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晚间,众人在贾母处用膳,又吃过茶,顽笑了一回。就听贾母提到:“有些日子没见云丫头了,难怪不够热闹。”
凤姐凑趣道:“瞧瞧,瞧瞧,可是我们都是烧糊了的卷子,惹人嫌了,老祖宗觉得我们不够凑趣呢。罢了罢了,明日我就使人把人接来,何苦我们在这儿碍眼呢。”
贾母笑道:“你们听听这嘴!鸳鸯,还不替我撕了她。”
鸳鸯也跟着凑趣,道:“我可没有这胆子,老太太现在说的狠,若我真撕了,还不知心疼得什么似得呢。再说,二奶奶的本事还不都是老太太教出来,我何苦做这个坏人呢。”
凤姐听了欢喜:“可有人替我说句公道话了,我再巧也巧不过老祖宗去,老祖宗何苦借机夸自己呢。”
众人听了这话,也借机凑趣,引着贾母笑了一场,才各自散了。
凤姐送了邢夫人回了房,方才领着平儿等回到屋里。见贾琏一人歪在炕上磕着瓜子儿,又有一姿色甚佳的小丫鬟捶腿。高声笑道:“哟,我们这巴巴的赶回来,唯恐二爷饿着,谁知是自己享着福呢,早知我们还回来作甚,没得碍眼。”
贾琏听了,倒在炕上,笑道:“可是醋罐又翻了,没得叫人笑话。”
凤姐也不恼:“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话他也就罢了,谁敢笑话我!”
贾琏听了也不与她争辩,过了半晌,凤姐卸了妆,道:“我有话和你商量。”贾琏听凤姐儿说有话商量,因止步问是何话。凤姐道:“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么样呢?”
贾琏道:“我知道怎么样!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了,这会子倒没了主意?”
凤姐道:“大生日料理,不过是有一定的则例在那里.如今他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
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日道:“你今儿糊涂了。现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给林妹妹过的,如今也照依给薛妹妹过就是了。”
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连这个也不知道?我原也这么想定了。但昨儿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之年.老太太说要替他作生日。想来若果真替他作,自然比往年与林妹妹的不同了。”
贾琏道:“既如此,比林妹妹的多增些。”
凤姐道:“我也这们想着,只是宝玉素来不待见宝姑娘,若是宝姑娘的生日办的比林姑娘还风光,岂不是招他的恼?”
贾琏道:“罢,罢,这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你只照着林姑娘例多填两分就是了。宝兄弟再也不会因这个跟我着恼的。说着,一径去了,不在话下。
凤姐也不睬他,撇了撇嘴,心道:“你就那么拿你的宝兄弟当宝贝,我偏不信这个邪。”
且说第二日,凤姐着人去史家接了史湘云来,只说贾母想了,过来小住了几日。史家也不多话,忙送了人过来。
话说湘云自幼丧父丧母,自己又不是嫡出的女儿,只是跟着叔叔婶子过日子。史家对这个姑娘虽未太过苛待,却也不曾太上心,素日里只教导针线,叫她补贴家用罢了。贾母怜她命苦,况湘云有是个性格洒脱,爱说爱笑的,最能哄贾母开心。所以自幼经常被贾母接来,同姊妹们一起读书顽乐。贾母这次接湘云过来,就有借宝钗生日,叫她一起热闹的意思,湘云带了自己旧日作的两色针线活计取来,为宝钗生辰之仪,到了荣国府,又在黛玉院子里住了下来。
又过了两日,贾母自见宝钗来了,喜他稳重和平,正值他才过第一个生辰,便自己蠲资二十两,唤了凤姐来,交与他置酒戏。凤姐凑趣笑道:“一个老祖宗给孩子们作生日,不拘怎样,谁还敢争,又办什么酒戏。既高兴要热闹,就说不得自己花上几两。巴巴的找出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来作东道,这意思还要我赔上。”
又道:“果然拿不出来也罢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只是勒掯我们。举眼看看,谁不是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了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梯己只留于他,我们如今虽不配使,也别苦了我们。这个够酒的?够戏的?”
凤姐这话意思却多了,自上次宝玉揭了她放利子钱与救了贾瑞的事情后,凤姐对宝玉心里一直不满。加上府里二房压倒大房,宝玉最为受贾母宠爱,凤姐此时对宝玉也心有几丝不满了。这话,既是凑趣顽笑,又是向宝钗表明自己立场,更多的还是抱怨贾母偏心的意思。只是凤姐这话说的十分隐晦,众人谁也不多说,只是当做顽笑,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
贾母亦笑道:“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会说的,怎么说不过这猴儿。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你和我叨叨的。”凤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样的疼宝玉,我也没处去诉冤,倒说我强嘴。”说着,又引着贾母笑了一回,这才圆过话去。
至二十一日,在贾母内院中搭了家常小巧戏台,定了一班新出小戏。又在贾母上房排了几席家宴酒席,并无一个外客,只有薛姨妈、史湘云、宝钗是客,余者皆是自己人。这日早起,宝玉因不见黛玉,便到她房中来寻,只见黛玉歪在炕上。宝玉笑道:“起来吃饭去,就开戏了。你爱看哪一出?我好点。”
黛玉冷笑道:“你既这样说,你特叫一班戏来,拣我爱的唱给我看。这会子犯不上跐着人借光儿问我。”
宝玉笑道:“你又在别扭什么呢?可是又有谁着你恼了?”
黛玉恨铁不成钢道:“你倒是动动脑子,老太太如今为何又将那边提拔起来了,凤姐姐又为何这般给她搭台。”一面说,一面起身梳妆。
宝玉也不多解释,只说:“老太太再怎么宠哪个,也不过是自己喜欢罢了,我又能怎样呢。况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我也顺风顺水这么久了,难不成家里上上下下都瞧我的喜好待人不成?”
黛玉也无话,想来着又是贾母对众人的平衡之道罢了。二人又找了湘云一起,携手出去。到了贾母这儿,宝钗已经到了,围在贾母身边凑趣呢,看见他们三人一同过来,脸色硬了一瞬,又挂起了笑。
吃了饭点戏时,贾母一定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点了一折贾母喜欢的《西游记》。贾母自是喜欢,又让薛姨妈。薛姨妈见宝钗点了,不肯再点贾母便持。又命凤姐,方点了一出《刘二当衣》。遂又有黛玉、宝玉、史湘云、迎、探、惜、李纨等俱各点了戏。
至晚散时,贾母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做小丑的,因命人带进来,细看时益发可怜见儿的。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小丑才九岁,大家叹息一回。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给他两个,又另外赏钱两串。
凤姐在旁装作不经意的笑道:“这个孩子扮上,活像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
宝玉听了,忙给黛玉使眼色。黛玉这几年,有四位宫里出来的教养嬷嬷教导,身边出入又有春风等人打点,又有宝玉、李纨偷偷点拨,早非昔日可比。见宝玉颜色,心里也有几分默契,虽不悦,却也微笑道:“我知道了,凤姐姐这是在说我呢。”又拉了那小旦过来,问了问身世,可曾记得家里都有什么人,小旦一并不知。
黛玉叹道:“怪可怜的,也不过这般年纪,又只是个小旦,装疯做戏的有什么趣儿呢。”遂命春风拿了两吊钱赏了出去。
黛玉这般行事,别人还罢,贾母心里却是十分满意。既圆了场面,又显示出了大家小姐气度,还显得十分心善。若不是宝玉早有兄妹之说,贾母都要动心思了。
众人散后,宝玉又先将王夫人送回去,陪着说了几句话,方才到黛玉、湘云处。刚刚走近,就听湘云的声音传来,“幸亏冬雪姐姐在旁边拽了拽我衣角,否则我就要说出去了。凤姐姐当真没有好心思。”
黛玉劝道:“罢了罢了,我都不曾恼,你又气什么呢?”
宝玉推门进来,接话道:“席间除了几位手腕了得的太太,便只有我们几个。薛家姐姐素来是个行动小心的,定不会接话。大嫂子更不会说,余下的便只剩下云妹妹了。她主意便是要引云妹妹说出来。你若不在意,众人借机附和一回,你就堪比戏子了。你若在意,又会伤了你们姐妹情分,又叫老太太为难。”
湘云拍手道:“就是这样,亏我素日里还觉得她是个面冷新人的,出手便这般了得,一点都不讲往日情面。”
黛玉冷笑道:“她留的什么情面呢,府里素来都知道二哥哥和我交好的,若我落了不是,连的二哥哥也没脸,正好他们大房行事更方便了么。看吧,明日里太太定会也想明白,少不得又是一场是非。”
宝玉笑道:“你素日里就心细,如何不知这缘故,这次薛家姐姐做寿,一应大小事都是凤姐姐安排的。前日里她身边的安儿曾悄悄去薛家院子里几回,想来他们是达成什么协议了。这次戏子的事还只是个开始呢,以后你们两个更要时时小心了,说不得那边要踩着你们做宝二奶奶呢。”
黛玉唾道:“呸!什么宝二奶奶,你也在我们面前说这些,不怕烂了你的舌头!”
湘云也说:“爱哥哥又混说,好姐姐,我们只管自己乐去,不理他了。”
二人虽这样说,却也知道宝玉说的实情,只是薛家眼皮子太浅,怎么没意识到,宝玉的婚事从来不仅限于这府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