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工!”两人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个墨衫青年立在厅中,望着这边满脸欣喜。青年头脸方正,眉目清晰,显得有些木讷,眼中却是精光四溢,分外的精神。刘祺显然看得青年,不由得高叫一声。
柳七自然认得青年,此人姓季,名敬堂,字习工,和鼎鼎大名的瀚海天鹰季泽川乃是同宗。当然,若是徒受祖辈余荫之徒,肆艺楼也不会让他进门。此人名声虽在江湖不显,在神都中却有不小的名气。
泰安季家在季泽川的支持下在江湖中也有名气,只是武道天赋由不得人心,就算有一个尊者老祖垫家底,毕竟底蕴不厚,在江湖上也没什么声名。
倒是出了几个文道之才,尤以季敬堂声名最盛,以七大书院之一的九江书院第三的身份被推荐入科举,一举夺得明法科第一,被授予国子监博士一职。
此子天资聪颖,为人圆滑,在国子监中与大皇子相交甚密,成为其心腹。自大皇子成为监国之后,平步青云,一路升任到少府寺丞,乃为朝中举足轻重的大员。
相比而言,刘祺就混得惨点,他与季敬堂乃是同年科举,自然有些交情,他又是当年明经科魁首,同在国子监中做过明经的博士。只是后来季敬堂一路高升,他虽然是前途无量的神都县尊,毕竟还是矮了一头,事务忙起来,两人便淡了。此番相遇,要不是季敬堂主动招呼,刘祺未必有心相认。
若是之前刘祺或许还有些心结,但此时豁然开朗便不在意那些了,离别之前乍见老友还是有些欣喜的,当下便拱手相迎,将季敬堂邀了过来。柳七见状摆手道,“既如此,你们聊,我就不掺乎了!”
刘祺再拜拱手道,“那刘祺就此拜别,日后若是有暇,还请恩公到望京一叙。”柳七摆摆手,转身进了大厅。
季敬堂诧异地看着柳七的背影,冲刘祺笑道,“仲甫兄好雅致,怎得也有心到这陌柳街来?”
刘祺此时心中郁结尽开,展颜笑道,“怎得?只许你季习工行雅歌,就不许我刘仲甫弄妙月?”
“哈哈哈!”季敬堂大笑道,“今天不知道是什么好日子,这刘仲甫也有开窍的时候!当浮一大白,走!百味楼,敬堂与仲甫兄贺!”
“好好好!”刘祺也爽朗一笑,“浮云尽消现白日,人间何处不青天?既然习工相邀,祺何敢推辞!走!”
两人笑着携手而去。这边厢女孩儿从楼上下来,正碰见柳七提着古『色』古香的箱子进来,快几步凑在他耳边低语数句,在柳七满是惊诧和怀疑的眼神中重重地点点头道,“真的是小姐说得,我还骗你不成!”
柳七晃着脑袋道,“也不是不可能。”
女孩子柔声道,“左右不过三日路程,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就去吧。”
柳七无奈道,“我也没说不去啊,我总得先把东西当下吧。”
女孩子一把抢过箱子,没料到那箱子颇沉,纵然她也有武功在身,依旧被拉了个踉跄,惊道,“什么东西?这么沉?”
柳七道,“说是些古书,这书本向来不起眼,却是沉得慌。”
女孩子摆手道,“行了,快去吧,这东西我放你房里。”
柳七被她一把推出门来,只见街上人流如川,那两人早没了影儿。他之前听了一耳朵,知道两人去了百味楼,他在此处待了好几个月,与这街面上的三教九流都混个脸熟。
那百味楼就在对过街角,柳七如何不熟,三两步迈步过去,从门边溜了进去,三两句便打听到两人的位置。正在三楼大厅靠窗处对坐而饮,柳七心道此番也不知是真是假,与其与二人周旋,不如暗地跟踪来得自在。
想到此处,他寻到偏僻处将身一纵上得房来,潜到二人畅谈处上方的檐瓦上藏身,他身着灰衣,又使了些缩骨的功夫,只有小小的一团藏在斗拱的角落里,须得从上方细看,才能发现他。
他伏在房上支着耳朵,听二人酒至酣处,正是书生意气,挥斥方遒。这二人俱是人杰,又在官场浸『淫』许久,许多话从他二人口中出来未必只是意气之言,谈经论道,讲史说策,无不是信手拈来,引经据典,又有无数案例实事佐证,听得柳七在房上好似小鸡啄米般不住地点头,对二人生出许多敬意来。
酒过三巡,二人皆有些醉了,季敬堂晃着脑袋道,“仲甫兄,正所谓良禽择木而栖,兄之才,过弟十倍有余,区区神都县令,如何能展胸中抱负?于礼,大皇子乃是陛下嫡长子,理当承大位;于义大皇子胸怀天下,心系苍生,有一代明主之风。自监国以来,屡有建树,也是有目共睹,仲甫可不投其麾下,一展所学,也不枉当初所立之志。”
刘祺酒酣耳热,面『色』微醺,红着眼紧盯着他道,“习工,你我相交多年,我知你不是姬子都的说客。正所谓彼之蜜糖,我之毒『药』。我知你与姬子都如鱼得水,姬子都也确实有仁主之风,但若以力相投,乘那从龙之势,取那从龙之功,却不是我刘仲甫的道!”
“哈哈哈!”季敬堂晃着脑袋道,“仲甫啊,仲甫,你让我说什么好!你既说我不是殿下的说客,我便不是说客。说实话,大殿下也罢,三殿下也罢,都是英主之才。当今之世,波云诡谲,正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二龙相争,搅动天下,即是大幸,也是大不幸!”
季敬堂说着满目黯然,怔怔地看着刘祺,低声道,“我等纵然附势趋炎,为的又是什么?非是那荣华富贵,非是那苟且之安,而是一展所学,实现胸中抱负。然宦海浮沉,起起落落不过转瞬之间,这些蝇营狗苟不过是积累的资材。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大殿下乃是良材,三殿下又何尝是朽木?”
说到此处,他似有痛惜之『色』,继续道,“大殿下也罢,三殿下也罢,不过是这将起『乱』世的两条大道,并无高下之分。不过这两条道却终要选一条,仲甫兄独立宦海,敬堂佩服,但这却不是为官之道,为仕之途啊!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仲甫躬读圣贤知县一方,虽无大言之立,却有教化之功。安平一方,公正咸宁,这两条便算折得过。继往圣绝学,开万世太平,这两条却不是人力可为,天时地利缺一不可,若不能乘势而为,纵有翻江之力,倒海之谋,不过是逆流逆势的莽夫罢了。”
刘祺将酒杯一放,面有睥睨之『色』,冷声道,“我知习工,习工却不知我。正所谓宁在直中取,不向曲中求。哪有什么委曲求全?不过借口同流,哪有什么大局为重?不过谋偏计短。祺为学不负师长,为官不负百姓,身正道路广,心正天地宽。落此局面,祺心服口服。”
话到此处两人皆有些酒醒,季敬堂温和一笑道,“仲甫莫生气,你我虽无同道之情,却有同学之谊。偶遇此处,虽然话不投机,但小弟也有一句好言相赠。”
刘祺也知自己有些激动,有些怅然道,“习工言重了,我也知你乃是好意。只是此乃祺立身之道,你莫再劝我,若是什么大势之言便不要说了!”
季敬堂转作严肃,下意识地左右相顾一番才道,“此非我因立场而妄言,三殿下的『性』格你也听说些,杀伐果断,狠戾非常。你罪了大殿下,不过是仕途不顺,若是违逆了三殿下,恐怕登时便有杀身之祸!”
刘祺知他不是虚言小人,诧异道,“他远在司州,也有如此能量?望京与神都不过一步之遥,他安敢如此?”
季敬堂叹息道,“若是往日,他虽有此心,未必有此力。一来他未必愿意在你身上耗费许多力气,二来洛洲毕竟是一郡首府,守备森严,也难得下手。只是前番风波,他遣了许多高手在此,前日里已有许多动作,你这个有名的强项令,怕是不会放过。其实其他人爱惜羽『毛』倒还罢了,唯有一人已是声名狼藉,无所顾忌。仲甫若是遭遇,还是顺遂其意,随他去吧。”
刘祺道,“谁?竟如此大胆?”
季敬堂斜着眼道,“仲甫可曾听过鹰扬会?”
刘祺点点头,“略有耳闻,当初乃是鹰门封号天鹰的试炼,后来名满江湖,引得各派参与,乃是江湖中有名的盛会。”
季敬堂道,“没错,此人便是此次鹰扬会的目标,曾经的鹰门大弟子,夜影破空——姚苌!”
刘祺一惊,“他?他竟敢来神都?不怕御史大人清理门户?”
季敬堂摇摇头道,“鹰门已经宣布他是鹰扬会的目标,除非他犯下滔天罪孽,神都城中的高手爱惜羽『毛』,是不会随意向他动手的。此人胆大包天,用了调虎离山之计,引开鸿羽天鹰,盗取至宝鹰刀,引动鹰扬会,搅起天下风云。”
刘祺先是有些惊愕,紧接着洒然笑道,“我辈为学为官,早就将生死置之度外,他姚苌刀虽利,砍不断我的脊骨,武功虽高,压不折我的道念。多谢习工告知,此去我自当小心,若是不幸遭遇,却是要试试他的刀利,还是我的魂直!哈哈哈哈!”
“仲甫,你!”季敬堂满是愕然,紧接着满脸苦笑道,“你还真是一直没变。”
“你却变了不少。”刘祺站起身来,抱拳道,“多谢习工与我饯行,天『色』不早了,我也该上路了。就此别过。临别之际,我也有一眼相赠。”
季敬堂笑道,“说来听听。”
刘祺顿了一下,沉声道,“退一步纵然海阔,却是海随堤走,日久不见其深。争一线固然凶险,不过道心正存,至死我意不渝。”
季敬堂一愣,想要说些什么,却没说出来。站起身便红了眼,抱拳道,“仲甫,保重!此去天长水阔,就算阵前为敌,也盼有相见之日!”
刘祺摆摆手道,“祺在意气在,祺死道气存,习工,保重!”说着转身下楼,引几个奴仆出城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