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秋雨淅淅沥沥地落了起来,在屋檐汇聚成珠,滴滴答答地坠入溪流之中,如曲,叮咚作响;如泪,霖铃不绝。
浥轻尘半倚在小轩窗边,出神地望着潺潺水花,一一盛开,一一凋落,心里不知是该欢喜,还是忧愁。
流珠捧着案板端着血燕进来时,见着的就是浥轻尘这副失魂落魄的情形,她赶紧将案板放下,跑过去关窗:“小姐,仔细着凉!”
浥轻尘缠裹着白纱的手指微微扬起,止住了流珠的动作。她木讷地抬头,眸中黯淡得像一口干涸的枯井,连带着声音也有些发涩:“流珠,屏儿她怎么还未归来?”
“小姐,二小姐刚刚出门,这会子只怕还未到郑王府哩!”流珠微笑着将窗放下,挡住屋外的潮寒,又随手将椅旁一件织锦绣花小袄拾起,披到浥轻尘身上,柔声劝慰道,“慕容公子与小姐都是福厚之人,小姐您勿需担心!”
浥轻尘轻轻地摇了摇头,由流珠搀扶着,在临窗小几的雕花椅上,慢慢坐下,目光随之轻柔地落至小腹处:“怎么可能不担心呢?他可是,我孩子的父亲!”
“小姐,公子即使禁足在郑王府,那也是锦衣玉食的伺候着,决不会受什么亏待的!”
浥轻尘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
“浥轻尘,你也配担心!”厉音骤起,一道红影蓦地从屏风后闪了出来,转瞬就飘至跟前。
“阎罗孙,是你!你还要干什么!”流珠大惊失色,急忙张臂护住浥轻尘,慌张叫喊起来,“来人啦!来人……”
孙阎夕右手一伸,迅即抓住流珠的后颈,点住她的哑门穴。左手食指,缓缓放在红唇之上,寒意深深地“嘘!”了一声。
流珠干干地张着喉咙,似被切舌般痛苦难忍,瞳孔里不住收缩,躲闪着孙阎夕的笑容,害怕得瑟瑟发抖。
“你呀,怎么这般不识大体?”孙阎夕手中加力,抑制住流珠痛苦的挣扎,红唇启合间,下巴稍低,目光扫过浥轻尘,带起一丝媚笑,“难道……真的是物以类聚吗?”
浥轻尘睨住孙阎夕,冷哼一声:“你私闯屋宅,行点人哑穴这等小人行径,就是识大体之举?”
孙阎夕丹凤眼微斜,反眄住浥轻尘:“浥轻尘,你以为,我想来么?”话音未落,她染着蔻丹指甲在胸前一划,衣襟上的丝结便被勾开脱落。接着,一个反手,从肩上卸下硕大的红绸袋子,“哐当”一声扔在浥轻尘面前的临窗小几上,惊得流珠一下晕厥了过去。
浥轻尘听着桐木熟悉的颤响,不敢相信道:“这、这是……”
“烧槽琵琶!”
“你见过阿浅了对不对?”
“你难道不知道么?”孙阎夕看着浥轻尘这副无知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发笑,“看守郑王府的将军,是我!”
浥轻尘眸中泛起欣喜之色,仰望着孙阎夕,十指白纱挥舞着,似乎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是他让你来找我的对吗?你是来带我见他的吗?走,我们现在就走!”
“浥轻尘!你简直是痴心妄想!”孙阎夕丹凤眼怒睁,吼住浥轻尘的激动,“你把慕容公子害到如今这地步,难道还学不会安分守己!你竟然,还期许见他?你是不是嫌皇上罚他罚得太轻了啊!”
浥轻尘的眸中晃荡的秋水,在孙阎夕的忿忿之声中,渐渐沉寂了下去。
孙阎夕不可罢休地盯住浥轻尘:“浥轻尘,你知不知道,你所谓的情爱,所谓的难舍难分,早晚会害死他的!”
“不!你胡说!”浥轻尘猛地摇了摇头,意图将孙阎夕的话语从脑中晃出,“我不会害他的!不会!”
“不会?不会就最好!”孙阎夕捏住浥轻尘的脸蛋,眸中厉色不减分毫,“浥轻尘,既然你现在有了身孕,就该安心在司徒府养胎。你帮不了他,至少,不要添乱!”
浥轻尘的眼睛被孙阎夕灼烈的目光盯得有些发酸,羽睫微颤:“阿浅他,是这么说的?他,不要我……添乱?”
孙阎夕望着这副楚楚可怜的神情,心中陡生烦闷,失了纠缠下去的兴致,一扬手,转身便欲离去。
“等等!”浥轻尘焦切地唤住孙阎夕的步子,微咬着下唇,声音悲戚却满是诚挚,“孙将军,阿浅他,就拜托你了!”
孙阎夕脚步微滞,在屏风处停了下来,根根指节,握得发白!
半响,她稳住汹涌的心血,语气亦趋平静,听不出多余的情感:“慕容公子说,‘你见着烧槽琵琶,就会明白一切!’”
言毕,红指翻转,抛出一粒红豆,解开流珠的哑穴,一转身,融入了深秋寒雨中。
浥轻尘将目光从秋雨中收回,回望至红绸琴袋,心中不由得生出万千感慨。她颤抖着裹满白纱的十指,缓缓靠近那抹红艳。突然,咬牙发狠,“豁”地一下,把红绸扯开。
丝质光洁退去,现出桐木纹理,缕缕如昔;十指白纱沁血,染成红绸一色,寸寸连心。有隐隐的疼痛传来,从掌中,从心里。
阿浅是要她等,等他,君临天下!
流珠从地上悠悠转醒,望着浥轻尘略显苍白的脸色,愣神片刻后,快速从地上爬起,大喊大叫地冲了出去:“来人啊!来人啊!……”呼声刚越过屏风,迎面就撞上了带着一身寒气冲进来的冷月屏。
冷月屏冰瞳促光,言语中含着凉意:“出什么事了!大呼小叫的!”
“二、二小姐!”流珠的声音不免弱了下去,吞吞吐吐道,“刚刚、刚刚……”若孙阎夕是酷暑烈火,烧得人惊慌失措;那冷月屏就是严冬寒冰,冻得人栗栗危惧。较之孙阎夕的张狂,流珠心里更害怕冷月屏的阴骛。
“流珠,案板里的血燕凉了,你下去重熬一碗!”浥轻尘在吵闹声中回过神来,她知流珠一向畏惧冷月屏身上寒气,便找了个由头让她退下。
“小姐……”流珠有些踌躇地望着浥轻尘。
浥轻尘故作轻松地在面上虚浮起的一抹笑意:“还不快去!”
“是!小姐!”流珠回身端过案板,就匆匆地跑了出去。
冷月屏看着流珠慌忙的样子,唾骂一句:“糊涂东西!”
浥轻尘闻言不觉蹙眉,察视着冷月屏一脸的不快活,柔声道:“屏儿,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冷月屏小拳握得紧紧的,似有万般不甘:“我好心去帮慕容浅,他竟然说,不需要我帮忙!”
“帮?我不是只让你带消息……”浥轻尘眸中一跳,顿觉不妙,“屏儿,你莫非是想借木兰镜之力?此事万万不可!”自己所亲历的痛楚历历在目,并非常人所受,她怎可让慕容浅去承担这般的代价。
更何况……有孙阎夕在,他哪里需要其他人插手呢?
“姐姐!你们难道还有其他办法吗?”
浥轻尘略微转头,将目光投在桐木纹理里,良久,才淡淡道:“办法,总是有的!”
冷月屏轻哼一声,眸中现出决绝之意,平静无痕的语气里,冻住了一切情绪起伏:“如今不要我帮,总有一天,会跪着来求我!”
浥轻尘的思绪在琵琶的丝弦上翻飞,忆起过往的点滴,渐渐释然中,并没体会出冷月屏言语中的寒意,以为她只是气不过,使使小孩性子。浥轻尘绛唇轻启,柔声飘至,劝慰着冷月屏也劝慰着自己:“可能……他只是,不想再失去什么了!”
窗外的雨声渐次弱了下去,浥轻尘将手覆在小腹处,跟着天地,慢慢宁静。她知道,雨终究有停的时候,她只需要在屋檐下,等,清风来。
孙阎夕自浥轻尘的房间出来,便从司徒府中取走慕容浅当年所书的桃木板。依着慕容浅的吩咐,用枫叶飘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八字,逐字切割,散入司徒府的镜心湖中,随着水流,桃木板自会飘至秦淮河畔密藏着的各处。
燕王李弘翼本就是多疑之人,对孙阎夕一直也是半信半疑的利用。就因为怀疑,才特意将孙阎夕控制在郑王府内,只要孙阎夕一有行动,便坐实了她的不臣之心。
燕王知道,郑王的证据藏得极为隐秘,所以早在各处安插了眼线。一旦孙阎夕出现任何异动,暗中人马自会密切追踪,如此,必能顺藤摸瓜寻得证据,必能永绝后患!
可是,慕容浅似乎察觉到了一切,早有准备。且不说,孙阎夕身手矫健无人能觅行踪,就算隐身在司徒府的血士看见了孙阎夕的行动也无可奈何。
司徒府的镜心湖是引八方秦淮河水汇集而成是一方活水,桃木板散入水流,迅疾窜入八方,根本就无处追踪!
线索突然被水流冲断,燕王虽然震怒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耐下性子等着每月的密函,从“桃”字开始。他忍住心中火气,一点点捱着时间。只消熬过这几月,消除所有隐患,稳坐太子之位后,所有对他有不臣之心的人,他必定处之而后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