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则海的家很远,在东阳县的西郊。若是再外西走,便是一片村庄。此处恬谧少人,安家小院静落其中,与周围的树荫连成了一片。
很难想象,如安则海这般喜欢热闹之人,会住在这里。
安夫人打开院门,只见丈夫竟带回一名黑瘦少年。她略微一怔,随即便掩饰了过去,热情地将田元忌迎进了屋。
院中只有安夫人在,再无他人,连一名丫鬟也无。
晚餐是安夫人亲手准备的,三菜一汤。卤鸡爪,鸡蛋羹,海带豆腐丝,外加一个菠菜汤。这些菜肴相比平常人家绰绰有余,对一名县衙都头来说却有些寒酸了。
然而对田元忌来说,这却是颇为丰盛的一餐。从记事起,家里的下饭菜从未超过两个。过年时,当学究的父亲偶尔会收到斤把五花肉,附近乡里称之为“恩师肉”。然而却也都腌了风干,被留作待客之用。
田元忌克制着面前饭菜的诱惑,小口小口地咀嚼。生怕吃得快了会出洋相,让安都头夫妇笑话。安夫人笑吟吟地看着他吃完,要给他盛第二碗。
田元忌小声地拒绝,说是已经饱了。安夫人看着他那尤自闪亮的目光,顷刻间便懂了他的心思,于是径自又给他添了一碗。作为女主人,她是称职的。
晚饭后,三碗热腾腾的奶端了上来,在烛光下冒着腾腾热气,泛着股冲鼻的膻味。
却是此处离山较近,每年六七月份,又是山上棕狼繁殖的季节。经常有棕狼趁着黑夜下山,溜进院子咬伤人畜。
据说人喝了狼奶,身上便会有股狼味。棕狼闻见后便会识为同类,不会再行攻击,如此人方能安然入睡。
安都头看着田元忌咕咚咕咚地喝完狼奶,只见他那细小的喉结在烛光下上下窜动。
“这还是个孩子,自己像他这样大时,还在父母的怀里打滚呢。”安则海不禁想道。
安夫人为田元忌收拾了一间侧房,被褥干净而整洁。田元忌躺上去,用脸贴着温暖柔软的被面,心中泛起久违的家的温暖。
田元忌想起母亲还在时,每次洗完被褥后,她都会洒上点点薄荷水。只要钻进被窝,就能闻到一股温暖的薄荷清香味儿。
半夜里,田元忌突然醒来,似乎有点闹肚子。由于长期未食荤味,今晚又吃了几个卤鸡爪,他的肠胃感到些许不适应。
茅房在院子的西边,需要路过安都头夫妇的卧室窗下。田元忌解完手,蹑手蹑脚地走回去,生怕扰了安都头夫妇的清梦。
然而当他走到窗下,却听见了安夫人的嘀咕声,原来夫妇二人并未入睡。
“你说你,当了这么多年差,做了这么多年老好人。临了临了,倒还是把同僚给得罪了!”
“你平常喜欢管人闲事,我不说你,知道你心地好。但是你起码有个度吧!”
“你救了田泊阳,把姓田的孩子带回来了。刘都头和卢师爷会把你视作眼中钉,他们以后会饶过你吗?”
“现在快要打战了,你不怕他们背后捅你一刀啊!?”
安都头却似一言未发,在默默地承受妻子的埋怨。
田元忌听后心中黯然,当即悄悄回了侧房。他性格虽然沉默寡言,却自尊而倔强。安夫人的话让他潜意识中的寄人篱下之感越发深刻,心中陡生苍凉之感。此时他只想着等天一亮便离开此地,再不给安都头添麻烦!
田元忌辗转反侧,仍是难眠,诸般思绪陆续涌出。出青瓦关的路崎岖难行,不知父亲、弟弟还有妹妹,他们今晚会落脚何处。
“咚咚咚!”
院外传来阵阵砸门声,伴着人群的嘈杂声,听起来竟有十数人的样子。
“吱呀!”院门打开的声音。
“刘都头,卢师爷,你们半夜三更来到寒舍有何贵干?”安都头的声音。
“安则海,把那姓田的小子交出来!”卢师爷的声音高亢而尖厉,颇好分辨。
“安都头,你我都是同僚,同为羊县令办事。你也不用把我们逼到这份上把!上了战场,我们可还是兄弟呢!?”一个粗犷的男声,田元忌推测应该是刘都头。
“安某着实愚钝,不知二位所言何事?”安则海道。
“你装什么糊涂,账房里少了一样东西,是不是姓田的偷出来给你了?”刘胜怒道,他再也压不住性子。账房本是卢师爷掌管,此刻他倒要替卢师爷做主。
“什么东西,安某可从未见过!”安则海道。
“安都头,别装了!我看就是你和田泊阳互相勾结,他人都进牢了,安都头你竟然还敢给扒拉了出来!”听那卢师爷的声音,竟似要跳了起来。
田元忌听到这,脑血一涌,便要冲出去。他要会会这卢师爷,同时再也不想给好心的安都头惹麻烦!
正当他要拉开门的瞬间,整个人却突然冷静了下来。
现在冲出去,不正好证明自己留宿安都头家中,给卢安等人留下口实么?如此反而对安都头不利。
况且他此番若是被卢师爷等人抓住,那帮人心狠手辣,只怕他也会没了小命。实在是得不偿失。
这便是田元忌的特质,在最为冲动的时刻,他反而能冷静下来。
就连父亲田泊阳平日见了他这般模样,也是连连称奇。只道自己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却生了个性格古怪的儿子。
田元忌摸着进了正厅,推开后门,走出后复又轻轻关上。
只见他身手矫捷,一个翻身便出了院墙。
田元忌虽然没有练过武功,但是在山中长大。母亲死后,他也经常去药王溪畔的崖上采些药草,用以贴补家用,因此练得四肢灵活有力。
然而当他落地时,却无意中踩着一个破瓦罐。瓦片碎裂的声音,在半夜的城郊清晰可闻。
“谁!?”卢师爷尖亢的声音飘荡在夜空。
田元忌当下再也顾不得其他,迎着月光往山上跑去。夏日里虽是月光皎洁,然而茂盛的树木在夜空下仍是显得阴郁。
田元忌听得身后有人追来,便拼命往山顶跑去。沿途的树木化为虚景,阵阵松风从耳边掠过。
眼前的路越来越窄,田元忌尽是贴着山崖前进。双手紧抓着崖边杂草,稍有不慎便会跌得粉身碎骨。突然,他右脚踩中一颗圆滑的石子,当即再也控制不住平衡。身体一斜,便落下了山崖。
“啊……!”一声惨叫在山间回荡。
此后的事情,田元忌再无从知晓。当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仰面躺于山崖之下。周围草木凌乱,悄无人迹。
“呜!”
“呜……!”
“呜……呜!”
田元忌听后吃了一惊,转头一看,却是一双双碧幽幽的眼睛正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