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崇德宫大殿里,惊讶的抽气声,切切的低语声还有杯盘掉落的撞击声,此起彼伏,交织在一起,如平静如鉴的湖面,陡然被投了一粒小石子,荡开了涟漪,一波一波,传到袁泠霜的耳中。
袁泠傲双手一紧,待要站起,被郑婉芷暗暗拉住,眼神示意他看向袁昊渊夫妇。袁泠傲看去,只见他父亲处之泰然,丝毫不为所动。陆夫人坐在他身边,神色焦急,却也无可奈何。
袁泠傲心中犹疑,虽然袁家的人都知道霜儿从小跟着袁昊天学剑,但是,其实也不过是当做玩耍一般,何曾真正苦练过,面对剽悍的鄂蒙人,霜儿真的具备实战的能力和实力?不过,父亲应当也十分了解妹妹的情况,他这样默认并不阻止,是因为对妹妹有信心?还是另有打算?想到这里,袁泠傲也只有静观其变。
看到袁家人没有动静,沉不住气的郑博钧急的将要站起就一把被坐在身旁的父亲拉住,道:“你干什么?!”
“父亲,霜儿哪里能打得过那个鄂蒙来的公主啊!”郑博钧急的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坐下!袁家的人都没有站起来,用得着你来出这个头?!蠢货!”郑远鸿看着年轻不知轻重的儿子,不禁压低声音喝骂道。
父子二人的说话声虽低,却被坐在临席的晏翡听得一清二楚,晏翡不禁抬眼去看顾皓熵。只见顾皓熵坐在齐王身边,父子二人,俱是神色凝重。晏翡忽觉心中酸楚,不是个滋味。不禁心中暗恨,希望袁泠霜输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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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潇鸣捧剑的手,就在自己面前,她仰起脸,头上,那支素雅的梅花簪,通体银白,南红点蕊,遒劲的枝干苍老而有力,斜簪在发髻上,宛如一支鹳雀台前,梅园里新开的红梅,盛开在乌黑的发间。与别人赴宴的隆重打扮相比,本是极为素净的打扮,却让人觉得风华卓绝,遗世独立。
袁泠霜与段潇鸣两两相望,一目沧海,一目悲欢,世间,总会有一个人,让你无法拒绝……
袁泠霜站起,从段潇鸣手中接剑,握在手中,径直越过他,走到大殿中央,行动连贯,一气呵成,没有半点赘余。
每一个人都对这一幕的发生显得措手不及,袁家,段家,不是势不两立的两家人吗?这个袁家的女儿,从传说中的未来齐王世子妃,到传说中的未来郑家媳妇,再到传说中的未来太子妃,再到如今国宴,被惠帝新晋宠臣之子亲选去迎战鄂蒙公主,俨然瞬间成了一个传奇人物。
在场所有人,不禁齐齐望向第一权臣——太尉袁昊渊。只见袁昊渊神色淡然,甚至,都没有看着自己女儿。于是众人又看向惠帝,只见惠帝也是波澜不惊。众人不禁疑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尚未长成的少女,难道,真的会武艺?
“你还是换个人吧,这么个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小姑娘,一会儿别本公主一出手就吓哭了。”额吉娜看到走出来应战的袁泠霜,一边笑着一边对段潇鸣道。
“公主殿下,我们中原,有句话叫做落子不悔真君子,意思是说,作出的决定,不可更改。微臣愚见,公主与袁小姐都是女子,不宜久战,不如,三招定胜负,公主意下如何?”段潇鸣依旧手持长箫,站在二丈之外,并不归位。
“呵!哪里用得着三招,一招足矣!”额吉娜轻蔑一笑,看着袁泠霜道:“刀剑无眼,要是本公主伤了你,可别哭鼻子!”
袁泠霜始终从容地站着,脸上半点表情也无。
“出招吧!”额吉娜弯刀在手,站直了身体。
袁泠霜拔剑,手腕轻转,一个起剑式犹如舞姬优美的舞姿。
“跳舞跟打架可不一样。”额吉娜又是一笑,只当她优雅的动作是花拳绣腿。
袁泠霜右手握剑,左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在一处,擦过剑身,这是昔年,前世里,袁昊天教她剑术时的常式。
“霜儿,用剑与用刀不同,长于灵巧,故而当力量悬殊之时,以快取胜,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一招制敌。”袁昊天抱她坐在腿上,如是说道。
电光火石之间,额吉娜一个箭步上前,直劈而下。所有人都一口气提到了嗓子口。
袁泠霜眼明手快,前身俯低,左腿抬起,用右腿作支点支撑全身,身姿轻盈如蝶舞燕回,躲过刀锋,左手持剑鞘压在额吉娜握刀的手上,右手瞬间出剑一刺后借剑鞘之力,压在额吉娜手上使身体收回,剑身回鞘,稳稳落回原地。
‘啪’地一声,额吉娜头冠上下垂在鬓边的一节璎珞流苏应声而落,撞击在大殿的青砖地上,显得格外刺耳突兀,众人闻声望去,却见一截金丝穿成的玛瑙松石珠子静静躺在地上,红蓝绿的艳丽颜色,衬着大殿乌沉沉的青砖,映出虚晃的影子。
“这……就完了?”郑博钧茫然地看向自己父亲,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郑远鸿没工夫去理会儿子,视线始终停留在袁昊渊的脸色,从头到尾,他的神情无一丝变化,让郑远鸿不禁深深皱眉。
额吉娜被这一幕深深地震惊了,太快了,快到她几乎没有看清她是怎么出招的,前一瞬自己还在嘲笑这个小姑娘会不会被吓哭,后一瞬自己竟然输了,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输的这么难看,强烈的羞辱感和挫败感交织在一起,不禁让额吉娜恼羞成怒,恨恨地在原地一跺脚,道:“你这个中原人使邪术!”说着,竟然举刀向袁泠霜劈来。
事情发展太快,满座人还来不及反应,俱是倒抽一口凉气。陆茜柔、袁泠傲与郑博钧几乎同时站起,欲上前相救。
说时迟那时快,两丈外,段潇鸣足尖点地,用力将手中长箫打出,击在额吉娜右手上,额吉娜吃痛不起,手一松,弯刀应声而落。转眼,段潇鸣已长身玉立,挡在袁泠霜身前,音色极冷却无半丝慌乱:“公主殿下,胜负已分,陛下和可汗都看着呢。”
“你们这些狡诈的中原人……!”额吉娜气急,口不择言,用鄂蒙语骂道。
“够了!”这次出声的是呼郃可汗,用鄂蒙语对女儿高声一喝。果然,额吉娜一吓,没有继续骂下去。
“父汗!他们欺负人!”额吉娜转身跑到父亲面前,用鄂蒙语道。
“我们草原人,赢要赢得光彩,输要输的磊落,济古雅神在天上,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呼郃可汗以极快的语速用鄂蒙语说道,神色十分严厉,骄纵的额吉娜极少见到父亲这么严肃地对待自己,不禁也被骇住了,只得愤恨地坐下。
“中原的皇帝陛下,我的女儿,被她母亲宠坏了,让皇帝陛下见笑了,”呼郃训斥完女儿后,转身侧坐,面向惠帝笑道:“□□上国,果然是人才辈出,这位小伙子已经让人眼前一亮,没想到这小姑娘更让人惊奇,不知道这两位出色的年轻人是不是皇帝陛下的子女?”
“他们年轻人之间,打打闹闹,本是平常,汗王之女武艺高强,活泼率直,惹人喜爱,这两位,分别是朕的两位爱卿的子女,一位是将军之子,一位是太尉之女,论教导儿女,朕也比不上朕这两位爱卿啊……”惠帝笑容和煦,对呼郃答道。
言毕,袁昊渊与段之昂同时拜倒,道:“微臣不敢,请圣上恕罪!”
看到父亲拜倒,袁泠霜与段潇鸣也立刻跟着跪了下来。
“哎,二位爱卿,快快请起。”惠帝一抬手,四人都各自归位。
“奏乐~~~!”汪重拂尘一甩,丝竹歌舞重新回到大殿,一派觥筹交错如初。
“可有伤着?”袁泠霜甫一落座,陆茜柔轻声相问。
“没事,母亲无须担心。”泠霜一笑,镇定自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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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宫宴之后,惠帝邀请呼郃可汗一行留京小住,一览中原风土人情。可汗痛快地答应了。额吉娜嫌每日跟着父亲无聊,便提出想自己在京中游玩,惠帝欣然答应,于是礼部和内府司又是一通忙活,安排这位鄂蒙公主一应赏玩游冶的出行、食宿、护卫,别的倒还罢了,只是,额吉娜竟然亲自点名,要段潇鸣和袁泠霜作陪。
消息传至两家,相比于段潇鸣的惊诧,袁泠霜则是在心底默默叹了句:造化弄人……兜兜转转,隔着万水千山,三人都能聚在一处,可知,命缘天定。
虽然是晴天,雪也都化了,但到底是正月里,艳阳始终敌不过寒风料峭。这样的日子,额吉娜却坚持要骑马。
礼部的人办事倒是勤紧,提前在皇城里找了块空地,围了档子,小心翼翼地准备了温顺的母马,免得小公主有个好歹,他们可都吃不了兜着走了。
谁知,额吉娜到了场地,一看,鞭子往地上一抽,对礼部司监道:“这样巴掌大的地方也能骑马?还有,这么死洋洋的马,在我们草原上,连会走路的孩子都不要骑的,你们是成心侮辱本公主么?”
那司监没有办法,立刻去请示上司,礼部尚书想了想,京城附近,也只有西郊围场的场地开阔,有成片的山林,想来,也只有那地方,能让这刁蛮公主满意了,于是,上报了惠帝,一应人等,只得浩浩荡荡,伺候着鄂蒙公主来到西郊行宫的围场。
“这里还勉强算能骑骑马。”额吉娜自顾自的道,随侍在旁的礼部官员听了,心终于稍稍安定了一下,他们生怕这小公主又不满意,生出什么别的要求来,又得要上上下下地折腾一番。
“既然你能使剑,想必也一定会骑马吧?”额吉娜率先上了为她准备好的马,手里拿着马鞭,居高临下对袁泠霜道。
“勉强算会一点点。”袁泠霜答道。
其实她是会骑马的,国朝的贵族女眷,大多都会骑马,但是骑术与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额吉娜相比,可谓有天壤之别,泠霜心知,今日额吉娜这番折腾,并不是真的想要骑马,而是想要借机会给自己难堪,一雪元宵宫宴之耻,固然自己的骑术也还算尚可,但是,还是提前示弱比较好,给自己留下进退的余地,也让额吉娜刁难自己的时候,自己可以回寰。
“看见那个亭子没有,我在那里等你们,先让你们准备准备。”额吉娜一手持缰绳,一手拿着马鞭,朝远处山坡上,半山腰的一座凉亭道,言毕,一抽马鞭,座下良驹便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随侍在侧的礼部司监不禁捏了一般汗,骑马在后面边追边喊:“公主殿下!您慢点!小心呐!”
段潇鸣看着袁泠霜手握缰绳,一下一下抚摸着马头与它预先交流,道:“为何不回答不会骑?”
“你觉得我说不会,这位公主殿下就会放过我了?”泠霜一笑,道:“没用的,我不出个洋相,怕是难消公主心头之恨的,与其等着她出什么未知的招数,还不如,我自己来消了她的怒气。”
“你是想?”段潇鸣不解,微微皱眉看她。
“想赢不容易,难道想输,还不容易?”泠霜洒脱一笑,忽然想起什么,幽幽偏转过头,娇俏一笑:“你是在担心我吗?”
段潇鸣一愣,颇有些不自在地走开去牵自己的马了。
泠霜看着他不自然的背影,毫不掩饰的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