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生前年龄也小,到这边来不过五载,眼前的热闹景象竟也让他目不暇接,心情也好了不少。坊市呈“回”字形,街道路面平整,道旁有排水渠,两边店铺鳞次栉比,往往起楼三四层,有茶楼有商户住家。来往人群有着禅衣的,也有光着膀子只着犊鼻裤的苦劳力。
“可要吃些小吃?”赵谌捏着儿子胖手,低头问他。
“看看再说!”赵元兴奋起来,拽着中将军直往前窜。
街头巷尾吃食颇多。有卖饼的,就分那鸡鸭子饼、麦饼、髓饼、蒸饼、汤饼,还有水引饼;有卖羹的,就分猪蹄酸羹、胡麻羹、鸡鸭羹、脍鱼羹;还有卖那水产的,鱼酢虾干且不提,糖蟹蟹膏十分诱人。
这些也就罢了,赵元甚至还看见有那架着火烤着的整羊,单独炙的羊蹄和羊尾,若渴了街边随处可见卖酪浆的小贩,酸梅的青果的还有时鲜的蒲桃酪,更像是现代的葡萄水果冰粥,只储冰不易,多半化成了冰水。
街边食亭里吊着大铁锅,浓汤周围围着几张几,食客围成一圈,往汤里烫些汤饼再捞起吃,几人吃得热气腾腾满脸通红。旁边也坐着些人,却捧着陶碗吃冷淘,却是正儿八经消暑的冷面了。一边冬一边夏,对比鲜明,十分有趣。
赵元啧啧感叹,小胖脸兴奋起来,红扑扑的。
赵谌随手给他擦去汗:“还是去酒肆吧,那里摆置冰山,会凉快些。”
于是父子俩儿穿过人群,拐到另一边的街上,到一家名叫和泉的酒肆里。这酒肆可算整个西坊难得的高层建筑了,足有五层楼,二层开始每层都有木制窗檐,大大敞开,轻薄的纱随风飘,遮挡住了烈阳。他二人排场不大,好在一见便知非富即贵,所以还是被引至四楼的一间临窗雅室。
赵元自这世出生以来,还是头一次来到外头饭店吃饭,没想到这时代竟然已经有了“包厢”的概念,不由十分新奇。只见这雅室两丈见宽,高于地面三尺,面向走廊一侧悬挂竹帘,内里刚好容纳三到四人,其上铺设草席,靠窗摆放一张黑漆长几,进雅室需着袜脱履,虽不大但环境竟相当清幽。
“郎君点些什么?”侍人端着一漆盘立在雅室外,殷勤地躬身给他们看。
赵元胖爪子扶着自家爹的膝盖探头去瞧,见那大大的漆盘里整齐码放着很多小小的木牌,制作的十分精致,木牌顶端还统一雕刻着一丛竹子,十分雅致。这些小木牌上刻着很多酒名和菜名,原来是菜单!
“这几个好旧啊,”他嫌弃地用小胖手戳戳其中几个牌子,“看起来都油乎乎的。”
赵谌不由勾唇一笑:“蠢货,凡出名酒肆必有些招牌酒菜,时间越长点得人越多,木牌自然越脏越旧……那些崭新的木牌反而是新出的。”
赵元恍然大悟,又埋怨地斜了一眼他。就算他出丑了,也不能骂他“蠢货”呀!
某爹被自家崽子那软萌软萌的小眼神击中,心都化了自动进入二十四孝模式。
#每天都被儿子萌哭#
最后赵谌将点菜权交给儿子,赵元于是十分激动地点了一桌子菜,还有一种酒,一样饮料。菜很快传了上来,都是用精致的小陶碟盛放,一道新鲜鲥鱼做的鱼脍用碎冰冰镇,沾上鲜美的韭酱混合山葵,完全就是现代的生鱼片沾芥末,再加上一道烤羊蹄,一道炖肥牛腱子肉和一道煮鹌鹑,配上腌制嫩姜和醋泡菠菜芽,光看着都让人胃口大开。青铜酒盏里是冰镇的碧清和泉酒和甜丝丝的甘蔗浆,食具精美,香气扑鼻。
赵元埋头苦吃,赵谌姿态闲适地喝着和泉酒,时不时举箸给他夹些菠菜,夏日熏风将轻纱吹拂,父子二人这一刻的时光简直再美好不过。
“看看你这吃相,活似饿死鬼,”赵谌放下箸,忍不住捏了捏儿子的脸嘲笑道,“难道为父平日饿到你了不曾?”
赵元咽下鱼脍,大眼睛瞅着他道:“阿父这就不懂了,酒肆的食物重在鲜美,比起府中别有一番风味哩。”他双爪捧起酒盏喝了一大口凉津津的甘蔗汁,舒服地长叹一口:“哎……回去给母亲带一份吧,真好吃。”
赵谌不甚在意:“随你的便,只怕你母亲不爱吃外头的东西,倒白费了你的心思。”
赵元笑嘻嘻地摆摆手:“那也没关系,主要是个心意嘛。”
两人刚回到中军府,赵元整了整衣服,让人把打包的鱼脍拿过来,自己亲自拿着去范氏那里献好。赵谌摇摇头,径自与吕慧等幕僚去书房工作。他倒不担心赵元遭到打击,范玉是个明白人,就算是装,她也会装出个慈母样子来……何况她不会有孩子,赵元无疑就是她下半辈子的依靠,自然很有几分真心疼爱在里面。
赵谌的想法是不错的。范氏见到赵元送来的鱼脍,十分的惊喜。
“我儿孝顺。”她声音里含着深深的笑意,娇美的容颜几乎放出光来一般。
“母亲喜欢就好。”赵元伸出小手快速摸了摸范氏的玉手,笑眯眯的,一副占了便宜似的小模样。
“我喜欢的很,”范氏既喜悦又嗔怪,“只是那鱼脍终究是生食,你还小呢,实在吃不得,不然身体不适,岂不让我与你阿父忧心吗?”
这话若是一般嫡母当然不会说,范氏却把赵元当成亲生孩儿,自然要说。实在是因为以往赵元虽也尊敬她,终究隔了一层,恭敬有余亲近不足,这次主动示好,确实让她惊喜啊。
赵元离开后,范氏轻轻拭了拭眼角,脸上尤带喜气。春草站在一旁,脸上却犹豫不决。
“娘子,按理婢不该多嘴,”最后她实在按捺不住,在范氏耳边低声道,“只是大郎终究并非娘子的亲子,如何靠得住?娘子还是想法生个小郎君才是计较哩。”
范氏脸一沉,细长的丹蔻轻柔地抚着装着鱼脍的食盒,却没有说话。
春草一干媵婢是她娘家陪送的嫁妆,而并非与她一道长大的贴身婢女……王姬赐她不育之药的事情,娘家并不知晓,她也并不敢叫娘家人知晓。范家嫡系何止她一个女孩儿呢,若发现她竟不能为夫主生育孩子,恐怕会立刻择人取而代之吧。说她自私也罢胆小也罢,总归这事要瞒着春草,她们自然也不会明白,为何她要将一个庶子放在心上。
何况,出自宫廷,还有谁比她更清楚那孩子的来历呢?那可是真正的天之骄子,长公主与昔日大将军之子啊,奈何君心难测,命不由人……
春草瞧不出主母一番心思,只得闭上嘴巴,心里琢磨着要不要回范家禀告家主。她自也是有野心的,若换成其他人家,主母几年未育,像她这等陪嫁媵婢早就被郎君纳入,成为正经妾室了。可惜,可惜娘子竟善妒,蹉跎她青春美貌!
嫉恨和不满在心中埋下种子,只待时机发芽生根。
赵元从范氏院子出来,直接朝外院书房走去。守在书房外的两名童奴跪坐在廊下,一见是他,急忙叩首深深地行礼:“大郎安。”
“我阿父可在?房内可有人?”他摆摆手,脱屐走上沿廊。
其中一名叫正阳的童奴恭敬道:“郎君与诸大人正在房内议事。”另一名叫怀夕的童奴侧身为赵元掀开卷帘,赵元小步子哒哒哒地走了进去。
赵谌与一众幕僚稽坐席上低声谈话,他在主位,面前一张黑漆包金边的案几,上面堆满纸张和竹简,一支毫笔随意靠在砚台上,笔尖尤带一滴墨。赵元进来时,他们整齐划一地抬头看了这小儿一眼,然后又转回头,继续各干各的。
赵元胖手对自家爹比了个手势,然后垫着脚丫子掀帘跑进旁边的内室。他虽然年纪小,但也已经开始蒙学,因为骨骼尚软,赵谌只叫他每日练半个时辰的小篆。关于这点赵元倒毫无怨言,这世界于他而言太过陌生,何况时代太早,小篆简直如同天书一样,现在不学那他以后就是个妥妥的文盲啊!
他坐到自己专用的小案几后去,刚坐下怀夕就无声无息地进来,安静的跪坐在一旁替他磨墨、润笔。他的年纪确实小了些,首先手就太小,还十分圆润短胖,导致握笔都有些困难。他现在倒知道那些小孩儿为什么总是不能正确握笔了。
小篆偏长偏圆,均匀齐整,对着时间长了就容易头晕。赵元每回练到第二张纸,眼睛就开始绕圈圈,大脑里全部都是绕来绕去的墨线,扭曲成奇怪的造型。要不是他内在年龄比较大,一个真正的五岁小孩根本不可能一坐一小时练这鬼玩意儿啊!
“握笔要稳,心神需专一。”一只大手从后头伸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运笔,熟悉的气息把他整个人都包住了。
赵谌握住儿子软软肉肉的小手,习以为常地带着他把剩下的一篇字帖写完,待放下笔,他就顺势把儿子抱到膝盖上,给赵元揉着胖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