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是秋市大集后的第五日。秋市大集之后,寒风料峭,天色一直显得很阴翳,可是老天爷却偏偏不下雨,一连阴沉了三四日。一直等候在宫门外的姚成终于见到姚贾出来,父亲微胖的身躯踩着一地的枯黄落叶,从内廷慢步踱出,面色却直如天空般昏暗阴沉。
东方忽然吹来一阵寒风,带着几片枯黄的叶子扶摇直上,如枯蝶般飘舞高悬在上空,翩然旋绕,久凝不落。秋风悲凉,莫名的,一直以来都是阴翳的天空突然在枯叶蝶舞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恍似老天爷在为谁啜泣。
姚成匆忙迎上前,一手搀住父亲的手,一手为父亲遮雨道:“爹,您没事吧!”
“大王明鉴,爹没甚么事。”姚贾虽已脚下发软,却犹强作镇定,冲着儿子一笑,随即伸手按住姚成的肩头,看似搂肩,实则是借之撑住他那即要瘫软下来的微胖身躯,喘了口气道,“扶我上车说话。”
“是。”肩头透过来的颤抖战栗告诉姚成,那并不是如父亲说的无事。有事,有大事!
姚成伸手去搀父亲,却在不经意间摸到了他背后湿漉漉的一片,那该是汗水浸湿的。心中一惊,急忙唤来车夫,一起搀着姚贾上车。
“老爷,可是回府?”驱车的仆从披上出门前备着的蓑衣,待姚贾在后厢坐稳后问道。
“不,暂不回府,先去廷尉大人府!”姚贾喘息着接过儿子递上的一方丝巾,抹了抹额间与颈中的汗道。回想起方才秦王疾言厉色地叱喝与怒骂,姚贾犹是一阵后怕:亏得自己才思敏锐,问答得宜,否则那后果……着实难以预料啊!
“爹,大王急召,究竟所为何事?”姚成小心问道。
“没什么,只是有卑鄙之人上污圣听,恶语中伤为父罢了。承蒙大*任,待其走后特召为父前去答话,听得吾言,明鉴辨查,终未被奸邪之徒所蒙蔽,幸甚。”姚贾呼了一口气,宽慰儿子道。
“恶言诽谤?可是韩非那厮!”姚成一听,顿时明白父亲说的人是谁,咸阳之中也只有韩非一个劲的抨击秦国的外使功臣。曾受韩非冷言嘲讽的姚成可是亲身体验过,知晓韩非虽然偶有口吃,但是骂起来人来有根有据,口才甚佳,脸上不禁浮现忧虑之色。
“是又如何?韩非老生常谈,只会骂我‘世监门子,梁之大盗,赵之逐臣’罢了。且其污蔑之词又无实据,空会臆造些什么‘以王之权,国之宜,外自交于诸侯’等,全是些无中生有之事。大王虽然敬其才学,却不会轻信如此谤言!”姚贾面露冷笑,满是不屑道。
姚成见父亲喘息已定,静下来后,溜圆的眼中闪烁起莫名的奇异光芒,知道其又在思考着什么,也不敢打扰,在旁静坐等待。
“韩非,韩之诸公子也,入秦已久,终为韩,不为大王所用。”姚贾眼中闪过忌恨之色。对于韩非的侮辱,他已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让,却不想他愈是退让,韩非愈是嚣张,竟然面王非议、毁谤。是可忍,孰不可忍!
姚贾冷笑道:“不为所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遣患也,不如以其过,秦法诛之!韩非,休要怪我,这可是你自行寻死!”
姚成一声低呼,随即小声说道:“诛杀韩非?恐怕廷尉大人大力阻拦,不会答应啊!”
姚贾冲着儿子神秘的笑了笑:“怕什么。秦重法治,廷尉,掌刑狱,自当公私分明,岂能徇私枉法。你不懂廷尉大人,而为父却是略知一二啊。”
看着马车越行越远,道路一旁的酒楼中,一名鲜红华服的青年俯下身,爱抚着一只趴在脚边的赤红色猊犬,轻声叹息道:“虽然已有四年未见了,姚贾也从一个精瘦男子变成了肥胖男人,不过其心性还是如从前般瑕疵必报,未有改变啊。一出宫便去李斯府邸,倒是省了我一番工夫。”
“我当为其推波助澜!师弟,愚兄先行一步!”对面的白衣青年哈哈一笑,将手中的玉爵顿在案上,起身离席。身高九尺,高大魁梧,不是公子嘉又是何人?
自昨日起,李斯便觉得眉角眼直跳,心中兴起一种莫名的不安,感觉似有什么祸事即将要发生。自从那一日李斯与韩非在南市街上闹得不欢而散,韩非再无与他打过照面,似是在躲着这位秦廷当权的廷尉大人。
今日赋闲在家,秦王也未有急命相召,李斯悠然自得的在房中练字: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夫离法者罪,而诸先生,以文学取;犯禁者诛,而群侠以私剑养。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取;吏之所诛,上之所养也。法、趣、上、下,四相反也,而无所定,虽有十黄帝不能治也。故行仁义者非所誉,誉之则害功;文学者非所用,用之则乱法……”
这是韩非《五蠹》中的一段,李斯自出使韩国归来,抱得韩非著书以归,常常沉浸其中,深为以醉,平日练字写得也是韩非之书。
这一段尚未写完,忽听李由在书房门外恭声禀报道:“阿爹,赵国公子嘉在外投帖拜访,说是要重议三日前那天夜晚所说之事。”
李斯曾有严令,在这练字期间,非有急切要事,任何人不得打扰。李斯面带不快地抬起了头,眼见李由神色间带着一丝焦虑,又想起那夜所议之事,眼角又是莫名一跳,抬头看看窗外的雨幕:什么时候竟开始下雨了?
沉凝片刻,李斯吩咐了一句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的话:“请公子移步至此,为父今日破例,就在书房见客。”待得李由走远,李斯纳闷地摇摇头,将公子嘉来访之事弃置脑后,继续书写着那一篇《五蠹》。
不知不觉中,李斯再度沉醉在韩非的文字中,笔随意走,写到急处,删繁就简,却字字匀整优美,一看即明。又写得一段,忽听有人在其身后轻声读着:“‘国平养儒侠,难至用介士,所利非所用,所用非所利。是故服事者,简其业,而于游学者日众,是世之所以乱也!’”李斯回转身来,却见公子嘉已然在李由的带领下来到了书房,此时真探头看自己写的《五蠹》,面现敬佩,迭口称赞。
见到李斯醒神回头,公子嘉哈哈一笑,出言赞叹道:“廷尉大人写得一手好字啊!而且不仅这字写得好,字句之中的蕴意更是省身克己,耐人寻味啊!”
“这些字是李斯写的,不过这些书句却不是李斯所能言语。”李斯淡然微笑道。
公子嘉脸上露出讶异之色,好奇问道:“如此高见,竟不是廷尉大人言语?敢问是哪位大家所言,莫不是令师荀子先生?见地独到,非同凡俗!”
“非也,非也!”李斯面上露出神秘的笑容,停顿片刻,眼见公子嘉的好奇之色越发浓厚,这才续道,“此篇文章名《五蠹》,著书者,公子一直欲杀之而后快的韩非是也!哈哈,却不料公子竟会如此称赞韩非,李斯且代师弟谢过了。”
“韩非?”公子嘉面上神色更是复杂,细细一览李斯已经默书的半篇《五蠹》,突然叹息道,“绝世公子,无双国士,却不得韩廷纳用,可惜了。”
“韩王昏聩,世代无明主;韩廷私术,世代多小人。如此国家,如此朝廷,如何纳得下韩非这经天纬地的才能学识。”李斯得意微笑道,“唯有我大秦,方当得起韩非施展才学,一展抱负。”
“可惜啊,可惜!韩非者,韩之诸公子也!入秦至今,尚未屈服,怎么可能为秦所用?不为所用,终将归韩。韩王不用,吾当请赵王用之。”公子嘉忽然哈哈一笑,对三日前所提的请杀韩非之事不置一词,这便拱手告辞而去,边走边笑道,“三晋一脉,兼之赵国国势仅略逊秦国,若得韩非以用,终有一日雪耻昔日长平之战。”
“可惜,韩非者,韩之诸公子也!入秦至今,尚未屈服,怎么可能为秦所用?”公子嘉的话,有如利剑般,正刺李斯一直不愿去深思的要害问题。
“不为所用,终将归韩。韩王不用,我赵王用之。”李斯忽而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踉跄后退。李由见父亲神色不对,急忙上前将父亲搀住:“爹,您怎么了?”
“三晋一脉,兼之赵国国势仅略逊秦国,若得韩非以用,终有一日雪耻昔日长平之战。”公子嘉的话音犹在耳畔回荡,李斯的脸色刹那间变得很是难看。一把推开李由,猝不及防的李由撞在了书案上,方才写的半篇《五蠹》顿时散落在地。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
“法、趣、上、下,四相反也,而无所定,虽有十黄帝不能治也。”
“所利非所用,所用非所利。”
“……”
“韩非,韩之诸公子!韩非!五蠹!”李斯回想着韩非入秦的作为,眼角微微跳动着,扶案顿首,低声喃喃自语:“一直以来,韩非意欲以言语乱秦王,乱秦政!师弟啊,莫非你真是大秦蠹虫吗!师弟啊师弟,为何你就不能为秦所用!”
李由不知所措的望着如此失态的父亲,如此失态,是他前所未见的。就在此时,门外匆匆跑来一人,远远地禀报道:“老爷,姚贾大人在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相谈,十万火急!”
李由见父亲置若罔闻,恍若不绝,正欲出门代父见客,忽听李斯垂首开口道:“由儿,请姚大人移步到书房。之后斥退百步之内的所有侍从!为父与姚大人有要事相谈。”
姚贾会如此急切来府上求见,除了为韩非之事,还会有何事情?
“是。”李由躬身离去。
“师弟,师兄可要对不起你了!”李斯俯身捡起散落一地的简牍,喃喃低语着。一滴泪珠落在竹简上,李斯恍若不觉,将其卷起,神色如常的迎向急步来到书房门口的姚贾。
时已子夜,自今晨起,秋雨未曾有过半刻停歇,淅淅沥沥,绵绵不绝。雨夜天凉,风吹骤寒,咸阳城内的万家灯火比之以往更早地熄灭了。赵驿馆内,未曾点起一丝光亮,黑沉沉的,一片漆墨。公子嘉默默的席坐在案几前,手中把玩着一支弩氏,饮酒沉思着。
“啪”一声响,风忽然吹开禁闭的窗户,灌入房中。雨滴随风洒入,几点零星滴落在公子嘉的脸上,透出一丝冰凉。赵嘉在沉思中惊醒,回首看了看一侧洞开的窗户,四顾扫视着周围,语气中隐隐带着不快的道:“韩国公子,这般来访,不觉得有些失礼吗?”
“有劳责师兄久候了。”韩禁冷漠的声音混着窗外穿入的风吟、雨落声,幽幽茫茫,若有若无,“怎么,师弟尚未至此?”
公子嘉闻言不语,举壶自酌一爵,另一手在黑暗中向着窗户随意一挥。“咔”一声响,那扇随风摇摆的窗户蓦地闭上,却不知是风吹闭的还是公子嘉关上的。
“魏国公子早已来过,还毁坏了本公子最喜爱的玉爵。”公子嘉饮尽爵中美酒,一声低哼,随手一甩,手中的弩矢向着房间的某个角落激射而去。然而,弩矢却未循着公子嘉之意直射,反在半空中骤然转折向上,深深地钉入屋梁中。
“如此看来,姚贾那面无须担心。”韩禁依旧隐藏在这一片不见光芒黑暗中,“敢问师兄,李斯那面又是如何?姚贾想要报复韩非,若无李斯首肯,恐怕……”
“虽然李斯未有表露,”公子嘉语气复杂,饮尽爵中醇厚烈酒道,“不过,今日对话,已经使其心神动摇,近日便会默许姚贾的动作吧。”
“师门之情,朋友之谊,竟是寥寥几句话便能动摇的。李斯多疑寡情,重名重利,果如叔父所言啊。”韩禁喃喃低语道。
公子嘉突然发出一声冷笑,轻蔑道:“何为师门之情?何为朋友之谊?韩非入秦后的所作所为,近日吾已略探得一二,可有丝毫顾念师门朋友之情?国法无私,韩非当死,若是韩非与李斯异地相处,韩非可会放过李斯?”
韩禁缄默无语。他心里明白:若是换位相处,只怕韩非早已下狠心诛杀李斯了。
“今日去见李斯,恰逢他在誊抄韩非之书,以此练字。”公子嘉沉默一阵,忽而话锋一转。思及日间情况,公子嘉的语气变得颇为复杂,隐隐然含着一丝憧憬道,“直到今日,赵某方得有幸一观韩子之书。虽然只是片言只语,却可窥得韩子才学之盛,确是天下无双!若是韩子能为我大赵得以所用,岂会惧怕虎狼之国?”
“师兄起了爱才之心,可是要救韩非归赵?”韩禁语音中略带一丝颤抖问道。
“韩非入秦,不参秦廷谋划,恶语中伤功臣,企图言辞祸乱秦政,以口舌之利存汝微末小韩,甚至不惜借其余诸国作韩国的挡箭牌,存韩之心,不择手段,可谓极致。”公子嘉冷蔑一笑,长声叹息,似在为韩非惋惜道,“如此饱学忠义之士,韩廷竟欲杀之。”
“若是师兄肯出手救韩非,小弟定然全力援手相助,事后韩王亦将重礼相谢。”韩禁说话的语音中带着一丝激动。虽然看不到黑暗中韩禁的脸色,但可以想象他此刻的急切热烈。
公子嘉哈哈一笑,似在刻意嘲弄这个鬼鬼祟祟藏头露尾的韩国公子,故作惋惜道:“如韩非这般偏执忠烈者,又岂会肯为赵所用。救其出秦,不仅无益于己,更是引火烧身,招惹秦廷震怒。我又岂会愚钝到救韩非出秦?如此学识,留秦亦不可得,日久时长,难保不生变故反复之心,还是依计杀之为妙。”
韩禁缄默不语,赵驿馆中顿时一片死寂。屋外的冷雨敲打着窗扉,公子嘉感觉到一股森然杀机锁定自身。无声的冷蔑一笑,公子嘉拿起了放在席边的重剑,有意无意的摆起“岿巍”之势,凝神戒备。就在此时,公子嘉忽觉韩禁的杀气骤然散去,就在心神为之一松之际,他感觉到情况不对:不知何时,背颈已然开始僵直,手脚麻木,竟是不能动弹了。
那股麻醉的感觉瞬间遍布全身,甚至麻木了体内的真气。他的感观骤然迟钝,熏熏然有股醉意。“咣”一声响,双手无力,手中的重剑掉落在地上,将其惊醒。公子嘉暗道不妙,急忙咬破舌尖,借着这一股痛意向自己胸口重锤两拳,冻结的真气受震,在他的全力运转下活泛起来,迅速流走周身为己驱毒。麻木的感觉这才渐渐散去。
“韩虽弱小,却也不可小觑,更由不得师兄言辞戏弄。若要杀你,亦非难事。告辞!”房中的所有窗户骤然同时打开。夜风汹涌,冷雨冰凉,风雨呼啸入堂。风雨声中,韩禁淡漠的声音遗荡在公子嘉耳畔,宛如凉风冷雨,寒意渗人。
“韩国微末,却不乏能人才士。”公子嘉自行解毒完毕,亦不起身,浴淋在那呼啸穿堂的风雨中,自酌自饮,感慨自语道,“惜乎,弃置不用,明珠蒙尘,暴殄天物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