夜,可不就是为了这位小祖宗留下点能赚真金白银的东西么!
众人忙做一团,直到谢小满提笔,才略微安静下来。
写点什么好?
谢小满挠了挠头,略微沉吟。
《水调歌头》那样的词太正了,定然不适合在这种地方吟唱。那么,艳词?唔,柳永似乎颇善此道,而且平生都混迹青楼的,的确写了不少这种香艳绝妙的小词。
柳永、柳永……《望海潮》肯定不行,《雨霖铃》太过悲切,《鹤冲天》就更加不对劲儿了。那么……对了!这一不错!
于是下笔,迤逦而成: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一词写罢,就连谢小满都不禁有些出神。
为伊消得人憔悴……郭璞啊郭璞,你最好不要出事。香兰姐姐如今正生着病,当真在为你衣带渐宽终不悔呢。
可是,那吴忧是何等人物?我如今处于这等境况,又该如何是好?
死郭璞,你说,我该如何?
谢小满无声一笑,仰杯酒。
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