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却在极短的时间内酝酿出了一场骇人的风暴,一下子将柳镇夜晚的那一份宁静和安详撕得粉碎。
李少阳走在六七百个老乡“夫妻队”浩浩荡荡人流的最前面,他的心被一种奇怪的狂热的情绪控制着,像喝了很多杯烈酒之后的人,几乎处于失控的边缘。这支队伍十分壮观,从大兴路的南段一直延伸到富强路,前进的目标的是镇政府大楼,他们要在那里举行示威,要求镇政府的官员对刚刚翻番的“机头税”给出合理解释,否则他们会将这样的行动一直持续下去。
这个举动虽说有点一时冲动的色彩,但是得到所有老乡们同意的。他记得和小罗赶到小杜门店的时候,那儿已经聚集了很多老乡,黑压压的一大片,看样子有好几百号人,大家群情激愤,都在热烈地讨论着小杜与税务所协管员打架被抓一事。“这样下去,大家都没有活路了!”“我们不能再被当地人随意欺负了!”“有种的今晚就去镇政府示威,让他们给一个说法!”“我们不抗争,就会是下一个小杜!”煽动性的口号式话语此起彼伏,好像一个个催化剂,在往一个风暴眼中不断添加,从一个个个体渐渐交叉融合,形成一股庞大的气流,开始极速地升腾膨胀,潜藏着巨大的破坏力。而所有在场的人都没有意识到这点,他们都被愤怒的情绪控制了,这时候让他们去上刀山闯火海也不会有人退却的。
李少阳的到场让这股强大的气流有了一个头儿,也许是年轻气盛,也许是义愤之情占据了他整个心胸,他将对春妮的承诺完全抛在了脑后,他恍惚之间觉得自己是一个英雄,现在是带领大家去讨要说法、伸张正义的时候了。
他走在队伍的最前头,身边跟着范海洋,小罗,还有几个铁哥们,他心里有了底儿,他要带领这支老乡队伍在镇政府大楼前亮剑,他要让柳镇的人知道,他们外地人不是好欺负的,他们有自己的尊严,他们来柳镇只想安安耽耽地挣钱,没有什么别的想法,但如果被逼上了绝路,他们也绝对不是软柿子,会奋起反抗的,狗急了还跳墙呢,他们为柳镇默默付出了这么多,现在却发现有人使出手段要赶他们出局,是可忍孰不可忍,现在他们就要通过这种浩大的场面来发出自己的怒吼声了。
这时候,李少阳的心里涌起了一种类似英雄的情结,特别是看到近千人的老乡队伍在镇政府大楼前广场上黑压压地排开,他的内心激荡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这也是他到柳镇来这么多年情绪的累积,就像一个火山一样要爆发了。
“反对提高机头税!”“无条件放人!”人群中,突然有炸雷似的口号声响了起来,如同骤然间涌起的海浪,在人群中蔓延起来。来到广场的人仿佛被一种激动的情绪感染着,没有任何的组织和发动,口号声却惊人的整齐划一,从一张张翕动的嘴巴中发出相同的音节,仿佛是一座喷发的火山,炽热的火焰在一瞬间喷洒到了四方,似乎要将一切烧毁。广场上原来正在跳舞的人们被这群冲进来的人群一下子震住了,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愣在原地,带着惶恐的神情看着这一黑压压一片高度兴奋的人群,所有人的心里都冒出一个念头,是不是要出什么事情了?
“我们没有错,必须无条件放人!”李少阳挥动着手臂,声嘶力竭地喊道,这一刻他感觉自己成了一位指挥着千军万马的英雄,前面即使是刀山火海,他也要带着他的将士们去闯一闯。他心里很清楚,机头税提高,小杜被抓,这些都是一个导火索而已,他们这些外来的打工者和创业者与柳镇当地人之间多年来郁积了太多的怨气,今天终于找到一个爆发点了。他相信,所有的人都不会放弃这样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让积压已久的怨气像火山一般爆发出来,这才是今晚这个队伍最真实的状态,仿佛是一个火药桶,一点就着,现在这一刻,已经到了一个危险的边缘,这个局面不是他所能控制的,柳镇派出所也无法控制,这是积累已久的一个火山,今晚就要爆发了。
此时,杜兰正在办公室里埋头加班,一个市里送文化到基层的演出方案让她焦头烂额,她要对接很多方面的事情,一直在不停地打电话,感觉嗓子都要冒烟了,但还有许多事情没有落实。广场上的示威声浪透过玻璃窗向她冲来,她第一个反应是又有人来上访了,这类上访很常见,隔三差五就会在镇政府广场上上演,她都有些麻木了,可是今天的这个上访好像有点不寻常,这么晚了,这么多人,这么大的声浪,让她有点坐不住了。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拉开玻璃窗,立刻被一股巨大的声浪包围了,她虽然在五楼,但感觉声浪就在她的脚底下涌上来的,就好像要掀翻镇政府这艘大船一样。
“反对提高机头税!”“镇政府心太黑了!”“我们没有活路了!”这些激动的呼喊声传进了杜兰大耳朵里,她的心不禁一惊,很多次的上访都与她没什么关系,但这次上访却直接与她有关联了,机头税的事情是前段时间反复讨论才定下的,郭副镇长主抓这件事,她全程参与,并且实施方案最初稿的撰写和修改都是在她手上完成的。她很快意识到,下面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与她有莫大的关系,也与郭镇长有莫大的关系,她坐不住了,抓起电话拨打郭镇长的手机,电话通了,她惊慌失措地对着手机喊道:“郭镇长,广场上有好多上访的人,您快来看看,怕要出什么事了!”
“啊,上访?都是些什么人?”郭海山问道,背景音很嘈杂,似乎正在一个饭局上。
“好像是一些童装的业主,他们在喊着反对提高机头税。”杜兰拿着手机一边说,一边眯起眼睛看着广场上那群沸腾着的人群,她心里很清楚,这群人都是外来的创业者,他们开着童装小作坊,夫妻店,这次一下子提高了三百多元的机头税,对他们的确是一个不小的打击。但一下子有这么多人涌到镇政府广场呼喊口号,这倒是她始料未及的。
“好的,知道了,我马上过来。”郭海山似乎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匆匆挂了电话。
杜兰放下手机,眼睛直直地盯着广场上黑压压的人群,她感到心像被什么揪住了,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而且群情激昂,看起来好像是有人专门组织的,今晚该不会出什么乱子吧?
这时候,广场上的人似乎越聚越多,口号声也更加整齐响亮,可以听到有人在领头喊着,数百人跟着喊,巨大的声浪在夜空中快速传播,不断向周围扩散着,很快吸引了很多围观的群众,大家都看热闹似的,一时间广场上的空气都变得异样起来,似乎如一大团易燃气体在徘徊着,酝酿着,一点就着。
郭海山和杜兰赶到广场的时候,柳镇派出所副所长曹灿带着几个民警也赶到了。郭海山扯开粗嗓门对着黑压压的人群喊话,要小企业主们保持冷静,说他们提出的问题会得到解决的。人们根本不相信他的话,依旧一遍遍喊着震耳欲聋的口号,弄得郭海山有点束手无策。他转头对曹灿说:“曹所长,看来他们是来闹事的,交给你们处置了。”
曹灿认识李少阳,前面因为赌博刚处理过他,见到李少阳在领头喊着口号,他不禁吓了一跳。因为知道李少阳和何天龙是老乡,他赶紧走到李少阳跟前,压低嗓门对他说:“你赶紧带领大家回去,别在这里示威喊口号,这是违法行为,你是领头的,要承担责任的。”
“我们不回去,除非你们把人放了。”李少阳并不领他的情,毫不示弱地盯着他说道。
“你说的是那个打伤税务所协管员的童装店主?”曹灿问。
“是的。”李少阳瞪圆了眼睛,愤愤地说,“他没有打伤那个协管员,反而是那个协管员打了他,你们为何不处理那个协管员,却把小杜抓了进去?”
“这件事我们正在处理,会给你们一个公平合理的交代的。”曹灿说,拍拍李少阳的肩膀,“你赶快叫这些老乡回去,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是要出事情的,到时候就不好收拾了。”
“我们是来维护外地童装业主正当权益的。”李少阳大声地说,“镇政府突然将机头税提高了三百多块,这个负担太重了,这是在打压和排挤我们外地的童装企业主,我们不能答应!”
“对,我们不能答应!”在场的数百名小企业主异口同声地跟着嚷道。
就在这时,突然有一辆黑色奥迪车冒冒失失地驶了过来。奥迪车驾驶座上是一个年轻男子,副驾驶座上是个女孩。年轻男子看到车子几乎闯入了人群之中,一时不知所措起来。这一辆本地奥迪车的意外闯入,仿佛是在已经开始起浪的湖面上又扔下了一块石头,有人冲上去不停地拍打奥迪车的车窗玻璃,提醒驾驶员掉头驶开,不要撞到人。也许正是在气头上,拍打奥迪车的人拍得越来越用力,似乎要把车窗玻璃拍碎,奥迪车驾驶员好像受到惊吓,慌乱之中突然加大油门,时速猛地被提到100公里以上,奥迪车像一颗炮弹一般向人群冲撞过去,一个人被撞飞了起来,重重地摔落在地上,紧接着另一个人又被撞出了老远。人群里发出阵阵尖叫。一看撞了人,奥迪车又开始后退,惊慌中又再次轧到前面被撞飞倒地的人。
这瞬间发生的一幕让在场的人都一下子傻眼了,在愣了片刻之后,人群像骤起的风暴一般旋转起来。
“车子撞死人了!”“他们是有意撞的!”“不能放走他,砸了他的车!”人们的怒火被这个莽撞的奥迪车一下子点燃了,大家喊叫着,一部分冲过去抬起受伤的人,打了120,等待救护车来送他们到医院救治。更多人冲到奥迪车边,将这辆闯祸的车团团围了起来。有人捡起地上的石块,对着车子一顿猛砸,车窗玻璃哗啦一下碎了,车子里坐着的人脸被玻璃碎片划破了,殷红的鲜血流了出来。但鲜血并没有让已经被愤怒灼烧得失去理智的人们收手,相反他们将这辆奥迪车当成了宣泄心中积怨和怒火最佳的出口,砸的砸,踹的踹,奥迪车像一个被蹂躏的无助的孩子,承受着狂风暴雨般的各种攻击,很快就变得伤痕累累了。但他们还不解恨,好几个人抬起车子,一起用力,硬是将奥迪车掀翻了过来。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欢呼声,似乎取得了一个了不起的胜利。
“走,咱们到街上去,将当地人的车都砸烂!”不知谁这么喊了一声,人群里立刻爆发一阵歇斯底里的回应声:“好,去砸车,看他们还敢不敢欺负我们!”混乱的人群开始向大兴路方向涌去,仿佛是一条巨大的灰白的蛇快速地向前游走着,并在寻找着目标,准备随时将之摧毁。
郭海山和曹灿他们想阻拦这股疯狂的人流已经无能为力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群人嚷嚷着向街上奔去。“看样子今晚要出大事,我们得赶快给区里和市里的领导汇报!走,我们回办公室!”郭海山的脸色变了,他对站在身边的杜兰说道,他甚至能预感到这帮人上了街,会有怎样的疯狂举动,他们如果打砸起来,单凭柳镇派出所那点警力根本是无济于事。
李少阳仍然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的大脑被一种狂热的情绪灼烧着,这些天来内心的憋屈在这一刻要得到最畅快的宣泄,他根本没去考虑事情的后果,这一刻也容不得他考虑那么多。队伍在向大兴路行进的途中,不断有人加入进来,使这支队伍的规模越来越大,几乎变成了一股不可阻挡的洪流,一直向柳镇最繁华的大兴路裹挟而去。
路边停放着的几辆本地拍照车首当其中,成了牺牲品。这群人不分青红皂白,围上去就是一阵打砸,有人手里挥舞着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钢管,将车灯和玻璃窗全部敲碎,接着车子就被掀翻过来,汽油流了一地。砸完一辆,又冲到下一辆车跟前,又是一顿劈头盖脑的打砸,车子瞬间就被打砸得面目全非,基本报废。
人其实是很具破坏力的一种动物,尤其是在失去控制丧失理智的时候更是如此。这群外乡人心里带着对当地人的积怨已久的仇恨,并将被仇恨激起的怒火全部倾泄到这些本地拍照的小汽车上,他们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破坏着沿途看到的每一辆车,人人似乎都变成了砸红了眼的暴徒,谁也不敢上去阻拦,有的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车被砸坏,躲在窗子后面不敢吱声。
李少阳和范海洋也夹在这混乱的人群里,他俩一起砸着车,一辆又一辆,感觉从来没这么痛快过,仿佛那些车子都是他们不共戴天的仇敌,砸了它们,就是给当地人一个教训,狗急了还跳墙,谁叫他们这么欺人太甚。
柳镇的人都吓坏了,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很多人都躲在家里不敢出来。有少数胆大一点的,出来看了两眼,也吓得跑回家关上了门。
这是一个失控的夜晚,这群外乡人一口气砸毁了一百多辆当地车,好像是一场狂欢,每个人的脸孔都被一种奇怪的兴奋扭曲着,他们叫着嚷着砸着,一个个都变成了凶猛的怪兽,在路灯的照射下,那些打砸着汽车的身影张牙舞爪的,显得有几分诡异。
后来,这群人不限于砸路边的汽车了,大兴路上一家中国移动店铺也被砸了,另有一家柳镇本地人的童衣厂也未能幸免。打砸的范围一下子扩大开来,更多的商铺和工厂被砸得稀里哗啦,有的本地人为了护店与他们打了起来,只见棍棒挥动,砖石飞舞,满头流血的伤者,躺在地上大喊大叫的业主,一时间,柳镇繁华的大兴路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
凌晨时分,被外地人打砸懵了了柳镇当地人终于回过神来,他们开始组织“护厂队”,对外地人展开报复性攻击。他们专找外地人的车辆,以同样的手段砸毁,大兴路上一家外地人开的童衣厂遭到砸抢,然后迅速蔓延到其他外地人开的工厂,有人放起了火,冲天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天。
一场惨烈的外地人和本地人之间的战争全面打响,柳镇的宁静被彻底打破,成了一个你死我活的战场。清晨刚刚升起来的太阳似乎也黯然失色,露出的是一张惨白的脸,无奈地审视着被这被魔鬼掌控的人间。
柳笛是被街上巨大的吵闹声惊醒的,她昨晚工作得很迟,就在公司办公室自己的一个休息室里睡下了。她爬起来,拉开窗帘,惊讶地看见街上很多人在慌乱地跑着,还有一群人挥舞着棍棒、钢管在噼哩叭啦砸着车子、店铺,不远处还有火光在闪烁,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感觉危险离她的厂已经很近,千万不能让这帮人冲进自己的厂子,想到这里,她立即拉开门冲了出去。
住在稻草人公司的中层干部和员工都被叫了起来,他们揉着惺忪的睡眼走到公司门口集中,一时间还搞不清发生了什么,柳总要这么早把他们叫起来集中。
“外面出乱子了!大家赶紧去搬木头,把公司的大门顶住,不要让那伙人冲进来!”柳笛指挥着众人,她想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只要把那群人阻挡在公司门外,那么她的公司就会暂时安全,具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后面肯定会慢慢弄清楚的。
刚将公司的大门顶牢,外面就响起了敲击的声音,而且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粗暴,似乎有很多人在用脚踹,用棍棒击打,柳迪的心悬到了嗓子眼,她看着不停摇晃的大门,脸色变得煞白,她担心这要是大门被冲开了,公司肯定得被这帮人打砸得一塌糊涂,她多年来苦心经营的稻草人就会毁于一旦。柳镇这是怎么了,怎么会突然出现这么一帮暴徒,打家劫舍一般的在镇上大闹,难道没有警察了吗?没有王法了吗?
稻草人公司大门外面,李少阳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他大声呵斥着正在粗暴撞着门的老乡:“住手,你们都给我住手,这个公司不能动!”
“怎么不能动?不是当地人的厂子都可以砸吗?”有人高声地质疑道。
“这个公司我在里面做过,老总对我不错,你们不能动!”李少阳看了一眼公司大门边一块大石上刻着的“稻草人”几个字,口气坚决地说道。
众人愣了片刻之后,呼啦一下像一团风似的冲向了相邻的另一家当地办的童装厂,乒乒乓乓的打砸声立刻又震天动地一般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