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火了,失火了,大家快来救火啊!”凌晨两时许,柳镇的寂静突然被一阵凄厉的喊叫声打破了。被喊声惊醒的人们纷纷从床上爬起来,开窗的开窗,下楼的下楼,大家不约而同地向大兴东路涌去,那儿正有一股浓烟升腾而起,伴随着明亮的燃烧的火光,远远就能听到混乱而惊慌的喊叫声。
赶到大兴东路一家名字叫“美爱都”的工厂店的时候,人们一下子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四层高的楼层从一楼到四楼几乎都被浓烟包围了,火舌从一楼窜到了二楼,眼看着就要蔓延到三楼四楼了。在三楼和四楼的阳台上分别站着四五个只穿着内衣内裤的女孩子,用手拼命地拍打着铁栅栏,绝望地喊着:“救命啊,救命啊!”这个铁栅栏无疑是致命的,当初是为了防盗考虑装上的铁栅栏,现在却成了女孩子逃生最大的障碍。大火顺着楼道已经从一楼二楼烧到了三楼四楼,房间里已是一片火海,三楼四楼被铁栅栏围住的阳台就成了逃生的员工们暂且的容身之地,但随着火势的蔓延,这两个容身之地也将不复存在。
人命关天,情况万分危急!早有人打了报警电话,但消防车赶过来还有一段时间。这时,街坊邻居们拿着各种救火工具都赶过来了,有的手上提着水桶,有的端着脸盆,还有的将家里的灭火器搬来了。大家一番乱哄哄的扑救之后,火势却有增无减,反而借着刮过来的风显得更加猛烈了,因为一楼和二楼堆放了大量的易燃布料,一旦燃烧起来,想扑灭的话难度非常大。参加救援的人有点束手无策起来,眼下唯一的希望就是消防车赶紧过来。
消防车开过来的时候,却被堵在大兴东路的入口处进不来,原因是这条巷子太窄了,多年的乱搭乱建使这里的街道变得狭小而杂乱不堪,别说消防车,就是一般的大货车进来也相当吃力。好在“美爱都”这家工厂店离巷口不远,消防官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车子开到了火灾现场。
此时,三楼四楼阳台上十几个女孩已经完全被浓烟包围,原来的呼救声也越来越弱了。几个消防员跳下车子,立即打开消防车的门,拿出了水枪,动作利落的把水枪连接上,朝着着火点喷射起来。几条水龙腾空而起,向飞窜的火苗直扑过去。
消防员到了,众人焦急的心仿佛是大旱的土地被浇上了一瓢水,这下阳台上的那些女孩子们有救了。她们应该是这家工厂店的员工,白天在一楼二楼的制衣车间里干活,晚上都是睡在三楼四楼的。她们一定是在睡梦中被浓浓的烟雾呛醒的,醒来后却发现楼下的通道已经被大火封死了,只好跑到阳台上,可阳台上为了防盗都装了保笼,那些铁栅栏死死地拦住了她们的逃生之路。如果消防队员再晚点的话,估计所有被困的女孩子都得被活活烧死。
杜兰赶到火灾现场的时候,大火已经被扑灭了。“美爱都”工厂店的过火面积达到了八成以上,四层楼被烧得黑黢黢的,门窗也都已被烧得扭曲变形,仿佛一个被忽然遭遇强盗被掳掠一空的人,失魂落魄地站立在那里。消防员们正在一个个被烧毁的房间里进行着搜索和清理,现场总共了抬出了十多个烧伤者和四具尸体,据说每具尸体都被烧得炭黑,扭曲变了形,惨不忍睹。
幸亏没亲眼看到那些尸体,否则会几天吃不下去饭,杜兰在心里对自己说。她是在睡梦中接到汪主任电话的,当时他的语气十分急促,对她说出大事了,镇上一家工厂店失火了,烧死了好几个人,要她赶紧赶到柳镇去。她脑袋嗡的一声,惊得手机差点从手上滑落下去。这些天来一直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而且后果这么严重。其实郭镇长和汪主任他们一直都在研究如何解决工厂店“四合一”的问题,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很大的隐患,因为已经发生过几次小火灾了,但要让他们搬到新的工业园区去,没有几个人愿意的,你就是说破了嘴皮也没人理你。暂时不搬也可以,最起码要在老的工厂店离做到将生产区和生活区分离,但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遇到了超乎想象的阻力,因为没有哪个童装店的老板愿意花大力气来做这件事,在他们看来,这纯粹是政府部门的人吃饱了没事干,好好的工厂店,生产和生活一条龙,方便又实惠,为何要来个隔离?所以此项工作就一直处于研究的状态,慢慢在往后拖,没想到这一拖竟然拖出了这么大个事情。
“烧死了几个人,这下大家的脑子总该都清醒了吧?”杜兰看着眼前烧得只剩下一个黑黑的框架的四层小楼,心一个劲地往下沉,也为自己的失职懊悔。想到几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大火无情地吞噬,她们都还是一些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啊,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就是为了挣几个钱才来到柳镇的工厂店里打工的,她们的父母得知这样的噩耗怎么受得了?杜兰不敢往下想了。
天蒙蒙亮,围观的人群越聚越多,各种谣言不胫而走,传得最多的谣言是说这起火灾一下子烧死了几十人,而且都是清一色十几岁的女孩子。
匆匆赶来的柳镇镇党委书记洪光脸色严峻,这把大火烧得真不是时候,早就传言他要被提拔为副区长,正处于考察的关键阶段,这大火一烧,他的大好前途估计也要跟着玩完。
洪书记指示郭副镇长牵头在现场成立了“11.25火灾事故”
处理领导小组,对火灾的善后进行了紧急部署,大家立即分头去忙开了。杜兰分到的任务是核实事故中受伤和死亡的确切人数,并做好和死难者家属的联络沟通工作。柳镇童装厂里的员工大多来自安徽、贵州和四川几个省份,她们的父母从老家赶来路上就得花上个两三天。杜兰不敢想象自己怎么去面对那几个被烧死了女孩子的父母,也很害怕看到他们悲痛欲绝的样子,可这是分配给她的工作,不管心里多么惧怕,但都得硬着头皮去完成。
四具烧死员工的遗体被安放在路边临时搭起的一个帐篷里,等待着殡仪馆的车子来运走。杜兰和另一名同事小张大着胆子揭开蒙在尸体上的蓝色塑料布,一个扭曲着的炭黑的躯体一下子呈现在她的眼前,她不禁啊的叫了一声,后退了好几步。她从来没有看见过烧死的人是什么样子的,这一见她被吓得不轻,仿佛掉进了人间地狱,她不敢相信,这具扭曲的焦炭一般的躯体,曾经是一条鲜活的生命,一个正值青春大好年华的女孩子,她能走会跳,爱笑爱闹,每天辛苦地埋头在缝纫机前一刻不停地忙碌着,牵挂着父母,牵挂着弟弟妹妹,说不定还有了心上人,正对未来生活有着无限的憧憬,这些女孩子在平时她都见过,接触过,她无数次下过这些工厂店的车间,她对她们太熟悉了。现在一切都这里终止了,她青春的身体在大火中被烧成了一段木炭,她一定在大火中百般呼救过,挣扎过,想着怎样逃出生天,可惜大火还是无情地吞噬了她的生命,所有的生活热情和梦想都这里戛然而止,这是多么残酷的一件事啊,这是真正的人间悲剧,可是却真真切切地在她的眼前发生了!
杜兰在看完最后一个烧死者的遗体并轻轻给她盖上蓝色塑料布的时候,她的眼泪止不住扑簌簌掉了下来,她心里难过得要命,她竟然恨起自己来,仿佛这几个员工的死跟她有莫大关系似的。
更让杜兰操心的是那十几个烧伤者,他们已经被120急救车送到了南湖市第一人民医院的烧伤科。杜兰搭了一辆镇政府的车随后就赶到了那里,她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这些烧伤者不要再出什么意外了,已经烧死了四个员工,已经算得上柳镇最严重的一起火灾了,估计他们的书记和镇长这些天晚上都要睡不着觉了。
这家工厂店的老板是安徽人,叫孙大牛,他在火灾中全身四分之一重度烧伤,杜兰见到这个中年男人的时候,他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的手臂和腿上都包着厚厚的白色纱布,他的脸被火焰熏成了灰黑色,一双眼睛失神地看着天花板,仿佛灵魂被什么东西攫走了,只剩下了一个残破不堪的躯壳。
“全完了,什么都没了,我还怎么活得下去啊!”见到杜兰,孙大牛似乎找到了一个情感宣泄的突破口,他绝望地叫道,接着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孙老板,你别难过了,事情已经发生,还是想开点。”杜兰不知道怎么安慰这个处于绝望之中的人,想想也是,辛辛苦苦打拼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开了这个工厂店,手下也有那么三四十来个员工,他大小也算是一个小老板了,艰难的时光过去了,日子是看得见的越来越滋润了,没想到这一把火一下子又将一切都烧没了。不光是烧没了这些年来的家当,烧死的员工还要支付给家属巨大额的赔偿金,更让人揪心的是,那十几个烧伤的员工所需要的治疗费用也将十分惊人。这样的灾难搁在谁身上都不堪承受,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
“怎么不把我给烧死啊,这个罪可不是人受的啊!”孙大牛哭泣着说,泪水在他乌黑的脸上流淌,他这副悲痛欲绝的样子让人看了,真的怀疑是不是到了人间地狱。
杜兰傻傻地站在一边,她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一直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孩,最怕看到别人遭遇什么不幸了。孙大牛的痛苦她能感同身受,如果是她的家庭遭受此厄运,她也会崩溃的。
她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人活着真的是旦夕祸福的,明天和意外到底谁先来,没有一个人能知道的。她能知道的只是,接下来的善后处理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她去做,可以说这场大火也将改变她的生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将这件事情都稳妥地安排好。
躺在另一个床上的是一个中年妇女,烧伤的程度似乎更严重,两条腿裸露在外面,似乎都炭化了。杜兰后来知道,这个女人是孙大牛老婆湘莲。孙大牛本来是可以安全逃离火海的,因为大火烧起来的时候,他和老婆湘莲住在四楼,他们也和员工一样从房间跑出来,挤在阳台上等待救援。可就在消防员架上云梯来解救他们的时候,湘莲却突然从阳台冲进了房间,此时房间里烈火熊熊,烟雾弥漫,她这个举动极其危险,简直就是在找死。孙大牛大喊着叫老婆回来,一边跟着她冲进了房间。原来,湘莲想起来放在抽屉里的十万元的现款没拿,但还没等她打开抽屉,大火已经将她包围了,孙大牛一把抱起老婆往外跑,可是火势太猛烈了,他的身上也被烧着了,后来他就摔倒在火海里什么也不知道了。等到消防员救起他们的时候,两个人都被烧得面目全非了。
“如果不是惦记着那十万块钱,我们怎么能被烧成这样?一切都是命!”孙大牛懊悔不迭,但他也能理解老婆的举动,毕竟十万块钱不是小数目,对谁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诱惑,但大火无情,最后的结局是,那十万块钱在大火中化为了灰烬,他们夫妻俩也被烧成了重伤。这一切他那个在上海读大学的女儿还都不知道,如果知道家里发生了这么大变故,这孩子一下子能承受得了吗?
连杜兰都不敢想下去了,反正这绝对是一场人间悲剧,就发生在她的眼前!她从孙大牛的病房里走出来,又挨着房间去看那十个烧伤的员工,被烧伤的人看起来都那么令人触目惊心,烧坏的皮肤化开了一大块,露出红红的肉色,有的头发烧焦了,眼睑外翻,样子十分骇人。最严重的一位女孩,全身都是乌黑的,看不出脸孔了,好像一块刚从煤炉中掏出的黑炭。杜兰感觉胃里面翻江倒海,似乎要将胃里的东西全都吐出来。她努力控制着自己,眼泪都快憋出来了。
走出病房门的时候,杜兰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刚才的一幕幕对她冲击真是太大了,长这么大都没看到过这么样的惨状,她在为这些女孩子的未来担心,一把大火从此将她们的青春还有以后的人生都给彻底摧毁了,这是怎样的一种残忍啊。
柳镇四合一的童装工厂店一定要整顿了,再这样下去还会发生更大的火灾,产生更大的人间悲剧!离开医院的时候,杜兰在心里说,几乎是狠狠地。可是她只是镇政府的一个小职员,没有任何决策权。不过,出了这么大事故,应该是一个很好的整顿的契机,她相信镇上的领导们也已经走到一个抉择的十字路口了。
在医院走廊里,她差点和一个急匆匆赶来的男孩子撞了个满怀。男孩一脸焦急,跟她说了句对不起之后问道:“麻烦问一下,你知不知道孙大牛在哪一间病房里?”
“知道的,在1205病房。他是你什么人?”她问道,觉得眼前的这个男孩有几分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他是我表叔,听说他的工厂店失火了,我一口气赶到了现场,又听说表叔和表婶都烧伤了,就又赶到了医院。”男孩说,一脸的悲戚。
“你跟我来吧,我刚在他的病房里看过他。”杜兰说,转身领着男孩往1205病房的方向走去。
“你是镇上的杜领导吗?”这时,男孩认出了她。
“嗯,我不是什么领导,叫我小杜吧。”杜兰对别人称她为领导还是不习惯,她停住脚步,回头看着男孩问道,“你是……”
“我叫李少阳,原来在柳总公司里的。”男孩说。
“哦,李少阳,我想起来了,你是稻草人公司的生产部主任。”杜兰眼睛一亮,问道:“怎么,你不在稻草人做了?”
“早不在那做了。”李少阳脸色黯然下来,“我自己开了个小厂。”
“哦,不错啊,自己创业更好。”杜兰说,想到了什么似的,“以后厂子一定要规范,四合一的工厂店真的不能再持续下去了,你表叔他们……”
杜兰说不下去了,她的心像压了块石头一样沉重。
进了1205病房,李少阳跪倒在孙大牛的病床前,喊了一声“表叔”之后,眼泪就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孙大牛看到李少阳更是悲从中来,颤声道:“少阳,你表叔这下可全毁了!”
叔侄二人抱头痛哭起来,杜兰站在一边,也一个劲地抹眼泪。
突然从门外闪进一个人影,像一阵风似的刮到李少阳跟前,然后一把抱住他,大叫道:“少阳,我可算找到你了!”
李少阳回转身一看,是春妮,他不由得惊得睁大了眼睛:“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我在火灾现场看到你了。”春妮一脸兴奋地说,“可我刚要过去喊你,你一转身就走了,在街口你打了个车,我也跟着打了个车,就这么跟着来了,你没想到吧?”
“春妮,别闹了,你看我表叔他……”李少阳从春妮的臂弯里挣脱出来,没好气地说,这丫头也太不懂事了,这样的情况下也能闹。
杜兰不认识春妮,也觉得她做得有点过了,她冷冷地扫了春妮一眼,心想,人家经历着这么惨痛的事,她倒没事人似的瞎闹,真是不知好歹。
“少阳哥,我错了。”春妮被少阳一顿抢白,又看到杜兰冷冷的眼神,知道这不是在自己的家里,何况病床上还躺着一个严重烧伤的病人,她期期艾艾地拉了拉李少阳的手说,“可你知道,人家找了你多久吗?”
“知道,知道,你好烦人哪!”李少阳甩开她的手,脸色都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