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牙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对一个卑微肮脏的人类手足无措。
这个山野村童口中的小寡妇是刘坡村东头猎人程虎的媳妇,娘家姓刘。程虎上山打猎,却遇上了熊瞎子,没能逃出性命来。这刘氏得知噩耗时几乎昏厥过去,醒来后才发觉自己已有了身孕。程青就是这么一个遗腹子,只是出来的有些迟,足足快十一个月才降生。其实胎儿早出生晚出生都有特例,只可笑那些个无知村妇凭借着丰富的想象力嚼尽了舌根,把这程青硬生生拗成了一个父不详。那程虎的兄弟老早就想占他的屋子,借着这流言蜚语,将刘氏母子赶了出去。刘家人自然也不愿收留这一对丧门星。可怜那刘氏一个弱女子带着儿子,借住在村北的破屋里,风餐露宿,吃尽了苦头。这程青就靠着她给人缝补衣裳、浆洗被褥、打打杂役一把屎一把尿的拉扯大。程青平日里受尽了白眼,他听别人说自己是小寡妇生的杂种,从最开始的愤怒反抗,到后面渐渐麻木隐忍,甚至到最后开始怨恨刘氏。
青牙看着面前这个据说才二十五六,却看起来足足三十**的女人,眼角满是皱纹,模样丑死了。冰雪王族本身就是一类高贵美丽的种族,化形后各个都是俊男美女,就连它遇见的许颜真,在人类中也是个祸水级的绝色。它从没有见过这么老这么丑的女人,按照道理说,它应该厌恶的推开她,让她直接滚远些。可是不知从何时起,心底最柔软的一处仿佛被触动了。它记不得是在替他小心擦去额上的血迹时的那种温柔亲厚,还是注视它时眼神流露出的那种关切不舍。
刘氏将一碗饭推在它面前,柔声道:“吃吧,今天娘给你做了你最爱的荷包蛋。”她见程青似是仍有些迷惘,便轻声道:“阿青,你吃吧。娘已经吃过了。”
青牙盯着这碗糙米饭,上面摊了一个小小的荷包蛋。那碗缘缺了老大一个口,边上还放着两根洗得干干净净的竹棍。好吧,它知道这是筷子,可它并不知道这该怎么用。它连走路都还不习惯,走两步就踉踉跄跄,全靠那个女人把它背回来。
它从不知道那样孱弱的背脊,居然有这么大的力量,可以支撑起这个四面漏风的家。
这就是母亲么?
它已经有些记不得自己的母亲了。从记事起,母亲就是冰雪王族中羞耻的代名词。强大的十五级冰雪王蛇,却爱上了卑微肮脏的人类,生下了半血的杂种。无数次被讥讽嘲笑,无数次被围殴欺压。母亲有什么好?从未照顾过它一天,给它留下的除了这身肮脏的半血之外就是无尽的屈辱。
是的,其实它是恨着她的。
这样又爱又恨的心情,在这个小小的人类孩童身上亦是同样的强烈。可是为什么,当它看向那个人类女子时,她会那么温柔又开心的笑着。眼角的皱纹都堆积起来,仿佛看着的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就……勉为其难留一天吧。它不禁想着。
刘氏的肚子很快就传来咕咕咕的响声,她却仿佛没听见,嘴上还催着说:“阿青,你吃吧,小心凉了。”
它听见自己的声音忍不住问道:“你到底吃没吃?”
她虚弱的笑着:“娘不饿。”
然后它看见她躲在外面偷偷的吃糠粮。
大概这个比那个一点盐都没加的荷包蛋要好吃。它暗忖道,不然她怎么会偷偷躲起来吃?哼,人类的心思果然都是大大的坏。青牙悄悄溜过去,抓了一把放在嘴里尝了尝,片刻就呸呸呸呸的全都吐了出来。它疑惑的望向那个奇怪的女人,比糙米饭还要难以下咽的东西,她那孱弱的肠胃怎能克化得动?
入夜之后,刘氏早早让它上床睡觉,替它盖好被子,自己坐在床边做针线活。这被子上全是补丁,睡得一点都不舒服。它习惯把身子蜷起来,却被刘氏误认为是被子太薄。索性将它抱在怀里,轻轻的拍着它的背,一面哼着一点也不好听的歌。
这个女人身上一点都不暖和,青牙暗自挑剔着,却不知不觉闭上了眼。
半夜醒来的时候,它发现床头的灯还亮着。刘氏做完活计后,便开始缝补衣裳,明日一早还要赶着去喂猪。她叹了口气。连日的劳作,让刘氏的身体已经到了极限。她困得几乎睁不开眼,头点得快要磕着针了。青牙实在看不下去,伸脚蹬了她一下。那蠢女人终于醒了,揉着眼睛,迷迷糊糊的嗯了一声,看到青牙圆瞪的眼睛,这才反应过来,柔声笑道:“阿青,你先睡吧,娘不困。”
青牙冷笑着,谁管你?自己翻了个身继续睡觉去了。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投射进来时,青牙张开了眼。
差不多时候该走了。
那个女人不知什么时候出了门,破破烂烂的屋子显得十分空荡。居然让它都毫无察觉,是它睡得太死了,还是她其实是个不露山水的高手?它转头看向床头,那里整整齐齐的叠放着一套衣衫,这是他昨日身上穿的,被蹭破的地方都被小心仔细的缝补起来,每一处的针脚都是细密周整。
青牙呆呆的看着那难看到极点的衣服,心中却不知是何滋味。
或许……它应该再留一会,至少和她告个别。
陶释一得意洋洋的走向天枢室。
忽然床上的白蛇动了一下,接着如行云流水般幻化成了一名美貌的紫衣女子,含笑端坐在床头。
陶释一大吃一惊,连连退后数步,叫道:“你,你,你……”
怎么可能,紫莲仙子怎么还活着?
紫莲仙子慢慢站起来,嘿了声,笑道:“心之所欲,心之所惧。没想到你内心深处,最怕的是我。”
陶释一脸色大变,他抬头望向大殿顶上藻井的洗心镜,只见镜子里面横七竖八躺着六人。是的,六个人!青牙、阿真、欢刀、殷赫、柳闭言……还有他。
他忽然恍然大悟,自己也被送进了洗心镜内。
可这怎么可能,他又不是人!
紫莲仙子似是看出他的疑虑,从天枢室里走了出来,微笑道:“银石、黄斛、赤鳞、吴蓝、青牙、苏白、夕霞……还有紫莲。从蛇岛出来的家伙,各个名字里都带着颜色。嗯,我以为你知道的。”她轻轻笑了笑,“你怎么不想想,如果自己没有遇见过冰雪王族,又怎么会认得出他们蜕下的蛇皮?”
陶释一冷冷道:“这是你算计好的?”
紫莲仙子慢慢道:“我们冰雪王族有一种秘法,可以将灵识封印在容器里,随着时间渐渐流逝,不管这灵识原先是人是妖还是器灵,都会渐渐与容器合二为一。若是容器是妖,那么,哪怕原先是人还是器灵,都会渐渐被吞噬,直到变成一头真正的妖。”她望向陶释一笑道,“当然,反过来说也一样。”
陶释一骇然道:“你,你,你把我封在这人的肉身里,就是让我变成了陶释一?变成了一个人?不,我不承认!我明明是九天器鼎的灵,千年不灭的神魂,怎么可能变成一个人?”
紫莲仙子嫣然道:“的确,以我的修为的确无法完全封印你,所以当时无奈之下我只能使用幻术,让你对自己被封印这一点深信不疑。”
陶释一叫道:“不可能!让人深信不疑的幻术我知道,中了这幻术后记忆会变得迷糊,吴天龙就是这样。我从未迷糊过,千年来每一件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怎么可能着了你的道?”
紫莲仙子哈哈大笑起来:“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教你这一手?幻术本来就是博大精深,要达到目的,可以用各种手法。幻阵也是一样,说穿了都是为了迷惑人心罢了。到了现在你还不明白么?”她止住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道,“这一切都是我谋划好的。教给你迷惑人的幻术,就是为了让你坚信自己从未被迷惑。”
陶释一立即盘腿坐下,器灵似乎要努力挣脱**束缚。
紫莲仙子靠着门,轻轻笑道:“已经迟了。经过了这么多年,就算你到现在还不承认,也改变不了你渐渐变成一个人的本质。其实你只要稍微想一下,就应该能发现。真正的器灵应该像朱雀神魂一样,心思澄澈质朴。可你有着太多的算计,太多的**,太多的喜怒哀乐,从很久以前,你就不是个单纯的器灵了。”她目光深远,仿佛穿透了时光,轻轻道:“还记得么,当我炼制成多罗幻镜后,你控制那孩子的神识,引诱我失控,让我沉迷。欺骗、妒忌、自卑、贪婪、傲慢、暴怒和淫欲……这些阴暗和丑陋,都是我曾经犯下的罪孽。当我清醒时,发现一切都不过是镜花水月,他不爱我,那孩子也不爱我。而当我彻底崩溃的那一刻,也就是你从我手中解脱之时。只可惜,你太低估女人了。”
他咬牙道:“若是我不为自己打算,就会永远和你这个疯子呆在一起!是你逼我的。”
紫莲仙子轻轻“嗯”了一声,眼波流转道:“就算你为自己打算,也会永远和我在一起。我曾告诉过你的,没有完成契约之前,你会被束缚在肉身里,随着肉身的消亡而消亡。这就逼着你拼命抢在这具**大限到来之前帮我完成试炼。当然我也告诉过你,一旦洗心镜开启,镜子所及之处,除了器灵之外,不论人还是妖都会被送进镜内世界。”
陶释一恨恨的重复着:“除了器灵之外。”
她俯下身子蹲在陶释一面前,轻轻抚摸着他的脸,柔声道:“是的,除了器灵之外。毕竟一件法器只能存在一个器灵。你身为器灵,自然最清楚这一点了。可是我忘记告诉你,你被我束缚在陶释一的肉身里,现在已经是人了。”
陶释一脸涨得通红,他额上青筋直跳,半晌,忽然抬头瞪着她,厉声道:“紫莲已经死了,我亲眼看着她**于火中,你到底是谁?”
紫莲仙子咯咯笑道:“别忘了,这里是洗心镜。在这里,我就是紫莲,紫莲就是我。不管是你,还是他们,每个人内心深处的秘密我都知道。”她俯下身子,与他额头相抵,轻声道:“心之所惧,心之所欲。其实你心里很清楚,为什么当时会忍不住控制那孩子的神识,为什么你会这么迫切的寻找一个强大的肉身。”
陶释一面色灰败,只听她在耳畔轻声说:“其实并不是为了永恒的自由。”
看着她那么痴情的恋着一个根本不爱她的男人,那一刻它动心了。
器灵一旦有了感情,就不再纯粹。他自己也是知道的,就算是原先的器身也无法承载现在的他。迟早会有神魂俱裂的一天。
陶释一浑浊的老眼茫然的望着她,呐呐道:“为什么?”
为什么打破了他的器身,却不顺道灭了他的神识,将他束缚在这里,逼着他完成契约,最后还把他困在她的幻境中。
那女子甜蜜的看着他,仿佛看着世上最英俊的男人,她轻轻笑着:“谁知道呢,女人的心思,没有人能够真正猜出。”
欢刀这边风景独好。
她饭还没开吃,闻风而来的姨娘们就已经前来朝拜了。
欢刀懒洋洋的斜靠在软榻上,如同一个真正的女王般巡视着她的臣民。当然目前这些个逆臣贼子奸猾刁民各个都不老实,一门心思想要谋她的朝篡她的位。
敢跟她抢男人?哼!
不要紧,她有的是时间和精力慢慢收拾。
欢刀斜睨着左右边上立着的几名莺莺燕燕。
嘿,环肥燕瘦,还真是百花齐放。嗯,这边这个长得漂亮却一脸谦卑讨好的估计就是她主动给纳的陪嫁丫头了。右边这个脸上清高眼神勾人的大概就是青楼名妓二姨娘了。她一个一个扫了过去,那三姨娘居然敢跟她对着干,想必不会是这个一脸蠢样的东西。
欢刀来回数了一遍,七个。她微微有些发愣。
玉棋似是看出了她的疑问,忙在她耳畔低声道:“松竹院那边的人说,三姨娘有了身子,今儿个就不过来了。”
下面几个姨娘忍不住暗自好笑,谁都知道这是三姨娘故意在打夫人的脸。夫人的好性子定然不会计较,没准还要问候两声,再送点补品锦缎什么的好生伺候了。
谁知欢刀一听,顿时柳眉倒竖。她目光如刀般在众人逐一面前扫过,哼了声冷冷道:“不过来?她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本夫人面前摆架子?!我告诉你们,只有我允许你们不来,可没有你们想不来就不来的道理!”她不去主动找她麻烦是看在紫河车的份上,这可不代表她会容忍那个劳什子三姨娘在她面前趾高气扬。她才不管什么人类的规矩不规矩,在她这里,一切都得照着她的规矩来。回头指了两个小丫头,“你们俩个,去给我把她叫过来!我倒要看看这三姨娘有多金贵?”(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