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扬泽清楚地记得当他牵着安回到遥都的那一刻,灵魂中一直燃烧着的什么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也许他还期待穿着粗布麻裙但仍努力使自己显得高贵些的安能像多年前一样,轻轻靠在他肩上说:
我愿意抛弃所有跟你走。
前些时候,圣女莉莉莎宣布梦见了自己失散多年的胞姐,她的名字叫蒂安娜·克里斯汀。
雷扬泽深知这是教廷新设的诱惑,但安承受不住了,她深深渴望着一个回归的契机。
“好吧,如果你希望的话。”他听见自己心中的兽在咆哮,挣得血肉模糊。
知情者全被下了封口令,对私奔一词讳莫如深。就连在外游历的朋友们都纷纷赶回来,看着他酗酒斗殴,不知所措。
昔日的火龙贵公子似乎正一点点陷入泥潭。
安楚楚可怜地抱着他哭泣。
我的雷为何会变成这样?
雷扬泽想回答,但找不到合适的台词来止住她柔美动人的眼泪。
他该说,请别在我面前卖弄你高超的技巧?
不,雷扬泽·杰斯敏从不拿女人撒气,即使她狠狠毁了他的爱情。
劳尔一直很擅长搜集情报,他如疯子般找来无数证据,恶狠狠地说醒醒吧雷,这朵花是用油彩画上去的白,不值得你为她消沉堕落。
雷扬泽看完那堆厚厚的资料,缓缓坐直,整理衣饰的动作优雅锋利一如往昔。
我要参军。
他说,淡淡地好似瞬间解决了长久以往困扰他的问题。
蒂安娜·克里斯汀早就知道和莉莉莎的关系,但被需要被选择的并不是自己,所以她最懂得何谓争取。
第三王子卡拉狄亚微笑着对年仅四岁的她说道:
多好的美人胚子,当王后也绰绰有余了。
王后。
这个词汇像扎了根般死死盘踞在蒂安娜脑海,她心甘情愿地被送出帝都隐姓埋名,成为替王子殿下潜伏在流火圣子身边的双面佳人。
但雷扬泽·杰斯敏是如此特别,让她一度忘记最初的目的,日日年年沉浸在他的温声耳语中无可自拔。
或许,能嫁给他不当王后也没关系。
然而教廷一纸催婚戳破了梦境,强迫她选择。
蒂安娜心想人这辈子大概就一次疯狂的机会,她做了,却后悔。
后悔的原因很多,她不知该从哪里开始说明。
如今好不容易回到上流来,她绝不愿意再跟老鼠蟑螂一起过日子。
雷会原谅她的,他爱着她,深深的,她知道。
而她知道的深深爱着她的雷扬泽却一声不吭地独自顶起家族的压力,一声不吭地倒戈向了国王军,一身不吭地被委派各种等同送死的任务,一声不吭地带着血污和萧索回到遥都的衣香鬓影中,微笑、沉默,冷淡、沉默,木然、沉默。
他仿佛只剩下了一种表情,过得如苦行僧侣般清寂,谨守着心中最后的信条,挥剑杀人,执行任务,再次远行。
恬然地跟安约会?那似乎已经是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故事。
但他依然保护着她,维持她在贵族间的纯洁形象,维持她充满奶油花茶和珠宝的馨香生活,维持他们愿意为了彼此放弃所有的……假象?
劳尔愤怒于他胜过自残的行为,尤其是早就发现她的背叛还装作无知的淡泊。
是的,雷扬泽早就发现了,比劳尔更早更早。
发现她的真正身份,发现她每月必跟王子殿下汇报他的每一分情况每一点进步每一句话,发现她趁他为那些不可能的任务拼命时与卡拉狄亚偷情,发现她在他准备孤身前去敌国夺回神玉的前夜悄悄堕胎——
雷扬泽甚至无法确定孩子的父亲是谁。
但,有什么关系呢。
将爱变成恨是如此痛苦,他宁肯独自承受,等待一个可以真正释放自己的机会,从这困苦与污浊中,从心底顽固残存的迷梦中,解脱。
时间一分一秒过得很快却好似全无尽头,他俩就这样奇怪地相互拖着拖着,拖得青年变成男人,拖得女孩熬成少妇。
连他怪癖性的母亲都来问道为何还不成婚?
雷扬泽执着一份刚写好的参战申请书罕有地露出久未显现的微笑。
快了,也许。
白归城在军大臣眼中是势必会失去的,因为它的偏远,它的地形。
即使丢了亦不可惜,对方拿下这块死地也很快会发觉它外在有多光鲜内里就有多贫瘠,那是贵族们用阴谋堆砌起来的纸碉堡。
但敌国压境,他们必须出兵,否则要如何挽住舆论颓势?
那么,派谁去才好?
必输的、必定身败名裂的一战,谁愿意去呢?
雷扬泽在家主愤怒的瞪视中递交了申请书。
他的朋友们自愿以亲卫兵的方式同往,就连体术不精的劳尔都拼命拿下军需官一职。
这很好,雷扬泽心道,至少不是真的一个人。
蒂安娜不可置信的脸在柔红的烛光下显得有些蒙昧狰狞。
雷扬泽褪尽青稚的面庞很沉静,很深邃,几乎透出冰冷的意味。
你怎能丢下我去前线?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的尖叫刺痛雷扬泽的神经,但留给两人的唯有沉默。
他开不了口说,这是最后一次,为你,也为我自己。
最后一次的机会。
所以,出征前,他像亲手斩断什么又似在缔造什么般对面无表情的百合花淡淡道:
等我回来。
战争很快陷入胶着,雷扬泽并没有寄希望于城卫军,那些古旧生锈的兵器和歪七扭八的兵痞甚至比不上白归城拿着锄头自主抗敌的饥困百姓。
这是帝国传奇冉冉升起的时候,然而没有人知道这个名为雷扬泽·杰斯敏的男人付出了多少心血,他只是看着满街饿得面黄肌瘦的小孩一遍遍告诉自己不能输,不能输。
早年游历时结交的四方豪友,海欧号召参战的自由龙骑士,慕名跟随的教团成员,以及意外到来的绿精灵法师部落,他们为这场原本毫无悬念的战争添入了更加深重的铁血和漫天遍野的赤红。
敌军总帅遥望对面一个指令万夫呼行的年轻男子,朗笑着射出人生最后一支箭,呼作溃神。
雷扬泽直觉地躲了躲,让那金色的流星穿过右手穿过右眼,在海欧的咆哮中灰飞烟灭。
好痛。
他想,这最后的神兵竟是用在自己身上。
可惜,法斯兰总帅老了,不然……
不然什么他已没有心力去思考,因他一倒就倒了小半个月。
幸亏对方总帅同日里溘然长逝,其混乱境况不比己方好多少。
白天苏醒的一点时间既要分析军情又要应付帝都来的探子,他知道关于自己的一切定是雪花般流入某些人手中,可那又怎样,如今聚集在白归的这股力量,不会被任何势力拥有,任何。
他们仅仅来帮助一个叫雷扬泽·杰斯敏的朋友。
直到宫廷礼仪官莫测高深地笑着递上一份嵌双藤的帖子。
蒂安娜·克里斯汀作为莉莉莎·弗拉利斯托圣女之长姐,日前嫁与第三王子卡拉狄亚·奥法罗殿下,身立第一王妃。
礼仪官轻轻说了句恭喜。
恭喜什么?雷扬泽觉得右眼火烧火燎地疼,根本无法厘清轰鸣的脑子。
啊对……恭喜他的未婚妻,不,情妇,爬上王妃之位,如此他势必将成为卡拉狄亚殿下手中披荆斩棘的剑,待他登上王座定然能封官晋爵权势滔天。
雷扬泽笑了笑,很好,脚下的路终于只剩下一条。
很好。
还有,再见,安。
请转告殿下夫妇,我会把后冠当新婚贺礼奉上的。
他对着瑟瑟的礼仪官,枯冷的表情肃杀如死神。
雷扬泽成为指挥以来第一次碰酒,却无人阻拦。
所有的朋友均席地而坐,爽朗笑谈各自异事见闻,相邀他日再会。
爱媚爱温这对男人婆姐妹花甚至愿意戴上舞女的假发娱乐大众,造作地倚在雷扬泽身上发嗲:
亲爱的,如果寂寞,我们可以给你温暖。
他仅是笑,像很多年前的那个清贵少年般笑得毫无杂质,一整晚一整晚,似乎要连往后的份一齐在今夜笑尽。
唯有自己才知道右眼有多痛,心有多痛,痛得恨不能蜷缩在一起。
但他必须挺直腰板坐着。
你只是你,也必须是你,不能被打倒,不可以趴下。
他一一看过这些愿意陪伴他关怀他的人们心说。
过去是,现在是,将来是。
名为雷扬泽·杰斯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