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丝展开五指,执拗地瞪着终于可以用“我男人”来称呼的某木头。
雷扬泽抿下唇,略带无奈地伸出手去一根根交叉翻转,抵着掌心微微蹭过再握紧。
这是帝都千金们跟私下幽会的情人表示“我全身心都在思念你”的小手势。
……她从哪知道的?
瑞丝满足了,收起毛刺作小鸟依人状。
时间空缺?有什么关系,讲讲就知道了;身份之别?有什么关系,渐渐就模糊了。反正她现在完全停不下叽叽咕咕个不停的嘴,恨不得立刻抹掉某金发黄脸婆的影子,让他对自己比对她更了如指掌。
“伯罗明翰侯爵的……私生女?”即便是雷扬泽听到她掀出这个老底也不由愣了愣。
他很快记起多年前一桩在贵族圈内流传甚广的花边新闻,“你是百思嘉·伯罗明翰?”
瑞丝笑咪咪地挨着他,“可怜的病死的百思嘉·无名氏才对。”
雷扬泽皱眉,他曾有机会查阅教廷的秘藏卷宗,有一份上面清楚地将仍是婴儿的百思嘉·伯罗明翰划进了异端群体。但因涉及大贵族隐私,并未写明缘由,只能这样相对晦涩地处理掉。
当时他还与朋友说,一个刚出生的孩子连庭上申辩都做不到,如何就成为异端了?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我母亲。”瑞丝甜腻腻地挤进他怀里,挑开衣襟露出半边粉白相缀的胸脯。“讨厌,白给你看还躲。”
“瑞丝!”雷扬泽撇脸低吼。
靠着他紧绷的身躯瑞丝深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便慢条斯理地遮住所谓重点,“好啦,人家也没办法嘛,谁让它就长在那里——看一边总可以吧。”
雷扬泽忍住想用披风把她从头绑到脚的冲动,飞速瞥了眼。
一枚漆黑的螺旋蛇形图案,若再加上相同的另一半,倒像是对小翅膀。
它太过规整,规整得不似先天形成,但又确实给人以从皮肉下透印上来的不适感。
“我的母亲是魇魔,”瑞丝微笑着极自然地解释道,“或许你更熟悉她的别称——淫梦妖。”
雷扬泽没有吭声,牵着满脸无谓的瑞丝慢慢前行。
关于淫梦妖的传说很多,他们形象不定,也许是个美妙的少女也许是个俊美的绅士,深夜入梦而来清晨踏雾归去。被引诱的人却会因这一晚的颠鸾倒凤致使精气大损,渐渐衰弱至死。
“魇魔是唯一能通过梦境往来于地狱和人世的魔鬼,”瑞丝想了想淡淡道,“关于她我了解的实在不多,也不想了解,包括那什么侯爵,我对他们的感觉甚至比不上你家的切贝丽斯夫人。如你所见,我依然是个不知父母是谁,不知哪天生日更不知故乡何在的现役女巫。”
雷扬泽不赞同地投去一眼。
“好啦,我没有贬低自己的意思,大实话。”瑞丝嘴角一弯柔弱无骨地黏着他走,“所以,跟被附身的人生下的小孩不同,我是真正的混血半魔——也不晓得她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能用本体怀孕,恐怕代价不小。”还存不存在都是个问题。
“然后?”雷扬泽记起些不寻常的地方,“你怎么协调?”
“不愧是雷大少爷,扣题扣得真准。”瑞丝飞去一个媚眼,“此前我也没什么特别不同寻常的地方,干巴的小女孩。不幸的是十岁那年恶魔血统苏醒,你看到了,副作用。”人类的肉/体根本无法与魔身相容,结果就是肉体单方面损耗严重,一天比一天更加衰老直至完全腐坏。“我不想失去作为‘人’而存在的凭依,不想把去地狱旅行当家常便饭,所以才需要女巫的力量来增幅肉/体的承受度,抑制老化寻求平衡。”
雷扬泽紧紧揽住她,在额顶落下轻柔的吻。
“不会的。”
瑞丝安然地埋在他怀里,微敛的细眉和轻颤的眼睫看着出离纤美脆弱。
当然,如果忽视她悄悄戳弄小雷先生腹肌的手指的话。
于是雷大骑士很快松开她神色如常。
……还是,不要轻易相信她的示弱的好。
瑞丝遗憾地回味着那结实的触感,咂咂嘴续道:
“这个恶魔纹章会在我受创的时候浮现,真讨厌啊,又要被法尔尼贡拉大人默默地瞪了。”
“法尔尼贡拉?”雷扬泽一挑眉,“你的身心拥有者?”
瑞丝讪讪地嗯了声,“我的契约者啦,现在就去见他。”
穿进一道长长的挂满藤蔓网的小路,他们像沉入暗绿色的海底,层层叠叠地透不进一丝阳光。附在虬结的树根上的奇特植物张着水母般的巨大花骨朵,一呼一吸地吞吐着盈亮的孢子,闪烁如星。间或有躲藏在荫影里同样会发光的昆虫,只要弄出些许声响就能激起大片夺目的银潮,嗤啦啦扑向幽邃不可窥测的森林深处。
当瑞丝含笑撩起一片垂挂榕的枝条,雷扬泽几乎被扑面而来的炽烈虹色刺得真不开眼。
但刹那间出现在身侧的黑影让他反射性抚上剑柄,方才记起自己失去了右手。
瑞丝紧紧搂住他的腰傻兮兮地看着来人。
雷扬泽放松地后退一步,直接但不失礼地打量对方。
教廷曾无数次形容过魔鬼有多么丑陋可怖,有多么适合地狱那同样丑陋可怖的地方。
然而正如同他们对乔娜伊迪丝所定的悖论一样,他看到的魔鬼只是个紧闭双眼身形削瘦的青年,苍白优雅的面容好似诗篇中描述的圣徒。
他没有张嘴,可声音却清晰地传入耳里,既不冰冷亦不温热,沙沙的像某种年岁悠久的木风琴。
[往南方,找寻你的星]
雷扬泽一怔,我的……手臂?
法尔尼贡拉转向瑞丝,只伸手在她眉间一戳。
“好痛!轻点啦。”瑞丝嘶嘶抽气,揉着立时红起来的整块额头嘟嘴,“人家没办法嘛,看见那谁脑子就不会转了。”
法尔尼贡拉不理睬她嘀嘀咕咕的辩解,抬腿的瞬间已在远处。
雷扬泽眯眼透过炫目的五光十色环视四周。
这是块天然下陷的凹地,三面环山,中央一片人工开凿的湖泊。
“七芒星……”
“诶,你果然看出来了,我当初就愣是没瞧明白,寡觉着那湖有古怪。”瑞丝拉着他沿一条雪白的卵石路往下走。“法尔尼贡拉大人的纹章就是七芒星,很厉害吧。”
“为何他能呆在人间?”越是强大的恶魔越是受地狱管束,这点他还是知道的。
“法尔尼贡拉大人是最初的恶魔,之一,他以地狱中的本体沉睡为代价才让分/身降临。”瑞丝想了想回道,“那些远古大战啊什么的都参与过,可惜他本人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没啥好说的,如今还停留在此的唯一目的就是等待伴侣归来。”
“伴侣?”雷扬泽微微惊讶地向湖中心的高瘦身影望去。
“嗯……据说是神族耶,我也不是很清楚。”瑞丝抓抓头发,“她的身体就沉在湖底,法尔尼贡拉大人坚信她的灵魂没有消失,所以千万年来一直守在这里。”
什么事都能忘,唯独你不能忘。
雷扬泽颔首,看着瑞丝泛出粉红色泡泡的眼睛浅浅一笑。
“你羡慕?”
“你不羡慕?”瑞丝没好气地反问,她可是还嫉恨着呢。
初恋明显失败的骑士大人明智地保持沉默。
初恋某种意义上同样算是失败的女巫小姐甩开他径自笃笃笃走得飞快。
雷扬泽失笑摇头,不紧不慢地缀在她身后来到湖边。
瑞丝从怀里摸出两个存满魂魄的水晶瓶,原本该是三个的,想到这又忍不住瞪了某人一眼。
雷扬泽扬眉不明所以。
瑞丝低低念了几句模糊不清的咒语,不多久水面轻微波动起来,一头怪模怪样形似鲸鱼的白色异兽从湖底冒上来,眨巴着两只圆滚滚的大眼紧盯着水晶瓶不放。
伸手摸摸它,“对不起啦艾尔法,这次少了点。”瑞丝抱歉地拨开盖子让它呜噜呜噜不满地叼走。
“你收集魂魄是要喂养它?”雷扬泽倚着不知何故同样雪白的树干问道。
“一半一半吧。”瑞丝挽了挽长发,摇摇最后一瓶,法尔尼贡拉正转身面对她点点头。
瑞丝便对瓶口轻轻吹气,那些絮状的飘飘摇摇的雾气纷纷朝湖中心飞去。
法尔尼贡拉挥手,巨大的蓝色七芒星阵围绕着他在湖面隐现不定。
最终所有魂灵全部被吸进星阵一角,带的整个湖泊卷起无数或大或小的漩涡。
“法尔尼贡拉大人认为,”瑞丝站到雷扬泽身畔疲惫地靠着他,“繁杂的情感是种特殊的能量,使得心灵不致枯萎僵硬,因此他也需要粗制的灵魂。”
雷扬泽颔首,伸臂紧紧拥住她,仿佛这个顾盼生辉的少女某天亦会成为躺在冰冷湖底的尸体,千千万万年相对而不得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