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少商犹在被窝里迷糊,就听阿苎来报萧夫人病倒了。她心头一颤,暗想莫非是被自己气病的。她不敢耽搁, 赶紧起身洗漱, 穿戴整齐后三步并作两步奔去主居处。
进入程始夫妇的内屋后, 却见萧夫人正发着烧, 面色潮红, 唇瓣干燥微裂,喘气粗重且不规则。少商还没说上几句, 三位兄长和程姎都来了。
萧夫人手足酸软,人却还清醒,口齿清楚的向大家解释说是最近旅途劳顿。
程始满面忧色, 嘴上却道:“说起来你都多久没病了。医士说了,小病是福!这么多年你鞍上马下的, 也不知积了多少病累,趁这个机会好好养一养。”
少商看了这对夫妻一会儿,心知他们是在替自己开脱,也默不作声,只迅速的与程姎商议,继续由程姎料理府内事务, 自己则从青苁夫人手中分担一部分护理工作。程姎心中甚是敬慕萧夫人, 但总不好跟人家亲女儿抢着照料, 只好点头答应。
青苁夫人本想少商才多大, 之前几个月只见她吵架怼人的本事, 想她哪里会服侍病人,让她捧着药碗尝尝汤药就算尽孝了,外面说起来名声也好。谁知半日下来,少商竟出乎她意料的能干——殊不知没爹没娘的孩子,大多都晓得自病自医。
少商首先清退探病众人,保持室内温暖的同时又时不时引入新鲜空气,每隔1/4个时辰用温水擦拭萧夫人的手足和胸背,不断的让萧夫人喝温水。上午还没过去一半,萧夫人已被扶着上了六次恭房了,剩下时间都让病人平躺睡觉。
合理的护理加上萧夫人本就体魄强健,医士的第二服药汤还没熬好,萧夫人的烧已退下不少了。少商便端坐在门廊下,静静的守着一尊药炉和一个粥煲,轻轻挥动手中圃扇,四下里屋宇宁静,岁月荏苒。
程始自吴大将军处述职回家,看见的便是这么一副情形——老程同志心头惘然,觉得女儿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
跟在他身后的万松柏看了,回头道:“萋萋,你看看人家嫋嫋,多孝顺多乖巧。我上回生病你是怎么尽孝的,居然去外头跟人打了一架!”
万萋萋瞪了亲爹一眼,大声道:“阿父到底会不会说话,你这样赞一个贬一个,是盼着我和妹妹生嫌隙么?不过看在你夸的是我自家姊妹的份上,这回我就不与你计较了啊!”
万松柏也瞪女儿:“你这没大没小的……”
“大人!”万夫人摸着脑门,无力道,“我们是来看望元漪的!”
众人进内屋时,萧夫人刚睡醒一觉,此时精神好了许多,谈笑兴然。说着说着,话题就要转入成人向,两对夫妻便叫少商和萋萋自去玩耍。
两个女孩手挽手,说笑着走向少商的小院。今日阳光正好,万萋萋身着一件金丝织锦浅粉色三绕曲裾,在日头下尤其鲜艳明媚,两人坐定后,她就迫不及待道:“喂喂,今日一早,阿母就告诉我你定亲啦!听说是楼太仆的侄儿,叫什么楼垚的,是真的么?”
少商大大方方的点头承认。
万萋萋满脸放光,上上下下打量对方,嘴里啧啧有声:“看不出呀,你个小小姑子挺能耐的呀,出了一趟门,长高了也好看了,顺手拐了个郎婿回来!你年纪比我小,定亲却要在我前头了…啧啧…”
她不提还好,提起这事少商忍不住叹气起来,道:“唉,我也不知道这么快定下亲事,是对还是不对。”昨夜和父母的争吵犹在耳边,她明明吵赢了,心中却没半分高兴。
万萋萋奇道:“你这话好生奇怪。亲事哪有快慢之分,只有愿意和不愿意的。我们投的好胎,都是父母疼爱。像有些不将儿女当回事的长辈,外面饮一顿酒的功夫,说不得就将儿女的亲事定下了,哪容的你置喙!程叔父那么疼你,定下这亲事前必问过你的吧?”
少商一怔,忽想明白了昨夜父母脸上的震惊和诧异。
程老爹和萧主任都是典型的直男思维——女儿你喜欢就答应,不喜欢就别答应好嘛,多么简单!当征求她意见并得到肯定回复时,夫妻二人自然而然的以为少商对楼垚是互有情意。谁知昨夜一问,不但实情与原先料想的大相径庭,还发觉女儿的思维异常诡异。
少商反思昨夜自己说的话,发觉简直槽多无口,果然激动时不宜多开口。她当时就该一口咬定对楼垚简直情深似海海阔天空空穴来风风韵犹存,程老爹和萧主任还能给她安个测谎仪呀?!
“……萋萋阿姊,那你呢。将来伯父伯母若是叫你招赘,你怎么办?”
万萋萋自信道:“我不管,我是一定要嫁自己心爱之人的!倘若阿父阿母阻挠我,我就告诉大母去!”
少商默然。心想,这才是真正十几岁少女该有的想法。
其实程老爹已是难得的好爹了,若是按照现实的想法,楼家这么好的门第,前来提亲就该迫不及待的答应,可是他还是让女儿自己拿主意。可她是怎么回报程老爹的?
萧主任和桑氏下嫁程家两兄弟,是因为家族或本身遇到了巨大困境,几乎山穷水尽,要找个救命索或逃生通道。可她如今无论怎么看,都是韶光正好,阖家美满,该当意气风发才是,结果她在择偶心态上居然和走投无路之人无甚差别,程老爹和萧主任可不得抑郁了吗?
小姊妹俩久别重逢,本有说不完的话,谁知还没说得两句,万萋萋忽想起了什么,状似不在意的表示,她新得了一捆上好的鹿筋,要送给程颂做弓弦。
少商想笑,脸上装出怀疑之色:“你今日不会是特意来给次兄送东西的,然后顺便来和我聊天的吧?”
万萋萋立刻一脸刚烈的矢口否认,还拽文什么‘夏治筋则不烦,此时入夏不远了,正要提早准备起来’,甚至要拉着少商一起去找程颂,以示清白。
少商连忙表示自己伺候汤药多半日,此时累的很了,请万家女公子费力自行前去,她绝不敢再行怀疑了。万萋萋这才摇头摆尾的踏出廊外。
少商在后面大摇其头,笑着道:拉倒吧,当她是瞎的不成,看不出你个粉红绣花猪想拱她家二白菜呀!不过嘛,二白菜本人也哭着喊着乐意被你拱就是了。
凭几假寐约莫半个时辰,万萋萋就回来,不但自己回来了,还挽着一名衣饰华贵的端庄少女。少商定睛一看,竟是尹姁娥。
万萋萋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我坐下没多久,姁娥阿姊就来了。嗯,是来找长兄的,说是送马鬃给长兄制琴弦的…”她深深觉得自己的创意被尹姁娥剽窃了,她送弓弦,尹姁娥就送琴弦,就不能送把九环大砍刀吗?!
尹姁娥神色扭捏的扯着袖子,斯文道:“……家母与程家叔母相交甚厚,若得知叔母病了,必然要来探望的。”
少商:……
她就算原本没多想,但看尹姁娥这幅脸红扭捏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好极好极,这下大白菜也差不多可以卖出去了。就是不知道三白菜还能留多久。
心上人就在外面,尹万二女如何肯让少商继续躲在屋里,当下难得齐心合力的将人拖了出去,一室少年少女齐聚在三兄弟居处的外堂。没过多久,新鲜上任的程家未来郎婿也颠颠的赶来了,知道萧夫人生病后楼垚呆了半晌,又急匆匆的一头撞出门去,足足等到午膳时分才急急赶来,还带来了半车药材补品和楼家的府医。
万氏夫妇得知此事,拍着手掌又笑又叹。万松柏险些将义弟的肩都拍下来了,大声嚷嚷着‘我十几个郎婿都没一个这么殷勤的’!万夫人挨着萧夫人轻声取笑‘妹妹就是命好,儿女孝顺,如今这郎婿也孝顺’。程氏夫妇能说什么,只能苦笑摇头。
萧夫人又吩咐程姎,让她置办一份妥帖的席面,让他们少年人自行用膳,不用来长辈跟前服侍。席间程家兄妹四人不免被客人吆喝着再度合奏。尹姁娥瞥了程咏一眼,笑着让侍婢们去自家马车上扛来一张镶玉裹锦的五十弦瑟,一道加入合奏。万萋萋不肯落于人后,当下起身取剑,随着程颂的歌声舞剑助兴。
此时天色明亮,年少热血,众人尽兴。少商侧头去看楼垚,只见他被居心叵测的三个大舅子灌了不少酒浆,此时面红耳赤,神色迷离,只知道冲着未婚妻呆笑。
少商定定的看了他许久,只见初见峥嵘的英武少年,此时笑的好像一颗呆头呆脑的大倭瓜,她忽的莞尔一笑,转头吩咐僮儿服侍他歇到程少宫屋里。
——这样很好,在未来的许多许多年,他们还会无数次的像今日这样齐聚畅饮,手足亲厚,挚友相伴,琴瑟笛埙合奏,随以吟唱舞剑。还有比这更好的青春年华吗?
……
第二日,少商继续服侍萧夫人饮药梳洗。母女俩似乎形成了一种奇特的默契,每当两人争执过后,便仿佛双双忘记前事,绝口不再提起。默默的收拾完毕,母女俩也无甚话要说,少商便照例端坐到廊下,看守药炉。
谁知不过多久,只见程姎引着楼垚和一名中年华服妇人款款行来。少商瞥见这妇人左边眉首处有颗圆鼓鼓的痣,立刻知道这是楼垚的母亲,河东楼氏主支的二夫人。
楼二夫人错眼一看,只见廊下端坐的少女肤色如雪,身着半旧的翠色曲裾宽袄,既不张扬也不颓萎,犹带着稚气的面庞上神情温柔静妍。面前一尊红泥小炉中火光闪动,汤煲中散着氤氲水汽,映着女孩愈发如烟如雾,容色姝丽。
人皆爱美,她一见之下先喜欢了三四分,又转头白了儿子一眼:在家里吹未婚妻吹了三百八十回,什么性子好脾气好活泼开朗,却偏偏没说人家小女娘生的这样好看。
楼二夫人自是来探望萧夫人的。少商不敢大意,赶紧拿出桑氏数月的培训,娥首低垂,麻利的服侍萧夫人从床榻上半坐起。楼二夫人看她举止恭顺安静,便又喜欢了三四分。
“诶唷唷,你起来做什么,我是惦记你才来的,要是累着你了我还不如不来呢!”楼二夫人年纪比萧夫人大了好几岁,但皮肤白嫩,神情开朗,言行间居然还带着几分孩子气。
萧夫人靠在隐囊上,气息犹自不足:“原本我们也该商议两个孩儿的大事了,可看我这身子,真是病的不巧了……”自从双双收到丈夫定下亲事的家书,她与楼二夫人便已接洽过几次了,算得上相交甚悦。
“你慢慢养着。”楼二夫人笑盈盈道,“你别急,我也不急。”又调皮的转向自己儿子,“我儿可急?”
楼垚恨不能捂住亲娘的嘴:“阿母!”
“我也不急的。”少商连忙笑着撇清。
“少商!”楼垚顿觉四面楚歌。
楼二夫人见儿子满脸窘迫,当下朗声而笑。萧夫人有些勉强的也跟着笑。
“……听闻程大人此回招安的差事办的十分圆满,陛下已下令程大人升任卫尉左丞了?”楼二夫人笑道,“今日我一来探病,二来恭贺。”
此等交际场面萧夫人应付的圆熟,当下也调侃道:“探病就罢了,昨日我已收了阿垚许多东西。恭贺的话,难道你空着手来的?”
楼二夫人立刻将坐在自己身旁的儿子往前一推,正色道:“谁说我空手的,这不将这竖子双手奉上了么?!你说,你要是不要!”
萧夫人指着手指,无奈摇头,屋内众人一齐大笑。
少商也在笑。程老爹升至官秩千石了,真是大大的好事;更好的是,她今日所见,这楼二夫人果然如楼垚所言,天真爽直。
楼二夫人可谓乱世中少有幸运女子。出身殷实的地方世族,自小父母疼爱,既不曾遭遇萧夫人那样的兵乱匪祸,也不如桑氏那样有过一场几乎倾尽心血的情殇。到了花信之期,由家中安排着嫁了门当户对的楼氏主支次子,长兄长嫂都是精明能干之人,她嫁过去后凡事不管,除了生儿育女,她每日只需调花弄酒,安享尊荣即可。
“不过,我家姒妇说,这两日我们避避也好,外头不知多少人头落地了呢。”楼二夫人忽忧道。
萧夫人神色不动,微笑道:“都是那几个不长眼的东西,误了这大好春光。竟敢诬告太子殿下与此次兖州樊逆谋反之事有牵涉,欲趁御驾东巡之际弑君,好提早登基继位。亏得陛下圣明,我看很快就会好了。”
“这都几日了,城门还在戒严呢!此时春光这样好,往年每到这时候,我们都要去城外踏青游玩的!”楼二夫人心性单纯,哪懂什么朝堂大事。
“每年都去踏青,城外就那么几处地方,你也不嫌腻。”萧夫人笑道,“我听说弘农郡内有座小县,每年春末夏初都要大祭百傀灵,待这阵风头过了,我领卫队护着你去玩耍两天。”
这番话简直男友力MAX,楼二夫人高兴的不住点头,愈发觉得未来的亲家母坦率热忱,是可交之人,爱屋及乌,看少商也愈发顺眼。
见楼垚的母亲被哄的心花怒放,少商脸上作着乖巧状,心里却清楚这是萧夫人在刻意交好笼络,好让未来君姑多喜爱自己一些。
以后,就得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