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帝二十八年,日子过得平淡无波。夏去秋来,一切尚算平安顺遂。泠霜的日子过得与以往并无不同,除了乳母沈氏腿疾旧症发作,被送回家休养了,沈怀忠离开了袁府。怀忠离开得略显突然,不是她忽然觉得好久没有在府中见到他而向芳萋问起,她都不知道怀忠已离府而去。
泠霜心下疑惑,便问芳萋怎么走的这么突然?而且再突然,也不至于都不来向自己告别辞行啊?芳萋只淡淡地回到:“是老爷帮怀忠在朝中谋了职位,就地上任,加上沈妈妈病了,家中许多事需要他处置,走得急,才没有向小姐来辞行。”
泠霜心中仍然觉得有些不寻常,便找了个机会向袁泠启状似无意地提起,得到的回复确实如此,便也不作他想,可能真是走得急,又加上沈家与袁家关系近,日后见面机会多得是,才如此吧……
自从袁家婚礼后,袁泠霜没有再见到过段潇鸣,一切安静地,就仿佛他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一般。
入冬之后,宫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久病缠绵的太子妃病逝了。
太子妃出自沐阳宋氏,虽然不是门阀大家,却也是书香门庭,几百年出了几代大儒帝师,因为门庭不显但是名望极高,所以宋氏女才会被选中,当了太子妃,只是,这位太子妃自小体弱多病,到了宫中,多年来也是时好时坏,自从生育之后,身体便更差了,所以一向后宫有什么宴饮,她鲜少参加,显然,这样一位久病沉疴的太子妃,就算活着,将来也是当不起母仪天下的重任的。
太子妃撒手而去,留下了年仅八岁的皇太孙,东宫之女主人,是未来的国母,天子无家事,丧事办完之后,新的太子妃人选,自然被提上了议程。
甄选太子妃,是从东宫现有宫嫔中晋升,还是选择适龄女另娶,惠帝夫妇似乎还没有作出明确的决定,只是,刚入了冬,皇后便下帖子,请了几家的小姐们入宫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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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芳萋来禀报说上房那边叫她过去,泠霜料定应是关于皇后的赐宴之事,只是当芳萋挑了门帘,她看见祖母、父母、两位兄长皆正襟危坐,不免心头震了一震。
听了祖母的开场白,泠霜便知道如今的情势,比她预料的还要严峻得多——宫中传出得消息,惠帝已经下定决心选袁泠霜作为继任太子妃。
当泠霜得知太子妃去世的消息之时,便猜到自己将会是惠帝考虑的继任人选之一,当初袁家以她年幼,拒绝了太子的亲事一次,如今她已经13岁,再过两年就及笄了,虽然她与太子年龄相差悬殊,但是老夫少妻比比皆是,因此年龄不再是问题。不过按照泠霜之前所想,虽然自己被纳入考虑是肯定的,但是凭借袁家今时今日之功高震主的地位和袁郑联姻之后与皇室之间暧昧不清的前景,倘若自己真的被选作太子继妃,那将来,自己便是皇后,凭借母族强大的背景,外戚专权现象势必不可抵挡,因此,自己不应当是惠帝心中的首选。
屋子里十分地安静,下人们都被屏退,地上的熏笼里,榉木炭偶尔爆开了一个火星。
“那,倘若宫里真的是这个意思,还得尽早为霜儿择一门亲事……”陆茜柔的声音温温得,头也是低低得,如她这些年在袁家的地位,一直都是这样,不愠不火。
“父亲不是早与岳父大人有过约定么?不过是让郑家提早纳彩问名便是……早早定了名分,宫里也不好再说什么。”在父亲面前,一向散漫惯了的袁泠启说话也不敢太轻浮。
袁泠启的话一出,一屋子的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一家之主袁昊渊,等着他表态。袁泠启的话固然没错,袁泠霜嫁入郑家,是当初两家人定好的。
只见袁昊渊犹自端着一盏茶,一下一下地拿杯盖刮着沫子,眼神落在茶盏内,心无旁骛,仿佛并没有听见长子说的话。
“小七儿几时回京?”问这话的是端坐主位的老太君,所问的对象,是一直没有发过言的袁泠傲。
“早上收到的飞鸽传书,已过豫州,”顿了一顿,补充道:“已弃了车驾,轻装简从,八百里快马星夜兼程,再四五日,便到了。”
老太君听了,略点了点头。
“小七儿自小就是个懂事的孩子,知礼守节有孝心,与霜儿,也是青梅竹马,齐王妃写信给老身,虽说没有坐上世子位,但是齐王春秋还鼎盛,未来还很长远……”
说到这里,老太君看向袁昊渊,见他依旧是保持着方才的动作,便道:“自然,我们一群妇孺之见,你是一家之主,最后的主意,还是得你拿。”
言毕,各自思量的众人又是齐刷刷看向了袁昊渊。
这一次,袁昊渊终于停了手上刮茶沫子的动作,轻轻地举起杯盏啜了一口茶,神情全然不似众人的眉头深锁,反而十分悠闲。
最终,袁昊渊也没有在众人企盼中给个准确的答复,只撂下一句:“此时还需从长计议,不必急于一时。儿子还有公务要处理,先告退了,母亲多保重些身子。”
一次严肃的家庭讨论,便这样无头无尾地结束了,大家各自回房去了。
袁泠霜的脚还没有踏进蕴仪阁的门,父亲的贴身书童便出现在了面前:“老爷要见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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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世里,这次是泠霜第一次踏进父亲的书房。
父亲的书房,一直都是府中的禁地,没有他的许可,任何人不得靠近,更不得进入。
袁泠霜站在地上,看着父亲将手里的那一枚玉山子把件来来回回地把玩着,时而指尖轻触,时而握在掌心,上好的田黄,雕的是‘马上封侯’,看那一层油润的皮子,想来,是珍玩了多年。
“方才你一直都没说话,为父想听听你的看法。”泠霜正垂着头,认真看着青砖地上,照出的自己的影,袁昊渊凉薄的嗓音,忽然在头上响起。
窗外是一排树龄久远的老槐树,这个季节里,早已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照着阳光,落下歪歪斜斜的影子,铺了一地。
书房里没有地龙,侧侧生寒,泠霜依旧垂着头,眼神盯在那一地斑驳萧瑟的影子上,开口道:“父亲心中,早已为女儿安排好了。”天气清冷,一说话,便呵出一阵白汽。
“哦?”袁昊渊把玩着玉山子的手一顿,忽然饶有兴致地微笑道:“说来听听。”
泠霜抬起头,袁昊渊的眼睛,前世里,一直觉得他双眼满是寒芒,令人望而生畏,外人无一例外地对他评价为‘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所以,泠霜向来惧怕父亲。但是,今生,泠霜却并不觉得他可怕,实际上,作为亲人,最深的心底里,到底是藏着些许顾念之情的,就如前世父亲作为皇帝的弥留时日里,虽然失去了作为一个帝王的尊严,被囚禁着,但却也因此让泠霜感受到了他作为父亲的最后一点慈爱,养育之情,终究是化不开的缘,所以,这一世里,泠霜对他并没有怨怼,即使,此时的他,只有一颗膨胀的野心。
“不管是郑家还是齐王家,都不是父亲心中所中意。”
“何以见得?”
“纵使是未来齐王,也不过是十几位藩王之一,何况如今的齐地并不富庶,不像梁国有铜山,不像燕国地处要塞,实力并不算雄厚,结这门亲,并不能为父亲换来什么实际性的好处,而且……遑论如今的顾皓熵,连个世子位都没有争到……”
袁昊渊的表情并没有变化,只是静静地聆听,示意她继续。
“至于郑家,两位嫂嫂进门以后,袁家与郑家早已血脉相连密不可分,这样的联系已足够,并不需要再把女儿嫁入郑家,但是,这是站在袁家的立场上来看的,相信郑家并不这么认为,郑家当初便是防患于未然,所以让父亲许下承诺,以今时今日两家的关系,父亲定然是不能毁约的,而应该诚心诚意等着郑家来提亲才是……”
听到这里,袁昊渊握着玉山子的手紧了一紧,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双肘离开了棉垫臂搁,坐正了身姿。
“父亲固然是要信守承诺方能保郑袁同盟,但是,如果是年幼的女儿自己不懂事,做出什么来,让郑家放弃向袁家提亲,如此一来,父亲便不费吹灰之力,既没有违反承诺,又得了想要的新盟友,法理人情皆占全,一箭双雕。”
“你说的这些都没有错,那依你所见,为父心中中意的,是何人?”袁昊渊双眸闪着亮光,问道。看得出,他很期待能从袁泠霜嘴里听到他心中的人选。
“护军都尉段之昂之子,段盎。”放眼朝堂,如今,还有哪家的锋芒都盖过段家父子,门第之间岂会是袁昊渊择婿的标准,他关注的,永远都是才华、实权和野心,自从护军都尉换人以来,还有什么能比把被惠帝悉心培养起来的段家拉过来收为己用更迫切的?如果能与段家化干戈为玉帛,结为姻亲,等同于生生砍下了惠帝一双有力的臂膀,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他欣喜的?即使,这一切的代价是用袁家唯一的女儿去换,他,必然也会毫不犹豫的。
袁昊渊默然,久久不语。
“为父记得,你如今,是十三岁……”
“是的。”
“这些年,为父忙于政事,疏于对你的关爱,却真不知道,霜儿竟出落地这般谙事明理。”
“女儿只知道,身为袁家子女,一己之情仇,无足轻重,事事以袁家为重,才是正理。”
袁昊渊不禁点头微笑:“你也累了,好生歇息吧。”
“是,女儿告退。”
袁昊渊看着女儿远去的背影,心中默默一叹:才十三岁啊……若是个儿子,该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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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帝二十八年·小雪
这日天气晴暖,一清早,久违的太阳便露了头,于是皇后的赐宴,便设在了鹳雀台。宴会相比以往,从简了许多,毕竟是在太子妃丧内,歌舞丝竹一并被免去了。
“今年的雪下得早,梅园中的红梅,开得也是从未有过的好,所以本宫便把你们都叫进宫来,陪本宫一起说说话,看着你们这些年轻的女孩儿们,不免叫人喜欢……”
对泠霜来说,每一次的皇后设宴,并没有什么区别,差不多的菜色,差不多的酒品,差不多的开场白,当然,每一次的目的,要差了很多……
“过了年,永安县主便十四岁了吧……”皇后含笑问她,永远都是这么端庄的微笑,这本是母仪天下应有的。
泠霜被皇后点名问话,抬起头来,便看见瑗妃坐在皇后右下首,转过脸来看着她,眼神复杂。
“皇后娘娘好记性呢,可不是十四岁了么,跟阿翡一般大呢……”晏贵妃抢在了泠霜前头,替她答道。
世事就是这样,你不想要的,推不掉,而想要的人,争不到。
泠霜默默地看向邻座的晏翡,神情,略有几分颓淡。
太子妃之位,袁家不想要不代表别家也不想要,比如,魏国公晏家。
“都是大姑娘了……”皇后一笑,点了点头。
泠霜低头,静静地喝着梅花酪,此刻的她,并不担心自己会被选作太子妃,因为既然父亲早有打算,便自然会安排好一切,何况,按照礼制,太子妃下葬百日内,是不可能会提名继任人选的,尸骨未寒就急急忙忙选择新人,这样得有违伦常,会叫天下议论。
只不知,这三个月里,她父亲,将如何扭转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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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如世事,皆阴晴不定。本是晴天,却不想宴饮还未结束,天空又飘起了小雪。本来一后二妃都已经离去,众人也都准备走了,见下起小雪,连客套也省了,纷纷离开。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梅花清香,醇厚甘芳,想起除夕夜,自己与段潇鸣在此相遇,忽然心中极暖,本来,以袁家的立场想要嫁给段潇鸣,困难重重,如今东宫需要继妃,本来对袁家来说是一件麻烦,现在,倒反叫她求仁得仁,风云变幻,果然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啊……
仰面望天,一早的晴空早已铅云密布,黑压压的云朵一层一层压在成片的红梅林上头,看来即将有场大雪将至。
双手敷在冰冷的面颊上,泠霜深深地呵出一口气,化开温热的一阵白汽,瞬间消散在风里。
袁泠霜正欲回府,却听见背后有簌簌踩雪声,转过身来,只见顾皓熵身披鹤氅,手持一剪红梅,踏雪而来。
前世里,在塞北草原上,这样的季节,北国风光,已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洋洋洒洒,铺天盖地,毁天灭地一般狷狂。仅一昼夜,雪已过膝。段潇鸣在草原上呆惯了,十分耐寒,这样冷到骨子里,也不过是夹衣上头罩一件鹿皮麂子。哪里像南朝,这样娇柔缠绵的雪,落在梅花上,先被诗人词客的吟咏一番,再被骚客雅人收去关在青瓷坛子里,用红泥封了,埋到梅花树下,到来年开春,挖出来启封,用上好的紫砂煮了,泡新摘的碧螺春……
“霜儿妹妹!”顾皓熵玉冠紫袍,大氅披在肩上,伸出手,将那一枝红梅向她递来,一抬手,露出袍袖繁复的锦绣纹样,柔语轻起,唤得那般温柔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