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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里的春光,外头一片敞亮,蔚蓝的天上飘着几朵云彩,慢悠悠、软绵绵的模样讨喜,几只雀儿蹦跶在院子里叽叽喳喳叫唤的欢畅。打门边上闪进来一个乌乎乎的人影,脚步匆匆,穿过院子进了大堂,几只雀受了惊振着翅膀“噗啦”一声散了个没影。
大堂里乌压压跪着一帮人,主座的雕花梨木大椅上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穿着一身紫色的裤装,灯笼裤下两条大长腿稳稳当当落在踏凳上,手里翻看着一卷册子,身子微微倾斜依靠在椅背上。大红的绸缎腰带溜光铮亮,垂下的丝绦上隐隐扎着几个不大的银铃铛,女子动一动,铃铛颤一颤叮铃铃犯响。
这姑娘长得好啊,一头的乌黑长发全部梳起来扎成了一条粗粗的大辫子,辫子中间隐约显出妃色的绸缎来。一双黛眉精致无比,眉形甚好,眉峰利落,卷长的睫毛下一双璀璨的黑亮大眼睛,星光点点。挺翘小巧的鼻子下头一双粉嘟嘟的唇瓣泛着水润的光泽,皮肤白皙双颊红润,打近处看整个人透着一股子伶俐劲儿又有些俏皮样儿,从远处观了又透出些说不上的大气威仪来,却不显违和。
那人踏进了大堂,脚下一顿,敛了神,小心翼翼又恭恭敬敬立在一边却并不急着开口。
咳咳,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正文】
凌安抬眼,从账本上移开目光,看到杨管家匆匆进了大厅立在一边,便将手中的账册放在桌上,发出一丝轻响。她葱白的手指附在那一行行的记录上顿了一顿,朝他看了一眼,杨管家了然,一打袖便站了出来,立在大堂中央行礼后缓缓道,“小姐,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厅里的气氛又沉了一沉,越发宁寂。
下面跪着的是老凌家一干仆人,一起度过了几年时光的人,如今是该各奔前程了。
凌安坐在椅子上,附在账册上的手轻轻一抬。
杨管家应声“是”,他招招手,门外又出来两个小厮,手上拖着偌大的托盘,高高举过头顶,红绸子盖着,揭开来,便是满盘子白花花的银条子。
杨管家将银子一条条分给老凌家的仆子。凌安看着他们双手接了银子,或是偷偷擦着眼角的泪,或是掩饰脸上的难藏住的笑意,各色不一。
“大家都起来吧。”凌安起身,走到他们面前,缓缓道,“我没能守住这份家业,对不住我老爹。这些年让大家跟着我这不成器的是委屈了,我在这里向大家赔不是。”说着竟是双手抱拳做了一礼,也是一瞬,她停止了脊背接着道,“这些银子虽然不多,但也是我的一份心意,大家从今以后便要自谋生处,祝大家往后一切顺遂。”
他们背着包袱一个个走出大堂,虽然感情不深厚,但也好歹一起生活了几年的,难免有些不舍,凌安瞧着不觉摇摇脑袋叹了一口气。
等到众人散去,凌安走向一边立着的郭有,他显然没有离开的意思。
“小姐,您对郭有有再生之恩,郭有愿一生伴小姐左右!”
凌安抬头,灿烂一笑,一旁的杨管家不知何时早就退了出去。
当年从路边把乞丐的他捡回来也是阴差阳错,脑袋搭错了弦,未曾想竟是捡了个宝贝回来。看着眼前年轻人,坚毅的面容上再也看不出当初的落魄狼狈,凌安嘴角噙着笑,“你想陪我进宫?”
“小姐若是开口,郭有定万死追随。”
他顷刻间单腿跪地,双手抱拳,竟是行了一个利利索索的死士礼。凌安心口沉了沉,有什么想法破土而出。良久,她唇线微颤,终是朝他努努嘴,一派惋惜道,“你太齐全咯,我没能耐带你进去。你若有能耐,带我走也是可以的。”
“小姐……”
郭有抬头,目色深沉又透着坚毅。这是一个有血气的汉子,凌安还记得那一年,他一身污血,瞪着一双猩红的眼将她从死人堆里扒了出来。为了这份恩情,凌安终究是不能带着他的,他是一个男人,也只能是一个完整的男人。
“你走吧,去秦川。依照先前说好的,从今天起,你是郭兴,与我凌安再没有半点干系。秦川一行,全靠你自己,是福是祸皆是你自己的造化。”
一旁的杨管家上前来将手中的东西递到郭有手上,凌安的手微不可查的颤了颤慢慢背到了身后,她笑道,“去吧。”
“小姐……”郭有尤不死心,刚喊了一声被凌安望了一眼,那一眼,眼波流转,明明带着笑,却让他再说不出原本的话来。后牙槽都要咬碎了,他终究道,“郭兴不敢忘记小姐的恩德。我等小姐消息!我郭兴永远都是小姐的郭兴!”
“又说笑,我又没对你怎样,怎么就是我的人了,我清白还要不要了?”
“小姐……”
“鸽子好好养着,只希望我要你赴汤蹈火的时候你能万死不辞。”凌安伸出指尖摸摸那白鸽的脑袋,周遭有那么瞬间的安静,她抬头看着郭有,嘴角勾着却看不出笑,“去吧。”
这样淡漠的表情,让郭兴心口硬是憋了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憋得他眼睛发酸。他双手抱拳深深的弯下腰去,“小姐珍重!”
这一声仿若从胸中吐出,高亢有力。他猛地挺起腰杆来,旋即转过身去,竟是连最后一眼都没让凌安看清楚。
也是,一个壮硕的汉子就这样红着眼眶,是决计不能让凌安瞧见的。
郭兴提着鸽笼子背着包袱决然却又不舍的离去,狭长的影子拉的极长,最后都隐没在了大门后。
凌安提步走出大堂,腰上的铃铛荡着,清音飘出去碰到墙面又折回来溜进她的耳朵,望着空落落的凌家镖局,心里滚过一些情绪。
“小姐,您心软了。”杨管家声音里看不出情绪。
今遭所遇,若有个忠心可靠的人帮衬,那就是绝好的事情,可是凌安让一个最好的人选远去边疆。
凌安闭了闭眼,似乎又回到了那恶臭阴暗的药房,一堆的腐尸旁,老鬼还是一身破衣,晃荡着手里的钩吻嘲笑她,“死丫头,我看主上是瞎了眼才会派你去。心软只有送死的份!”
当时她不服,觉得老鬼胡扯,直到许多年后,凌安才知道,他说得对,自己着实是心软的。可是主上也对,主上看得更清楚,凌安是心软,只是她对旁人心软,对自己着实心狠。所以,他派凌安来了。
郭有这样血性的汉子,她不忍心让他去宫里,他该是个完整的男人,顶天立地的男人。
凌安默了默,她没有接管家的话,转问道,“老太太可是走了?”
“走了,一大早就收拾了行礼,带了三大车的物什,如今估计都要出城了。”
“嗯……”凌安嘴角勾了勾,老太太是她便宜爹的亲娘,当年就是她教唆了凌老爷抛了芙娘远走昌黎。凌老爷是个孝顺至愚的儿子,所以不是女人的良配,也不是一个好爹,即使凌安是凌家唯一的血脉。凌老爷临死前都不忘当着大家的面叮嘱凌安千万要善待老太太,万事以老太太为先。这一年多来,凌安确实也是这么干的,处处让着老太太,对她的无理取闹不闻不问,一向纵容。所以,老太太的性子越发跋扈嚣张,最后竟管起了镖局的生意上。这笔亏垮了凌家镖局的生意便是老太太执拗要做的,即便凌安心知肚明此单生意风险极大,也终究是拗不过老太太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外加旁人挑拨扇风,终于接了下了这单生意。老太太这次比往日更加蛮横,她如此执着的原因不是因着买卖两家是同姓远亲,而是那边的凌大老爷给了老太太一笔不少的好处费。凌家出事的时候,老太太没有拿出一分钱,反而扣押了公中的存银,都算做了自己的体己钱。
对此,凌安一句话也没说。要知道,凌安想要整治这个不知好歹的老虔婆有的是手段方法,拦下这单生意也是轻而易举,可是她没有这么做,也懒得这么做。在百图的这些年,唯有跟着芙娘的那段日子是有温暖的,即使芙娘将她当做了红丫,可是带她是极好的。至于凌家,也只是个暂时的寄居所罢了,凌家镖局败不败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她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安排的都已经安排了,至于镖局怎样,那就随便怎样都好,可是,这个老虔婆也该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些代价了!
“凌家镖局已经败了,老太太也已经要回老家去了。可是,产业没了,爹也去了,老太太还要过那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悠哉日子总归是要让人说闲话的。爹当时说了,要我好生照顾老太太,我这做孙女的若是让别人嚼老太太的耳根,就是万万的不孝了。”那淡淡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的情绪,一如她的脸上没有显露多余的表情。
“老爷知道小姐的孝心,一定是欣慰的很的。”杨管家束着手,笔直的立在那里,脸上挂着的微笑别有深意,“回老家的路上,是要过胡同林的,那里树木茂密,人烟稀少,据说最近常有强盗出没。老太太带的银子又实在是太多,为了让老太太走得放心,我便派了人去照应,小姐放心就是了。”
“好。”老家还有十几亩的田地,租赁出去也够她一个老太太的花销。那三百两银子算得上是卖孙女的银钱,自然不能让她平白的带了去。迎着明媚的阳光,凌安觉得心情一瞬间变得畅快,不觉笑了出来。
杨管家一抬眼,就看到了这样的情景,本就生的极好的女子,十六岁的年纪,花样的年华,阳光中由心而发灿烂一笑,胜确万千风光,那份明艳的瑰丽迷了他的眼,令他瞬时的恍惚。
“杨管家,一切都要处理好。”
直到凌安再次开口,杨管家才恍若无事般收回了神思,恭顺的应了。
“嗯。”凌安抬头,微微眯起眼睛,望向那碧蓝的天空——最远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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