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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祭剑阁(上)(1 / 1)

韩禁静静地站在巷口。四周的人仿佛见不到他似的,从他身边往来经过,径直奔走。

他们之中,有去南市赶集的,有出城回村的,有访亲问友的,当然,也少不了有听到消息前去神农巷义诊看病的。

不过,这些都与他无关。

是的,毫无关系,包括神农巷的义诊铺,也与他全无关系。

他仍是韩禁。

但是,此刻的他不再是为神农谷驱马赶车的青年车夫。他是韩国公子禁。

他面无表情,漠然地注视着空荡荡的前路。从神农巷义诊铺中出来后,他便径直来到这儿,如木石般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公子九艺,九曰阵法”。不仅仅是白云,他也通晓阵法,甚至比白云更高一筹,眼前的迷阵在他眼中不过尔尔。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终于,在脚下的影子完全消失时,他动了。不,那不能称为动,而是凭空消失了,突兀的消失在阳光下,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街巷中。没有人见到他是怎么消失的,甚至没有人见到他怎么动的。往来的人甚至根本就没有见过这么一位站在巷口不动弹的奇怪青年。他仿佛就是透明的,无人看见。

片刻之后,韩禁已然无声无息的出现在白云居的某个阴暗角落中。在微不可闻的噼啪声中,原本足有八尺的挺拔身躯硬生生地缩小了一倍,细腻绵长的呼吸也转为若有若无,细若游丝。略微适应了改变后的体形,下一刻,他又动了,移形换位,穿梭在白云居中各个阳光所照射不到的阴影下,迅疾如风,灵敏矫捷,如入无人之境。

正在移动中,耳廓忽而一颤,韩禁身形骤然停凝,蜷缩隐匿在屋脊檐角的云纹雕刻下,无声地向着下方的回廊窥视。

“吱呀”一声响,回廊尽头的一扇房门应声打开了。黄老显然是刚刚沐浴完毕,肩头披垂着一条白色棉巾,脚下踩着一双黑木屐,“呱嗒呱嗒”行了出来。随侍在门外的白府下人立即恭敬地垂首行礼,语气谦卑地问道:“黄爷可有什么吩咐?”

对于这种殷勤的侍奉,向来生活朴素的黄老很是不适,有些局促的揉揉鼻子道:“夏老头走了没?哦,就是你们口中的夏太医。”

白府下人恭敬答道:“夏太医有王命在身,已然登车离去。”

听得夏太医已走,黄老拈着颔下几缕细须道:“药方嘛,夏老头该是写好了。那就跟白小子说,那头蛮牛虽然伤势转好,却仍需静养调理。叫他老老实实的躺上七、八天,严禁下床乱动。好了,没其他事就别来吵我老人家睡觉。”

白府下人唯唯诺诺,点头称是,随即谦卑退下。那副谦卑的姿态直让黄老生出一种古怪难受的感觉,就好像喉间扎了根刺,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另有一人上前引手道:“黄老这边客房请。”

“这就是贵族的生活吗?真是别扭啊!”看了看前方引路的,以及两旁跟随服侍的白府下人,黄老不由皱起了眉头,面上神色显得很不自在,心中暗暗琢磨着是不是该跟白云说说,撤了这帮仆从。

韩禁看了眼黄老远去的背影,不再多作理会,无声无息地缀在前往向白云报话的下人身后,悄然跟随。他自然没有发现,就在其动身的刹那,黄老忽而眉角一颤,眼角瞥向他离去的方向,眼中闪过的那一丝复杂玩味之色。

送走夏太医后,白云并未回到云山卧房,而是径直去了书房。白云席坐在书案前,翻阅着云水刚刚送上的一堆简牍。云水侍立在其身侧,随时待令。忽听到指定伺候黄老的下人在门外求见,白云立即停下手中翻阅的简牍,招之入内:“黄老睡前有何吩咐?”

“黄老遣属下告公子,山护法七八日内不准下床行动,当静养调理。”

白云喟然长叹:“云山伤势,实在是有劳黄老费心了。”

摒退下人,白云复又拿起一卷简牍,翻看片刻,忽而问道:“近日,楚国竟然毫无消息?”

云水垂首答道:“一连三日,楚国方面再无任何消息传来。”

白云沉默片刻,问道:“你派去的人呢?”

云水略作沉默,接触到白云扫向他那冰冷审视的目光,忽而屈膝跪下道:“属下已派出三人,然其中二人入楚之后便音讯全无,另一人已穿巴蜀之地入楚。”

白云微一怔,脸上露出一抹沉重肃穆,沉吟片刻,问道:“甫一入楚便音讯全无?多久了,那二人入楚路线又是如何?”

云水小心答道:“已有一日。此二人,一者出函谷关,穿魏入楚;一者出武关,穿韩入楚。对于二人失踪之事,属下已令云韩、云魏二人小心探寻,然至今毫无结果。”

“看来此事非同寻常啊。近日总觉得心绪不宁,韩国之事尚未了结,楚国又生事端,云楚不明,使者三死其二,难道又要变天了?”白云掩卷长叹,冷冷扫了一眼长跪在地的云水,淡然斥道,“报喜不报忧是为大忌,还有什么事是你瞒着我的,一并说了吧。”

云水匍匐在地,以头抢地:“公子圣明,属下不敢隐瞒。云赵前夜上报,其身份险些被公子嘉识破,不得不暂作潜伏,恐怕至少要隐匿半月之久;云魏昨夜来信,其因剿匪之事遭到朝廷猜疑,不敢再有所动作;云韩今早甫归便传来消息,韩王调令,谴其前往南阳任事,截杀之事难有作为。属下擅自隐瞒,还望公子恕罪。”

听着云水的禀报,虽然以上这些称不上是噩耗,白云仍不由为之一窒,若有所思道:“这若不是巧合,那便是三晋再度联手了!三晋虽不知道云鹰身份,然三鹰却皆受到了肘击限制……那个赵错,赵括之孙现在何处?”

云水答道:“尚在南市潜伏,未有任何动作,也未曾与可疑人士接触。”

“将他看紧了,一有动作,立即汇报。”白云脸上露出一丝不解,摆手示意云水起身说话,问道,“另外,韩使驿馆可有什么异动?韩国公子久寻不至,又未归韩国,那便是偷偷潜入秦国,继续他的未完之事。”

云水叩首起身,垂手一侧道:“近日无可疑人士出入韩使驿馆。那家云韩所说的隐秘酒楼亦无人前往联络。或许韩国公子虽侥幸逃脱追杀,却是重伤不愈,死在荒野之中,尸身已遭野兽吞食了。”

白云摇摇头,缓缓踱步走到窗前,面色凝重道:“不要小觑任何对手。一直以来,这位师弟不显山不露水,对于他我们知之甚少,甚至连其本名都不知晓。不可轻敌了,这一次的对手并没有想象中的弱啊!继续留心关注韩使驿馆与那家酒楼,不可松懈。楚国方面,一有消息,不准隐瞒,立即报告!”

“是。”云水恭敬的答应道。

就在白云与云水主仆二人看不到的地方,窗外树下的影子中悄然分裂出一片小小的暗影,迅若闪电地钻入书房后方的那一座低矮的阁楼。那一小片暗影沿着楼柱弹跳而上,倏忽没入二层的阴影中。

就在暗影遁入阁楼二层的刹那,一片阴翳的薄云自天空缓缓飘落,飘入书房的窗户中。

“祭剑阁?‘执’剑应该就是这儿了。”韩禁倒悬在屋脊下,低头望了望倒映入眼中阁楼刻字,心底忽而浮起一丝怪异的感触。那不是刻字,那是剑痕!那三字的一笔一划,无不蕴含着或凝重,或灵巧,或锋锐,或平和的剑意。仅从这三字中所蕴含的剑意,便可知这刻字之人剑术造诣之深,趋于鬼神,无愧为九公子中最长于剑的白云。

忽然,一种莫名的不安骤而涌上心头。韩禁冷眼扫视四面八方,却没有发觉周围有何异样之处,不由暗嘲自己太过于多心了。

“不可大意,小心为上。”韩禁默默想着,如那只在角落里织网的蜘蛛一般,四肢伸展,倒悬伏贴在阁楼屋脊下的空隙。韩禁缓缓放松全身紧绷的神经,四肢微微用力,顺着早已计算好的向其中一扇楼阁窗户滑下。然而,就在他即将滑入楼阁之中时,其右手蓦然按住窗台,眼角的余光有意无意的掠过楼阁近处的书房,五指微微用力,身躯再度弹起,隐入另一处檐下阴影中。

重归阴暗之中,韩禁小心观察着周围,仍是未有察觉到任何异样,双手十指飞快的颤动,身形诡异的晃动着,在阴影中闪烁跳跃,倏然便从另一扇窗户中潜入楼阁中。

韩禁并未因为顺利潜入阁楼中而得意忘形。“为山九仞,功亏一篑”的事例已然发生了太多。潜入之后,身形的腾挪未有停滞,快速闪动着,直至隐入到阳光照射不到的阴暗之中。静待片刻,未有任何异样,韩禁肩膀一耸,原已缩小一半的身躯缓缓伸展,渐渐变回原状。韩禁心中一动,恢复原形后的身躯并未就此停止,又是发出一阵轻微的震颤,手脚身躯生生又拉长了三分之后方停止变化。

光天化日,在白云的眼皮底下潜入白云居,岂能有一丝松懈。韩禁暗叹一口气,抬眼四顾。直到此刻,他才小心打量起白云居的三大禁地之一:祭剑阁。

楼阁成方,顶上洞孔,金色的阳光细如线缕,纵横交汇而下。韩禁心算如电,瞬间便已数出那是周天三百六十之数,零落交织,仿佛便是诸天星辰。四面开窗,各是二二之数,合以周易八卦之位,日月普照,风雨可入。

祭剑阁中布九鼎,高大威严,古朴凝重。此九鼎者,炼剑之鼎,分九色,以九宫方位排布:四角各一,四面各一,正中央一。九鼎威势凌人,在阳光的交织映射下散发着一种至高无上的尊崇气息。然九鼎之中,只有其中四个鼎中直插着剑,鼎中之剑不似凡物,各有特异。而他的“执”剑,便在那角落的绿色剑鼎中。

除此之外,阁中万剑如林,星罗棋布。它们或高插顶上,或埋于地下,或嵌入壁柱。千万之数,各形各式:朴实无华者有,锋芒毕露者有,轻灵敏巧者有,刚硬重拙者有……或长或短,或宽或窄,不一而是。其中间有锈迹斑斑,残缺断损,遍布整个楼阁。

韩禁见多识广,这万剑之中,其中便有不少都是世间名剑。即便无名,只看那剑质铸锻,都是万里挑一的好剑。然而,若说九鼎中的剑是剑中君王尊主,高高在上,卓然临世,那么,这阁中的森罗万剑便是剑中臣民,万剑朝尊!

“洪水肆虐,鲧殛禹兴,禹王铸九鼎以定九州;帝桀为君,残暴无道,汤王锻九剑以伐天下。”白云淡泊的声音忽而在耳边响起。韩禁此时已站在那只绿色剑鼎前,欣长的身躯为之微微一震,本已略有松缓的神经瞬间绷紧。感觉到白云的气机已然将自己锁定,他那只握住“执”剑的手不敢再有所动作,凝神静气,沉默以对。

白云神色淡然的走向楼阁中央,抚摸着鼎中之剑道:“成汤本为夏朝方伯,专司征伐之事。其下有九子,助汤伐桀,各持一剑,攻克九州。然而,此九剑者,终是以下犯上,弑君夺位的禁忌之剑。灭夏之后,九剑浴血,煞气冲天,汤王忌惮恐惧他亲手所锻炼出来的九剑,故而以禹王九鼎镇压封印九剑,不载于史,不传于世,以绝九剑之名。故而此后,天下众生只知夏禹九鼎,而不知道曾经纵横天下的汤子九剑。”

韩禁终于动了。他竟无视于自身已被白云气机锁定,背着白云缓缓将“执”剑拔出鼎中,漠然道:“难道这汤子九剑就是师父传于我们的佩剑?”

对于韩禁擅自拔出“执”剑,白云不以为忤,淡然说道:“汤子九剑,乃是汤王九子佩剑,故亦称公子九剑。武王伐纣时,纣王强行解开九鼎的封印,然此九剑终究是弑君之剑,而非护王之剑,纵然封印解开亦是徒然无用,只作寻常利器罢了。此后,殷商灭亡,九剑亦流落民间,不知所踪。之至周幽王时期,九剑复现,辗转于诸侯手中,周王朝亦从此势微,为诸侯霸国所制。三家分晋,田齐代姜,九剑辗转流传,最后全归于师父手中。”

韩禁缓缓转过身来,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戴上了半张牛皮面具,遮掩住双眼与左脸,冷笑问道:“如今,莫不是你也想集齐汤子九剑于阁中,助秦王嬴政征伐天下?”

白云笑而不答,张开怀抱道:“九剑之下,甚么干将莫邪,昆吾镇岳,全是些凡铜俗铁,卑微蝼蚁。此九剑虽为弑君犯上之剑,同时也是斩恶除暴,俯仰天地的浩荡尊主。吾建此祭剑阁,便是为了祭奠这埋藏已久的公子九剑。而九剑的祭品,便是这日月光芒,诸天星辰,风雨雷电,雨露云泽。就是这天,是这地!”

“公子九艺,剑为至尊。素知师兄偏爱剑击之道,却不想竟然到了以天地为祀,为九剑兴此祭剑阁。痴迷如斯,不愧为九公子中的剑术第一人,小弟佩服不已。”韩禁冷笑着轻抚手中的“执”剑,前踏一步。虽然现在是朗朗白日,然面具半掩,移步至晦明交界处的韩禁却显得格外阴森邪魅:“小弟遗失佩剑竟能在师兄阁中复得,实是意外之喜,对于师兄着实不胜感激啊。”

白云温柔地爱抚着傲立在其肩头那只银鹰,微笑说道:“果然是白木师弟啊!虽是不请自来,然远来是客,就在师兄府上长作休憩吧。愚兄惭愧,初次见面,未有准备见面礼,失礼之处,还望师弟见谅了。”

韩禁眯眼冷笑道:“瞧师兄的记性,竟忘了那份见面礼早在半个多月前便已派人不惜千里送来,何来失礼之说。不过,对于另一方面,师兄确是失礼的很啊。”

白云微微一笑,问道:“哦?是什么?”

韩禁敛起了面上的笑容,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寒声道:“师兄记住了,吾名白‘术’,而非白‘木’。”话音未完,韩禁脚下挪步,身形在光暗交界下变得朦胧虚幻,蓦地挣脱白云的气机锁定,倏然消失在原地。下一瞬,他已然悄然的出现在白云身后,迅捷无声地刺出一剑。然而白云似早有预料一般,脚下移动,横行至三尺之外,无惊无险地避过这突如其来的突刺,一指弹在剑脊上,将韩禁震至一旁。

银翼飞鹰倏然振翅而起,如电如光,瞬间射至一扇窗户前,鹰眼冷冷地盯着韩禁。白云面色不变,温文尔雅的微笑道:“是为兄失礼了。只是不知,师弟这又是何意?”

韩禁嘴角一勾,在面具下平添几分阴森邪意,踏步而上:“师兄乃是九公子中剑术第一人,师弟不才,剑术平庸,故而借此良机向师兄讨教一二,还望师兄手下留情啊。”说话间,其手中长剑已然掠起森森剑影,分身幻影,一作十,十化百,百幻千。铺天盖地的剑影汹涌如潮,如林如雨倾泻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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