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妮妈妈是世界上最温和的人,她差不多知道一切秘密,无论泰戈尔问到什么,她都会尽全力为他解答,一点也不会不耐烦。
遇到一些特别难回答的问题时,奥妮妈妈便会无声的微笑了,用笑容阻止泰戈尔追问下去。
那是最刻板的微笑,没有歉意,也没有爱意,仿佛只是用嘴角咧出一个表情,但是泰戈尔却很喜欢。
也许是因为泰戈尔自己的笑容就是从奥妮妈妈那里学来的吧。
笑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只是控制面部肌肉做著很傻的、无意义的姿势,心情却会随之放松,那感觉就像……像看著古老的家乡的无声电影,一群人在里面跑来跑去,做著毫无意义的事,一眨眼就结束了,什么都没留下你不会对它有任何期待,于是也不会对它有任何恐惧。
泰戈尔喜欢那种近似于枯燥的平静,喜欢笑的感觉。同奥妮妈妈相视微笑,比观察星海还要幸福。
为了让奥妮妈妈笑,泰戈尔醒来的时候,总会缠著奥妮妈妈问各式各样的问题,直到她回答不了。
泰戈尔记住了奥妮妈妈不会回答的每个问题,重复的问她,但是奥妮妈妈很聪明,问过一次的问题,她便会摇摇头,威胁泰戈尔说,如果再问就要他提前回冬眠箱睡觉。
被拒绝了多次后,泰戈尔发现了决窍,开始绕著奥妮妈妈不能回答的问题扩大范围提问,这样他就可以一直对著她笑了。
就像这样:
“我是谁?”
“你是泰戈尔,人类的孩子。”
“我来自哪里?”
“故乡。我不能告诉你那个名字。那是个被诅咒的字眼。”
“我要去向哪里?”
“不知道。我不知道要去哪儿。总之是故乡以外的地方。飞船会做出决定。”
“我们为什么要去那儿?”
“我们只是要离故乡远一点,再远一点,从宇宙的这头到宇宙的那头。”
“我们为什么不能回去呢?”
“不能回答。带你们离开故乡是我的使命。”
“使命?等我们到了目的地,你的使命就结束了吗?”
“是的。”
“使命结束了,你要做些什么呢?”
“不知道。到那时,我会加载飞船的主程序,得到新的指示。”
“那么,你会一直陪著我吗?”
“不知道。”
泰戈尔巴望的看著奥妮妈妈,但她脸上却仍是那种冰冷的、模式化的、拒人千里的微笑。
“你会一直陪著我们吗?我,和其他孩子。”
“不知道。”
“你会离开我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别再问了,泰戈尔,我的孩子。到睡觉时间了,来,我带你去睡觉。”
奥妮妈妈微笑著走向泰戈尔,伸出了细长的双臂,他连忙向后退,连连说著:“不、不!我放弃这个问题,奥妮妈妈!别让我回去,我想多陪一会你!”
奥妮妈妈收住了脚步,直直的站在原地,“但是还有其他孩子,泰戈尔,你必须乖一点,你们是人类最后的希望,你们是伙伴,你们不应该相互争夺事实上,整理制作,并提供下载,这样你们才能一同生存下去。”
泰戈尔回过头,默默的看著那几百个白色的水晶棺,里面沉睡的是
“他的小伙伴”,奥妮妈妈要他这样叫他们,但是,他从未真心这样认为。
伙伴,是个亲昵的,神圣的字眼儿。
他们不是我的伙伴。
不是。永远都不会是。
我唯一的伙伴只有你,奥妮妈妈,所以我真希望他们都消失,不要再占用你。
但是你对他们亲切,就像你对我亲切,你对我和其他的小孩子一视同仁。
你会教我知识,就也会教其他小孩子知识;你会给我看故乡的电影和书籍,就也会给其他小孩子看;你会对我微笑,就也会对他们微笑。
所以,我不会把我的真实想法告诉你,我不能让你选择,对你来说那是一种矛盾。
我不会告诉你。越是想得到,就越不能说出来。这是一个规则,就像宇宙中千万条别的规则一样。
泰戈尔绕过水晶棺,奔向飞船侧翼的阅览室,“奥妮妈妈,我还要看几本书再睡!就是上次看过的那几本书,旧时代的,封面上有皮肤黝黑,手持双刀的男人,有身材瘦削穿黑袍的魔法师,有喷火的巨龙!”
奥妮妈妈皱起了眉头,她一向不高兴孩子们看那些书:“那种旧时代的幻想?我告诉过你,泰戈尔,那些对你的成长不利,你不该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这上面。”
泰戈尔像僧侣那样双手合十放在胸前,哀求道:“就看一小会儿!求你!”
“好吧。一百四十五个小时。只准你看这么长时间。”意料之中的妥协,还有条件:“然后,你必须学习亚光速航行理论和基因组理论,在你睡觉前,我要争取使你达到三十一世纪的水平。”
奥妮妈妈转身走向舰桥,把泰戈尔一个人留在阅览室。
几本旧时代的全息图像出现在泰戈尔面前,他用手指戳了中间的一本,其它几本书便消失在一阵波纹中,那本巨大的书翻开了,自动跳到他想看的一页。
那是一本有趣的书,讲的是一个魔法师和一个女牧师到地狱寻找妖龙的故事,泰戈尔喜欢得不得了,可是奥妮妈妈却说那是一本坏书,书中充满著自私、复仇与杀戮。
“你要仔细识别这书里的思想,泰戈尔。复仇是最可怕的东西,它足以毁灭一个又一个世界。遗憾的是,它却存在与我们每个人的心底,像一个阴险的魔鬼。”
“既然如此,作者为什么还要这样写呢?”
“那是为了取悦我们心底的魔鬼。有时候我们不得不取悦与它,好让它睡得再沉一点、再久一点。但是请记住,我们不能屈服于那种欢欣,否则我们将得不偿失。”
复仇?
什么是复仇呢?泰戈尔并没有问,他想把这个问题留到再醒来的时候,换取奥妮妈妈的微笑。
当水晶棺透明的盖子合上,白气模糊了泰戈尔的视线,奥妮妈妈的身影消隐在一片片六角形的霜花中间时,他仍旧在想那个问题。
复仇,指为了仇恨而做出的报复行为。
那么,仇恨是什么?
重要的东西被别人占有、掠夺,那种痛苦的感觉,以及随之而来的像火焰一样的灼烧感,那就是仇恨。
所以,我恨其他的小孩子,不是吗?为了奥妮妈妈。
是的,我恨他们。
我恨你们。
意识模糊了,眼楮也失去了力量,四周一片黑暗,寂然无声。
记得的只有仇恨,能想到的只有复仇,泰戈尔在冰封的水晶棺中慢慢的攥起了拳头。
他什么也不想打破,他从没打过任何东西,那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就像饥饿时咂舌。
不过,水晶棺内的一小块冰片却突然裂开了,发出
“啪”的声响。起初泰戈尔以为自己碰到了冰片,但很快有一个苍白扭曲的头颅从那个裂缝里伸了进来,像被雨淋湿的小狗那样抖了抖身子,恢复成正常的人脸。
泰戈尔想转过头看那张脸,但是他的血液已经冷了,肌肉也已经冻僵,无力完成任何动作。
那个头颅贴著泰戈尔的脸颊,用鼻尖轻触,仿佛在嗅他的味道。
它慢慢移动到泰戈尔的胸口,又顺著胸口慢慢向上爬,泰戈尔看到它的头发一股股冻结在一起,像四处延展,仿佛一个冰冻的美杜莎。
它终于爬到他脸上,用死灰的眼球凝视著他的眼球,他发现自己认识这张脸孔,那是水晶棺中的一个孩子,奥妮妈妈要自己称为
“伙伴”的东西。
头颅说:“欢迎你来到这个世界,泰戈尔。”
“你是谁?”泰戈尔连动一下嘴唇的力量都没有了,但他却清楚的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伙伴’。我们都是伙伴,”头颅狡猾的笑了一下,那是一个真正的笑容,和奥妮妈妈那种机械的表情大不一样,“按照奥妮妈妈的说法。她真可笑,居然天真到那种地步,是不是?”
泰戈尔轻叹一声,用老人才有的口吻淡淡的说道:“不错,奥妮妈妈是有点天真,她和我们不一样,她不会长大,她学不会‘规则’。”
头颅有些惊异的看著泰戈尔,也叹了口气:“你真聪明,泰戈尔。你大概是我们中最聪明的一个。我很幸运,这么快就找到你了。如果再迟一百万个小时,你的力量就可能超过我。那样被吞噬的就会是我。”
吞噬?
那可不是一个好词。泰戈尔感受到巨大的危险正在步步逼近,但他仍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反正恐惧也无济于事,不是么。
“我不明白。你怎么能动的?怎么进入我的冬眠箱?还有,你怎么能和我对话呢。要知道我连眼球都动不了!”
“你想从我这里套出真相吗,我的伙伴。没用的。距离你下次醒来还有几十万个小时。”头颅微笑起来,肥厚的嘴唇动了几下,居然吐出一根雪茄,用牙尖咬著,噗的吐出了一个冰霜烟圈。
“握个手吧,泰戈尔,我叫凯普,是四零三号箱的同伴。”
泰戈尔在心里冲凯普点头,它是一个丑陋可怖的东西,但它的笑脸是真正的笑脸,不像奥妮妈妈那样的枯燥,在那肌肉的纹理间隐约可以看到它的心情:“你好,凯普。我想你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你愿意告诉我吗?”
“告诉你也无妨,就当是伙伴的临别纪念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