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帝三十七年五月,浩浩荡荡的起义军,被轻而易举地‘剿灭’了,以袁昊渊为首的袁家清查宫中,找到了帝后以及太子的尸体,向天下宣告在宫中的皇室成员在这一场浩劫中,全部被杀无一人活口。
暌违三年之久,袁泠霜再度收到了父亲的密笔家书,要求她说服段潇鸣,带兵入京。
原来当袁昊渊带兵入京平叛之后,便开始有朝臣上表歌功颂德,虽然引经据典极尽谄媚美化,但是归结到实质,就是吹捧袁昊渊,请他登基为帝。
就在京中大兴吹捧之风之时,魏国公晏家忽然站出来发声,称太子长子现在正在晏家手中,并发布《讨袁逆檄》昭告天下,联合吴王楚王燕王等五王共同出兵讨伐袁氏。
这一下,九州震动,天下局势,越来越乱。
晏家的《讨袁逆檄》中,历数袁氏十大罪状,不臣之心蓄谋已久这些就不必再提,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有两点,其一便是袁氏全面策划了这一场暴民起义,其二便是袁氏进京后封锁皇宫,展开了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戮,将帝后太子,妃嫔公主尽数杀害之后,将残杀的罪名推到了起义军头上。
因为晏家有皇长孙在手,又举出了如此骇人听闻的事件,短短半个月时间,袁家从忠君爱国的正面能臣一度陷入了弑君谋逆的乱臣贼子漩涡中。
在晏家和五王的支持拥戴下,皇长孙匆匆继位为帝,号‘明帝’,以五位藩王的军力,举兵进京。刚刚才勉强平稳的局势再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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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袁逆檄》在段军中亦流传甚广。军中将士开始对此议论纷纷。
在袁泠霜看来,这封《讨袁逆檄》倒是出自能人的手笔,列举的袁氏诸罪每条都合情合理,而其中最为关键的两条,她也觉得并非是肆意捏造的。
从祖母去世父亲辞官到二叔继任袁氏蛰伏,表面上看似是袁家在政治斗争中落败,为了保全家族,所以袁昊渊步下权力神坛,归隐田园,但是,以袁泠霜作为女儿对父亲的了解,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父亲袁昊渊官至太尉,在朝中势力庞大,想必早已知晓国库的情况和各地州县仓廪府库的空虚,知道迟早有一日,会酿成危局,所以,他不过是借着‘丁忧’这个名头,暂时隐退,等待时机而已。
终于,老天爷也没有眷顾惠帝,一场突来的灾害,使得百姓们流离失所,饿殍遍地。一边是嗷嗷待哺的饥民,一边是毫无力度的赈灾,求生欲望是人的本能,当这种本能被剥夺的时候,那,便无可畏惧,所以,这个时候,只要有人揭竿而起,则响应者众。当然,这一点上,泠霜也觉得即使袁氏没有直接参与,也肯定在里面扮演了煽动的角色。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则更让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了。一群手无寸铁的乌合之众,虽然号称几十万大军,但是,几十万没有饭吃的灾民,一无兵器铠甲,二无粮草供给,更别提那号称的几十万里还有一半以上的老弱妇孺,可是就是这样一群人,居然能够顺利地攻城略地穿州过府,短短几个月就攻入了京师!而朝廷派遣的平乱大军,虽然在人数上不及叛军,可是,这些训练有素,钢刀剑戟的大军居然一遇到叛军就溃不成军,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虽然人们都说,叛军是杀红了眼,不畏死,朝廷的大军‘惧其勇悍’才节节败退,听上去似乎挺有道理,可是,这么经不起推敲的理由,委实牵强了些。
晏家说,乱军是袁家率领的,这话说得倒是抬举了袁家,即使袁家势大,也无法直接率领起义军,但是,要说起义军中有袁家的人,倒应该不假,毕竟,本是闲散的一股股流民,能够在短时间内迅速聚拢,拧成一股庞大的力量,这样的事情,可不是半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只为了吃饱肚子的老实农民做得来的。
当叛军杀入京城之后,原来溃败退守城池的朝廷军队又迅速被袁家集结,并且,战斗力惊人,之前面对起义军是全面溃败,可是,袁昊渊出来振臂一呼之后,这些原本‘溃不成军’的朝廷军队立刻又如狼似虎,杀气腾腾,短短几个月就把原本‘勇悍异常’的流民叛军给杀得全军覆没了,这样得前后对比,着实鲜明过了头。
《讨袁逆檄》一出,以极快的速度在晋朝的国土上传播,在越来越大的质疑声中,五王的军队,因为有了皇长孙,‘代天子讨逆’师出有名,因此军心大振,一路大刀阔斧,与袁军对峙。面对于数量上远远多于自己的五王军队,袁家陷入了真正的困难境地。于是,袁昊渊当机立断,派长子袁泠启前往博州郑家的封地,寻求郑家的支持,派次子袁泠傲前往宁王封国,寻求顾皓熵的支持,并且亲笔写信给女婿段潇鸣,寻求段军的支持,同时密信女儿袁泠霜,要求她说服段潇鸣,毕竟,这样的时局,袁昊渊对段潇鸣是否会帮自己,也没有太大的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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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陷入了胶着的状态,袁氏全力据守城池,五王奋力出击,谁也不知道,这场战争最后的赢家会是谁,谁也不知道,这场战争几时能够结束。
段军之中,几乎是一边倒地支持静观时局,换言之,也就是坐山观虎斗。
段潇鸣听从了孟良胤的建议,自从收到了袁昊渊的求救信之后,就以军务缠身为由,住在了军中,袁泠霜几次派人来请他回府,他都没有理会。用孟良胤的话来说,此时,避而不见,是对夫妻情分最小的伤害。
这日,段潇鸣正在中军大帐与诸将议事,外面忽然一阵喧哗,便有士卒进来通报:“辕门外有女子闯入,自称是将军夫人。”
还没有等段潇鸣亲自出去看究竟怎么回事,大帐的帐帘一掀,袁泠霜在陈宗敬的陪同下,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
“宗敬!大胆!”袁泠霜甫一站定,便听到孟良胤一声怒喝:“来人,将陈宗敬拖下去,军法处置!”
“先生且慢!”袁泠霜上前一步,朗声道:“是我自己擅闯军营,不怪陈将军,先生若要军法处置,那便由我来领受。”
“军营重地,夫人自重!”一个泠霜不认识的副将站在孟良胤身侧,重重地冷哼一声。
“若非段将军累日来军务繁忙到抽不出片刻回府,我也不至于来闯军营。军法森严,无故擅闯军门,自然是罪不容赦,可是,请问在座诸位,我身为女子,来找久不归家的丈夫,试问国朝法理,该当何罪?”袁泠霜一脸镇定从容,说完,看向满座将领,最后,目光落定在主位上的段潇鸣脸上。
“我送你回府。”说完,段潇鸣站起身来。
“夫君既然军务繁忙,妾身自不敢叨扰,不过几句话,说完,妾身自当自行离去。”袁泠霜轻轻地拂去了段潇鸣伸来握在她臂上的手,有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出身弗林袁氏,我的家族,两世三人官拜太尉,位列三公,想必在座各位,无人不知。”袁泠霜广袖一拂,娓娓道来:“如今天下大乱,五王出兵,以讨逆为名,与朝廷对峙,想来,列为也无人不晓。”
“关于此事,我想,在座的各位,定是商讨过的,如今摆在凉州军面前的,有两条路,一,出兵救援我母族,二,拥兵自守,作壁上观。”袁泠霜边说边微笑,毫不避讳,直白道:“在座诸位是否一致认为,应当选择第二条路?”
“少夫人,国法有言,女子不言政事!”孟良胤冷冷站在一旁,出声打断道。
“先生说的极好,牝鸡司晨国之亡已,女子不言政事,古来如此,泠霜不敢违背,不过,今天,泠霜来,不是要言政事,而是要言家事。”泠霜瞬间收起笑意,目光如炬,望向众人:“我想在座的,都是当年家翁帐下的心腹,每一位,都是尽心竭力效忠段氏的,可是如此?”
“自然是。”一位将领应声道。
“那你们可知,如今你们不愿出兵助袁氏一臂之力,乃是陷段军于危难?!”
“女子之见,说了这么多冠冕堂皇的话,到底,也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的亲族。为了一己之私,就要让我段军将士去拼命!”方才站在孟良胤身侧的那名副将再度发声,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加出言不逊。
“刘勋,不得无礼!”段潇鸣冷声一喝,一派不服的众人纷纷低下头去。
泠霜闻言,倒是丝毫没有生气,反而一改方才冷肃的表情,微微含起笑意,对着那刘勋和声问道:“敢问将军,跟随家翁多少年了?”
“十五年。”刘勋没好气地回道。
“哦,十五年,不短了,那想必将军对军中情况,了然于心。”
“那是自然。”刘勋态度傲慢,扬高了头颅答道。
“那,敢问将军,段氏在朝中,有多少盟友?在朝野,有多少门生故吏?段氏一族,有几人在朝为官?”
“这……”刘勋沉默,无言以对。
“我来替你答吧,段氏族人,无一人在朝为官,段氏根基不深,门生故吏自然谈不上,而说到盟友,想必天下人都会认为,非袁氏莫属!”
“我的母族,便是段将军的妻族,纵使是敌对的立场,此番,只要稍观局势,都应倾尽所有力保,因为,袁家作为段家唯一的姻亲,正所谓亲疏远近,只要我活着,这是永远也斩不断的亲缘,退一步讲,如果此番,五王取胜,袁家落败,那,试问,五王一派,会否放过袁家的女婿,任几十万大军在边疆成为心腹大患?届时在座的诸位是否还能安然地据守一方?而如果,这一次,是袁家胜了,在如此危难之时,身为女婿,没有伸出援手,袖手旁观,这样的冷漠和异心,袁家一旦坐稳,是否会大方不计前嫌,由得诸位安枕于凉州?”泠霜如一株盛放在寒梅立在中军大帐的中央,铮铮傲视,振振有词:“况且,话再说回来,段氏与袁氏,可是敌对立场?妾身虽然妇人之见,可却也还记得,当年,段氏危难,家翁与夫君被陷害,家翁战死殉国,夫君被俘落难,袁家倾力相救,而后夫君东山再起,携家翁灵柩归京,袁氏全族为家翁戴孝,满门到段府门前迎接亡灵,出殡当日,全族男丁为老将军披麻……”初来凉州,朝廷不拨军费粮饷之际,亦是袁家出手,帮助危难中的段潇鸣,自然,这些话,是不能说出口了的。
袁泠霜一席话说完,全场静默,无一人发声。
“正如刘将军所言,妾身此来,的确是为了保全亲族,可是,我的亲族,难道只有袁氏?身为段家的儿媳,难道段氏就不是我的亲族?我就不想要保全了么?”袁泠霜旋过身子,踱开两步,道:“其实,本是再浅显不过的道理,放在寻常百姓身上都简洁明了,如今诸位,倒是让时局蒙住了双目。自然,如上所述,只要众位觉得有能力独善其身作壁上观的话,请便。”
袁泠霜话尽,悠悠转过身来,正对着段潇鸣,浑身冷厉的寒光顿时收起,换上了脉脉温情:“夫君累日来军务繁忙,不便回府,我带了夫君日常寝具衣物来,方便夫君在军中歇息,东西都在辕门外,妾身便告退了,打扰了众位将军议事,冒昧之处,还请见谅。”袁泠霜一福身,翩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