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秋狩已经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在这半个月里,倒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赵元正式从后院搬去了前院。他的新院子就在葛草院旁,隔着一道院墙,由原先几个赏景的小院扩建而成,比起朴拙园还要多出一处假山山景。
吕慧算了个吉日,一府的下人都在为这件事忙碌,朴拙园里大到各式家具摆件小到衣服箱笼用过的茶具都要搬去新院子。赵谌本吩咐着要重新大家具,但赵元却觉得太过浪费,再者说,家具还是用习惯的比较好,他自个儿的院子自个儿做主,赵谌也就没坚持了。
其实像赵元这样不过刚进学的年纪,一般都还在内宅,生活在父母身边,但一来他和范氏感情寻常,二来他还没完全融入这个时代,没觉得从一个院子搬去另一个院子有什么不同,总归都在自己家里。最重要的是,他晚上还是和自己爹一块儿睡,根本没啥区别。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所谓自己的院子,无非就是偶尔摆脱老爹“独立思考”的地方罢了。
“你的新院子还未挂门匾,”赵谌带着赵元在新地方逛了一圈,问他,“是要重新起个名字,还是用原先的?”
赵元想了想,道:“不然叫‘桂苑’?我看角落那里种了好些桂树哩。”
赵谌斟酌片刻,桂苑,倒是和他的木樨园殊途同归了,就点头同意,吩咐工匠去把门匾雕出来。
打扫除尘又是两天,立秋想要尽善尽美,那两天便连木樨园都顾不上,拽着其他三个立,带着一群小丫头布置房间和院子,芳绫几个跟在她后头听了一脑门的嘱咐一堆的忌讳。
赵元既挪出来,原珏和臻铖也就跟着到新院子,如今他们也在中军府待了段时日,自在得多,这会儿得了机会便自己要求着布置了房间,几个男孩兴致勃勃,完全把桂苑当成了小伙伴的秘密基地。
搬出内院,对赵元来说十分突然,但联系到最近某爹不让他去棠梨院请安,就不由想得多些。他想着先前重阳节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许他去见范氏呢?这半多月,他竟然连棠梨院里的婢女丫头都没见到过。
他晚上追问某爹,赵谌也只是简单直接地告诉他不许问不许打听。于是,他就知道了,这其中的缘由定然和自己有关系。
这天晚上赵谌留在了城外大营,赵元在木樨园吃完了饭,就带着芳绫回去桂苑,原珏和臻铖还提议晚上一块儿在院子里偷喝酒呢。主仆二人正走到游廊上,突然一道人影窜了过来,横在了二人面前,竟然直挺挺跪了下去。
芳绫吓得尖叫,手里的提灯也掉到了地上,她也顾不上,忙护着赵谌往后退几步,厉声道:“你是哪个!作甚在这里做鬼!”
赵元也惊了一跳,小脸紧绷着拉住芳绫的手。
孰料那人影发出一声低泣,抬起头,竟然是棠梨院里一等婢女碧丝。
赵元一时没说话,芳绫认出了人,松了口气,又突地恼怒起来。她弯腰拾起灯笼,照了照碧丝,看到碧丝后头有影子,才偷偷地放了心道:“碧丝姐姐,你这是作甚?”
碧丝却不去理会她,只跪着往前几步,重重磕了几下头,哭泣道:“奴……奴是偷偷出来的,想请大郎去求求郎君,就去了棠梨院的禁足吧,娘子如今精神不大好,又不得出去……整日里都恹恹的,这几日水米未进,眼看着就熬不住了!”
赵元顿时震惊了,他开口问道:“甚个禁足?阿父怎么会禁棠梨院?”
碧丝哽咽地几乎说不出话来:“奴、奴……”她就算脸皮子再厚,也说不出这其中的缘由,虽然娘子一遍遍念叨是为了大郎好,但府中谁人不知凭郎君对大郎的重视,甚个贵女不能娶来?即便娘子生了嫡出的小郎君,要是郎君以意为之,谁晓得将来爵位会传到哪一个头上?
要是大郎真个娶了个庶女,就再也竞争不过娘子所出的小郎了。大家不说,但其实谁在心底不是这么想范氏的,不是亲生果真就不一样,哪怕再端方大度呢。
赵元见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耐烦道:“算了,我问你,母亲如今身体可有妨碍?”
碧丝擦了眼泪,道:“身体倒还撑得住,只是精神不好,一吃就吐……”
“那就是心病了,”赵元打断她,“阿父那里我是做不得主的,但请个秦侍医倒问题不大,你看如何?”
碧丝这一趟溜出来也没指望真能求得赵谌松口,只是能请秦侍医过去为范氏看一看,已经超出期望了。兴许秦侍医去了,范氏会以为自家还未曾彻底被厌弃,精神还能好些也说不准。
她立刻磕了个头,感激道:“奴谢过大郎!”
赵元看着她叹口气:“你是个忠心的……等明日我会去问问阿父,虽不知是甚个缘故,你也多劝劝母亲,她可怀着弟弟呢,多思多虑对孩子不好。”
碧丝眼泪都出来了,连连点头,又行了个大礼,目送他和芳绫离开。
等到两人的身影看不清了,她拭去眼泪,急急匆匆原路返回棠梨院。院子外头有新调来的婆子看守着,她是从院子角落一个洞里钻了出来,趁着夜色才能顺利过来拦住大郎。
虽然立秋过来说过,郎君特意吩咐份例方面只多不少,棠梨院里的事又瞒得紧,但后院里消息流散得快,下人又最是看菜下碟,份例数量不少,那一等的却换成二等,看院子的婆子变成看守她们的婆子,赵谌又不发话,所有人都认为她们被禁足了。
范氏原在后宅里说一不二的,结果立秋接了对牌,权力说换就换,又遭了郎君的申斥,她哪里受得住?第二日吃了药就再没下过榻,一直昏昏沉沉的……
碧丝艰难地爬过洞,到了正房廊下,借着昏暗的灯光摘干净身上头上的草叶杆子,才脱了鞋进去。桃蕊正和莺歌流溪一道,捧着碗劝范氏进食,见她进来,眼神里都有些急切,偏又不敢说。
范氏摇摇头,推开碗,她见到碧丝,惫懒地问:“你这是去哪儿了?”
碧丝勉强露出个笑容,柔声道:“奴婢……奴婢托人去请了秦侍医,您一直没胃口,可不得请了他来调理一番。”
范氏闻言,苦笑一声:“你可别哄骗我了,我如今连院子都出不去,你怎个请得来秦侍医?”她回想不久前,郎君还说要秦侍医每日来给她问诊,虽然未显得多么期待,表情却也是十分柔和的。她疲惫地靠在迎枕上,闭上酸涩的眼睛。
碧丝见她消瘦的脸庞和凸出来的锁骨,不由心酸道:“奴婢这回真能请来,可见郎君气也消了,兴许过几天就来看您了。”
桃蕊也劝她:“可不是,您怀着的可是郎君的孩子!娘子就算不为自个儿,也要为了肚子里的小郎着想,再没胃口也要吃些啊。”
范氏虽然闭着眼,但其实都听进去了。若不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儿,她怎能撑到现在?想想曾经掉了的那个孩子,她又挣扎着坐了起来,自己端过碗吃了起来。
秦侍医到晚些真来了,他不知府里蹊跷,起初来了几次都没能进院子,只当是范氏胎相稳固不必他日日来。这一次只是奇怪为何大晚上的传他进内院,好在屋子院子里都是一堆丫头,他谨慎地隔着距离给范氏诊了脉,倒在心底纳罕:半个多月前明明脉象都还稳健,怎么如今胎稳了,人却又不好了?
“娘子太多虑,夜里睡不好,胃口自然差,我开个方子,照着熬药即可。”
碧丝送了秦侍医出去,心里对赵元更感激了,更后悔当初没劝劝范氏。本来她们同大郎处的好好的,如今竟变成这样。守门的婆子满脸不虞,但秦侍医是大郎派来的,她们现在敢对棠梨院里的丫头们嚣张,却不敢落赵元的面子。
赵元那头心事重重地回了桂苑,就吩咐正阳去找秦侍医。
芳绫担心地问道:“不用等郎君回来问问吗?”她觉得既然是郎君下的命令,万一违背了他的意思,倒给大郎惹了一身腥可怎么好!
赵元反而不以为然:“阿父明日才来,这事我做主就行!”他也不知为何,就觉得自己这样做完全没问题,难道老爹还会为了这点微末小事怪他不成?那他绝对要跟他爹没完没了!
正阳去了,原珏和臻铖都在榻上探着脑袋看他。
臻铖想得多,若有所思看着正阳出去的方向道:“那碧丝会不会是装得?你母亲再怎么着也是正室,不至于连个侍医都请不来,会不会只是个筏子?”
赵元好笑地点点他脑袋:“你也想得恁多!我反正话也同她说得清楚,只能请个侍医,旁的皆做不了主!至于求情,要是我阿父不同意,我便撒手不管,不会强出头。”
臻铖嘟着嘴巴摸了摸额头抱怨道:“我就是一肚子小心思!后院女人哪里的不一样?失了宠的哪个不想尽了办法夺回宠来?”
你一个五岁小孩能不能不要这样……赵元无力地翻了个白眼。
原珏一头问号,嘴巴里叼着一块玫瑰松子糕来回看他们俩儿,含含糊糊问道:“你们到底在说个啥?什么宠不宠的?”
臻铖根本懒得理睬他。他对原珏基本上是羡慕嫉妒但是恨不起来,只觉得原珏空有一身的力气,脑袋却一根筋,就连哄骗起来都没有成就感。
赵元则是对原珏一如既往的状态外感慨,原珏那个娘亲一定是个相当聪明的女人,不然相貌看来也不是有多美貌,竟然能在后宅里牢牢地拢住丈夫,而且还把原珏养成了这么个性格。
“吃你的吧!”他叹息道。
傻人有傻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