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明白你这么努力强求,甚至不惜违背天命,是为了什么。”摇光看着王承欢,“这里,在千年之前就注定会被毁灭。”
“因为李朝?”
“是,也不是。”摇光掸了一下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双手背在身后,目无焦距,看向不知名的地方,“李朝末帝只不过是出头鸟,整个世间的气运原来都集中在皇族之中,而皇族的气运又凝结在他一人身上。气运,不仅有运。”他看着王承欢,缓缓吐出三个字,“还有——气。”
生气是气,戾气也是气。当一个王朝生机勃勃时,它的戾气也一定在无声积累。待生气衰竭时,戾气会达到爆发的临界点,或是自寻死路,或是在民众之中爆发。
气本虚无,生气戾气两厢碰撞之后,回归的还是虚无。
到头来便像这虚无地一般,一片白茫茫,真干净。
“我可以告诉你的是,这个世界的路,错了。你作为守护者,不去拨乱反正,反而沉湎于儿女情长,沉沦于世间百味。”摇光一步步逼近王承欢,“天罚来时,你还护得了他们吗?”
谢知远嘴唇抿紧眼神坚定地举剑横在摇光身前。
“你说我沉湎于儿女情长。”王承欢把手搭在谢知遥臂上,示意他别紧张,“那我问你,你又是如何成为男身?”
谢知远诧异地看着她,不知她所说何意。
摇光脸色一变,又转为哂笑:“我当你不记得了。”
“原本是不记得的。”王承欢道,“可是,你做得太明显了。”
摇光说她沉湎于儿女情长,纯论于世间百味,意指她因为动了凡心,才化为女身。
先天神并非凡人修炼飞升,凡人出生就有男女之分,而他们这些神,出生时有时只是一团雾气,就算初开灵智时也是懵懵懂懂,毫无凡心,未尝生离死别,便不知甘甜疾苦,出生便是带着使命。这些无情的神生出灵智后,管理看守各个世界。只有无情,才能做出做理智正确乃至冷酷的决定,包括在他牧守的世界走错路时,不惜以毁灭整个世界为代价来拨乱反正重塑秩序。
灵枢天性顽皮,对世间万物充满着好奇心,不如其他神无欲无求。时常趁玉枢不注意时溜下凡间,立志要尝遍世间的酸甜苦辣。世间百味尝多了,便渐渐有了凡心。久而久之,化成女身。待玉枢发现时已经无法变回,故之后的回上天庭述职都是玉枢自己去的。这倒给了灵枢更多偷溜下界的机会,直至最后一跃下临仙台。
而摇光,他口口声声指责灵枢动了凡心化为女身,自己却以男身下界舍命救灵枢。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可惜玉枢一直这么不男不女的,白白浪费了他的一番心意。
故而先前王承欢问他玉枢是她什么人,他只能支支吾吾说“你算是她的妹妹”。玉枢到底是哥哥还是姐姐,现在还不好说。
王承欢笑了:“你这五十步笑百步的,比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摇光像是被人戳了心肺,一句话也说不出。眼神忽明忽暗,脸色忽阴忽晴。
“这世间,什么路是对的,什么又是错的呢?到底以什么为划分?还是说只是那些高等生灵的随心所欲,比如神灵的意志?
与其纠结时间终身的什么高等低等,高屋建瓴什么高贵低贱。不如谦逊一些。因为,哪怕是这世上最渺小的生命,他们中的每一个也无不背负着一个族裔的万亿年来的生存史,都是万千劫难所荟萃而成的智慧结晶。那里有你我永远窥探不到全貌的宏伟史诗。
至于帝王的错,那就惩罚他一个人好了,至多可以覆灭他的王朝。何苦要灭了那些奔就在王朝压迫下苦苦求生的众生?”
摇光道:“这就是你那些年下界来的经历?”
“我用眼看,用耳听,用心去感受。”
“可是天罚就要来了,你保不住他们。”
“保不保在我,至于成功与否,我只求问心无愧。”话到此,王承欢已经隐约有所变化,皮肤像被阳光笼罩着的骨瓷那样透出光晕。
“那他呢?”摇光指着谢知远,“他也是众生吗?”
“他,”王承欢笑望谢知远,“是我的人。”
谢知远脸上亦是笑意浮现,云开月明。
“你们如何我不管,我只要进入丰都。”摇光退后一步。
人乃神定的万物之灵,有人死,就有人生。人死后灵重归丰都,出生时又会从丰都生出新的灵,附于人身,也就是平日里所称的魂魄。
现在丰都封印,灵不可再生,人若是没有魂魄,便如同傀儡,无知无觉,无情无感。这些年来,灵枢用自己的灵力,维持了世间人魂魄的聚合离散,人死后魂魄不用再重归丰都,而是在虚空中重新组合,再回到新生儿身体中。然而重新组合也会有损耗,她的灵力——也已经不多了,撑了一个千年,再也撑不住下一个千年,所以才有了临仙台的一跃。
她突然想起,玉枢其实也被禁锢于上天,和她原来一样不能踏出临仙台一步。那说明当年不是玉枢禁锢的她,这摇光——亦是只剩一缕幽魂。难道他也是自己跳下来了?可是他如此在意玉枢,怎么舍得留玉枢一个人在上面。
“你现在这个样子,可没法回去。”王承欢上下打量着摇光。
“我有东西落在丰都了。”摇光道。
“我可以助你进去,但这之前,不要给我添乱。”王承欢也退了一步。
“好。”摇光道,“何时?”
“反正不是现在,我还没准备好。”
“别耽误太久。”摇光抬头,看向虚无地里白茫茫的天,“我怕,这世界等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