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天龙走出公司大门的时候,柳镇已经是夜色阑珊、华灯初上了。他站在马路边,回头看了一下公司大楼,楼顶上“跳蛋龙”三个大字在霓虹灯的光影中不断变幻着,仿佛是一个调皮的孩子不停地眨着眼睛。公司的三层楼都是一片灯火通明的,他知道员工们正在里面忙得热火朝天,最近正是生产童装的旺季,各路的订单雪片似的飞来,他恨不得能将一个人顶两个人用。他知道,此刻的柳镇就好像是一台开足马力的巨大发动机,正轰隆隆地运转着,数以千计的公司和厂家都在玩命生产着各类童装,谁都清楚,错过了这个旺季将意味着什么。
走到了街上,他才发觉自己肚子饿了,而且饿得咕咕叫,他得先去找个夜宵摊把肚子填一填。今天从一大早起床在厂里忙到现在一口气都没喘过,中饭是在公司的食堂里简单对付了一下,晚餐竟然直接给忙忘了,这真有点拼命的意味了。但他一点都不后悔,因为这个公司是他自己的,从一无所有发展到现在的上百号员工,他靠的就是一股子拼命三郎的精神。
去喜旺那吃一碗羊肉面吧,这是他最喜欢吃的,一年不知在喜旺那吃掉多少碗。喜旺的羊肉面馆在离镇政府边不远的大兴路上,走路过去也就十来分钟。
去大兴路要穿过镇政府广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儿宽大的广场上每天晚上都会聚集着一大群年轻的男男女女,他们伴着从几个不同音箱里放出来的音乐,欢快地跳着广场舞,成为柳镇傍晚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他们热情的舞姿表明,这个曾经名不见经传的小镇因为童装业的极速膨胀和外乡人潮水般的聚集,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小镇了,现在它拥有三十万的外来人口,甚至比一般的县城人口还要多,或者说,它虽然还称为镇,但实际上已经是个县城了。
目光越过翩翩起舞的人群,何天龙可以看到位于大兴路和创业大道交界处的镇政府大楼,这栋十多层的白色大楼堪称镇上最巍峨的建筑,比一般地方的县政府大楼还要气派得多。他因为办厂的缘故,曾经无数次出入镇政府大楼,高高的大门两边各悬挂了两个牌子,一律是白底红字,透着一种无可比拟的威严和霸气。大楼的正门外是一片宽阔的广场,附有假山、小桥、水池和各色园林植物,最多见的是银杏树,到秋天树叶黄的时候显得特别美,显然这一切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在这个越来越重物质的时代,它们以一种最直观的形式无声地告诉人们,柳镇的钱包有多鼓,腰杆子有多硬。
在何天龙的印象里,柳镇发展得很快,很像一个暴发户,每天都在膨胀着。镇子东边开出的那些新街道,一些蹬三轮车的师傅,以及“黑车”司机,甚至都不知道路名。
但大兴路人人皆知,它是柳镇一条著名的马路。路两边云集了柳镇百分之六十的服装企业,厂房栉次鳞比,商铺琳琅满目,显得十分繁华。路南和路北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只是发家的时间点和机会点不同,共同生存在一个区域的两个群体泾渭分明。位于路南工厂店和加工厂里的外地人对路北的柳镇本地老板是陌生的,对他们的印象很大一部分来自街上那种高调的奢侈。
何天龙走到大兴路的时候,柳镇最热闹的夜市刚刚拉开帷幕,各色小吃和排挡都摆开了阵势,数只白炽灯将夜空照得犹如白昼,而数个炒锅里冒出来的腾腾烟气热气则四下里弥漫开来,构成了一幅动人的生活图景。
远远看到“喜旺羊肉面,吃了忘不了”那个亮着底灯的红字招牌,何天龙的心里一暖,口腔里不自觉湿润起来,肚子好像更加饿了。他三步两步走过去,喜旺正在门口的铁架子上忙活着,铁架子上摆放着一排大小不一的砂锅,下面的炭火正红红地燃烧着,每个砂锅都咕嘟嘟地冒着热气,一股诱人的香味飘出来,弥散在夜晚的空气里。门里门外都坐了不少客人,大家正稀里哗啦地吃着羊肉面,一看生意就好得不行。
“喜旺,给我来一碗,要大碗的,羊肉也要大份的。”何天龙在门口的一张桌子坐下来,冲喜旺喊道。
“哎呦,是天龙啊,你又加班了吧?”喜旺放下手中活计,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亲热地说道。
“加班,公司这几天的活太多了。”何天龙叹了口气,原来觉得当员工辛苦,没想到了当了老板之后更辛苦,操着一大家子的心,这两年下来,他头发都白了不少,可他今年才二十八岁。
“天龙,钱是挣不完的,身体要紧啊,不要这么拼命了。”喜旺将两只油乎乎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掏出利群烟,给何天龙递了一根。
“不拼命行吗?”让喜旺点着了烟,何天龙吸了一口看着他说,“你每天不也在拼命挣钱吗?”
“我挣的是小钱,不像你开了那么大的公司,开着宝马。”喜旺憨憨地笑了笑,他和何天龙是老乡,都来自安徽的一个县,又谈得来,所以关系很不错,两人空闲的时候经常在一块喝上个几杯。
“一样的,挣两个钱都不容易。”何天龙说,弥漫的羊肉面香味已经让他的胃受不了了。“喜旺,你快点弄上来,我都饿死了。”
“好的,几分钟就好。”喜旺说,转身去忙活了。
何天龙坐在那儿等面,眼睛忍不住四下里打量着。这个地方他太熟悉了,他经常带着加晚班的下属一起来吃,当然也和柳笛来吃过几次,那时候他还是稻草人公司的一个普通员工,柳笛也刚从英国留学归来,他们俩像正在热恋的的男女大学生,一起吃着香喷喷的馄饨,说着亲密的话,看上去就像一对浪漫无忧的校园情侣。
柳笛?这个名字跳出他脑海的时候,他不禁怔了一下。好像是水底里露出来的月影儿,一晃又沉下去了。这个名字对他来说,曾经是那么甜蜜,那么令他激动,但现在却是那么陌生了,隔了几个世纪的时光似的。
不仅是陌生了,他们俩现在是实实在在的仇人了,他知道柳笛现在恨不得剥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还要喝上他几口血才能解恨的。
原因也是简单明了的,不仅是三年前他从稻草人“叛逃”出去自立门户,挖了稻草人的墙角,还刚刚抢了稻草人三百万元的订单。抢?!对,这是柳笛在电话里咬着牙对给他下的定义,可他真的是抢的吗?
真相不是这样的,真相也只有一个。但人生就是那么奇怪,越是简单的真相却会越描越黑,最后到了彻底说不清的地步。昨天在柳笛挂了他最后一个电话的时候,他就横下一条心,不解释了,他们俩已经一个是水,一个是火,这辈子怕再也融不到一块了。
爱到尽头,覆水难收。他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的心一直在痛着,但这个痛无人可以倾诉,他只能一个人闷着,扛着,他相信这一切都是命。
“天龙,你的羊肉面来了,快吃吧。”喜旺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羊肉面,对正愣神的何天龙招呼了一声。
“好嘞,今天惦记着你这碗面很久了。”何天龙拿起筷子,拨拉了一下碗里的羊肉面,上面撒了一些清脆的葱末,一股诱人的香味从碗里飘出来,他埋下头,稀里哗啦地吃了起来。
狼吞虎咽地将一碗羊肉面吃下肚子,何天龙感到身上也暖和了起来。他掏出一支烟点着,美滋滋地抽了起来。透过嘴巴里吐出的一圈圈烟雾,他眯着眼睛,审视着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小镇。不管白天还是黑夜,这里似乎永远涌动着喧嚣的人群,还有隐约的机器轰鸣从各个角落传来,让大地一直处在一种奇怪的颤动中。七年前,他从皖北的一个职业技术学院营销专业毕业之后,经在南湖市国税局当副局长的远房二叔介绍,来到了柳镇稻草人公司,从一个普通的缝衣车间的工人做起,凭着那股聪明能干的劲儿,他很快获得了稻草人掌门人柳岸的赏识,从车间小组组长一路被提拔为生产部主任,薪水也水涨船高,年薪拿到了三十万,这对穷惯了他来说,可谓是天文数字了。本来这样的生活也很不错,但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柳岸在英国留学的女儿完成学业回国旋即被任命为稻草人公司的副总经理,成了他每天都要打无数交道的顶头上司。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他俩也许生来就是一对冤家,第一次见面两人的眼睛里就有了电光火石一般,两人看彼此都有点看痴了的意味。可他明白,他和柳笛属于两个世界,她是老板,而他呢,就是一个打工者,虽然做到了生产部主任,但骨子里还是给人家打工的。日本一家有名的公司曾经对员工有两条传之久远的清规戒律:一不要动公司的钱,二不要动公司的女人。据说这两条能确保你在公司平平安安,反之触犯了这两条任何一条,你就得卷起铺盖走人。他要动的不仅是公司的女人了,这个女人还是老板的女儿!结局可想而知,离开稻草人是他当时唯一能做出的选择。虽然他对稻草人有无限的留恋,虽然柳笛的眼睛里对他也有无限的不舍,但他只有默默离开。他是在三年前的一个冬夜离开稻草人公司的,他什么人也没说,像一个孤独的弃儿走在柳镇的街头。那一刻,他感觉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天龙,来,咱兄弟俩喝两杯,好久没跟你好好聊聊了!”喜旺应对完又一个客人高峰期之后,将零星的几个客人交给老婆王翠芝去打理,拎着一瓶泸州老窖走过来坐在何天龙的对面说道。
“好啊,不过,不要像上次喝多了。”何天龙说,上次他被喜旺喝醉了,他俩是正宗的老乡,来自皖南一个县里挨着的两个乡。喜旺比他大四岁,初中毕业就带着青梅竹马的女友出来闯荡了,跑了好几个城市,开过各种各样的早餐店、快餐店和路边的排挡,还烤过羊肉串和地瓜,什么能赚钱,他就做什么,最后跟一个新疆人学会了做羊肉面,这一做就上了道,从早到晚都是顾客盈门,而且是回头客多,他们都说真的是吃了就忘不了。开这个羊肉面馆累是累了点,但晚上关门前数钞票,他和老婆王翠芝总是笑得合不拢嘴。
“咱兄弟俩就这一斤,没问题的。”喜旺说,他长着一张喜感很强的脸,小鼻子小眼小耳朵,脑门子却挺大,光亮亮的,能照见人影儿,整个人的聪明伶俐劲儿都显在这大脑门子上了。
王翠芝照例给他俩炒了几个下酒菜,还准备了一碟花生米和一小碗红剁椒,都是何天龙喜欢的。
几杯酒落肚,喜旺的话多了起来,他说天龙你厂子开得这么大给咱安徽老乡长脸了,我们外乡人能在柳镇这个地方落地生根不容易,柳镇本地人很排外,对外乡人一直有偏见,看不起我们,我们自己就要争气,你给我们老乡争气了,跳蛋龙公司才这几年就发展到这么一个规模,当地人恐怕都红眼了,你要小心才是啊。
何天龙和喜旺碰了碰杯子,一仰脖子喝下了一杯酒抹抹嘴唇说,旺哥你放心,我们虽是外地人,但大家心齐,我厂子里一大半都是我们老乡,有什么事只要招呼一下,没有一个不到场的,柳镇人哪敢动咱们一根汗毛?
喜旺回敬了何天龙一杯说,兄弟,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过了一会,喜旺看着何天龙又说:“天龙,你是我兄弟,我有件事就跟你直说了。我大哥有一个女儿叫小菊,今年刚读初二,可她不想再读下去了,想出来打工,你看能不能进你们厂子,随便找个事做。”
“没问题啊,你叫你大哥带她过来好了,现在正是旺季,人手很缺的。”何天龙说,“不过,现在的女孩子都娇生惯养的,我担心你大哥的女儿吃不了找个苦,做衣服的活太苦了。”
“她吃不了也得吃的,谁叫她放着好好的书不读呢。”喜旺没好气地说,“我大哥本来要供女儿上大学的,可这女孩子大了,心思多了,读书都读不下去的。”
“哦,那就让她先来试试吧。”何天龙说,“我的厂里有不少十七八岁的女孩子,你侄女来了,也能找到玩伴的。”
“天龙,那先谢谢你了。”喜旺举起杯子,十分感激地看着何天龙说,“你帮我解决了一个大难题,你不知道我那个大哥,是个实诚人,一辈子只知道呆在我们那个小山村里从土里刨点食,苦巴苦累把两孩子拉扯大,谁知他们俩一个都不争气,大小子也是高中没读完就到上海跟人家去工地干活了。”
“读书的事情不能勉强,咱们俩谁靠读书出息了?”何天龙苦笑了一下说,“不过呢,人只要自己努力,总会有一口饭吃的。”
两人正边喝边聊着,一辆警用摩托车突突突地开到面馆门口熄了火,从摩托车上跳下一个人,他一边往里走一边嚷道:“喜旺,来一碗羊肉面,我饿坏了!”
“呦,是曹警官啊,你是不是到现在又没吃晚饭啊?”王翠芝先迎了上去,声音脆脆地说。曹警官名叫曹灿,是柳镇东塘警务站的副站长,每天都要来面馆这一带巡逻,也经常要来店里吃上一碗羊肉面,更重要的是,曹警官和他们是老乡,虽然不是一个县的,甚至也不是一个地区的,但在柳镇这个地方有一个当警察的老乡,那可不可得了,他能罩着一大帮子老乡呢。
“嫂子你说对了,没顾得上吃,今天那边出了个案子。”曹警官说着,眼睛已经看到了坐在里面喝着酒的喜旺和何天龙,并快步走了进去,伸出两只手,在两人的肩膀上使劲地拍了拍说,“好啊,你们两个躲在这里喝小酒,也不叫我一声,这回让我给逮着了吧。”
“哦,是曹警官,来来,坐下一起喝,我们刚喝没几杯。”喜旺起身招呼道,满脸都是笑容,回头对王翠芝说,“翠芝,给曹警官加一副杯筷。”
曹警官落座之后,喜旺和何天龙都各自敬了他一杯酒。曹警官看着何天龙问:“天龙,我正要问你呢,最近公司的生意怎样?上次开除的三个员工对你没影响吧?”
“生意很好,订单挺多的。”何天龙说,脑子里浮现出表弟范海洋那张年轻又倔强的面孔,那从浓眉下直射过来的两道带着十足怨气的目光又像锥子般向他刺来,他下意识地垂下了头,又抬了起来,看着曹警官说,“开除的员工对我没什么影响,他们当街聚众打架闹事,妨碍了治安,被拘留和开除都是咎由自取,我也帮不了他们。”
“那就好,”曹警官若有所思地说,“我心里一直疙瘩着呢,都是咱们老乡,有一个小伙子还是你的表弟……”
“曹警官,你已经尽力了,真的谢谢你!”何天龙打断他说,“我那个表弟在家娇生惯养,没吃过亏,让他吃点苦头也是好事。我先晾晾他,过段时间我会找他谈谈的。”
“好的,那我就放心了。来,我敬你们两个一杯!”曹警官举起杯子和他俩都碰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脸上的神情也释然了许多,放下杯子,他叹口气说:“不瞒你们说,现在柳镇的治安压力越来越大了,外来人口都突破三十万了,比一个县城的人口还要多,情况复杂得难以想象,今天我们警务站又处理了好几个案件,其中一个是******和贵州帮为抢夺辅料市场的地盘打起来了,有好几个人被打得头破血流,都送到医院去了。我们当警察的处在柳镇各种矛盾的最前沿,我每天都是疲于奔命啊。”
“曹警官,你辛苦了,在我看来,柳镇就像一个小纽约,天南地北的人都卯着劲儿要到这里来淘金,真正是鱼龙混杂,这地方警察的活儿是真不好干啊。”何天龙端起杯子对曹灿说,“来,我敬你一杯!”
“谁说不是呢,我当初警校毕业真的不该分到柳镇来的。”
曹灿喝下一杯酒,皱着眉头,有点无奈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