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值雨天,天光朦胧,细细密密的雨点织就成如烟似雾的帷幕,将静默耸立的落日阁笼罩了起来,远远看去,往日里由白雪点缀精致素雅的楼阁,如今更多了几分恍若江南水乡独有的闲愁与静谧,平白添了缕缕忧思。
只是,楼阁外再如何细雨绵绵引人生愁,寂静无声的阁楼中依旧暖香缭绕,闻之醉人心脾,却是莫焦焦平日里最喜欢的安神香。
屋中此刻幽静无声,须臾间,一道修长挺拔的墨色身影自外室缓缓走进,黑金色的靴子落地竟无一丝响动,来人跨过门槛,骨节分明的手随意撩开垂落及地的珠帘,珠玉碰撞的悦耳声响便乍然传入精美的屏风后。
而最里间宽大柔软的虬玉拔步床上,一只被雪白天蕊冰丝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团子正慢吞吞地从床榻的这一头,咕噜噜笨拙地滚到了另一头,又迟钝地翻了个身,慢悠悠滚回去。
如此来回滚了两遍后,胖团子便懒洋洋地趴在床脚处,一动不动,显然还在赖床。裹紧的被子里隐隐传出独属于稚童的天真呓语,细听起来倒像在自说自话。
“呜九九是大坏蛋!老是偷偷把焦焦包起来……好热……”
“我才不是粽子……别鹤也是坏蛋!天天笑我!”
“宗主也是坏蛋……老是要把焦焦拉去学堂关起来……”
细细软软的哭诉断断续续的,间或夹杂着团子踢被子的细微声响,以及玉器互相碰撞间发出的悦耳音节。
片刻后,那圆团子说着说着似乎是累了,又翻了个身,继续嘀咕,这回却是开始算数了。
“焦焦昨天打坐一二三四次,九九早上夸焦焦一次,晚上夸焦焦一次,要睡觉了训焦焦一次,加起来扣一次,九九昨天开心两次……”
胖乎乎的团子正数得意犹未尽,不远处的珠帘忽然响了起来,吓得团子细细抖了一下,左扭右扭连忙从榻上坐了起来。
紧接着裹得严实的被子就被一只白嫩的小手从里面扯开,一袭火红小袍子的莫焦焦笨手笨脚地从被子里爬了出来,边爬还边细声细气地朝屏风处焦急道:“九九别进来,焦焦还没叠被子。”
来人听闻小孩急切的话,果真在屏风后停住脚步,冷峻的眉眼间是惯有的肃穆沉稳,并未有丝毫异色。
里间的莫焦焦说完那句话便抬头往屏风处张望了一下,发现对方确实没进来后才呼了口气,啪叽坐回榻上,伸着手困倦地揉了揉眼睛。
他睡觉时被子裹得紧了些,又来来回回折腾了半天,一头乌黑的软毛此刻凌乱非常,几缕汗湿的刘海还贴在额头上,衬着圆圆的黑眼睛和泛红的脸蛋,显得稚气非常。
小孩揉完了眼睛就爬过去把被子拖了回来,又拎着被角歪歪扭扭地在榻上站起来,双手伸高将被子另一端甩出去铺好,接着跪下去将手里捏着的两个角与另外两个重合,抹平褶皱,如此又重复了一遍,终于勉强把小被子叠好,合着他的棉花糖枕头一齐拖到床角放着。
做完这一切,莫焦焦又跑到床头将被布盖住的篮子掀开,取出自己常穿的衣物,放到床边上,这才扭头往男人所在之处呼唤道:“九九快来。”
独孤九依言带着两个纸童绕过屏风,入眼的便是小孩端端正正坐在榻上的模样,他来到床边,大手习惯性覆上小孩汗湿的额头,确定温度正常后便转身接过纸童递过来的湿巾,给小孩擦脸。
莫焦焦仰着脑袋任由对方动作,乌溜溜的眸子盯着男人沉静俊美的脸,一只手伸出去拽住了男人垂落的衣袖,轻轻摇了摇,嘴里不忘说道:“九九看我叠的被子。”
“嗯,整齐。”独孤九压低声音夸奖,还非常给面子地转头看了一眼那坨被子,随即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端着杯子给小孩漱口。
他的神识早已遍布整个天涯海阁,山中一草一木一动一静皆在男人掌控之下,故而莫焦焦在里间做了什么,独孤九从头到尾看得一清二楚。只是此事小孩是不知晓的,独孤九怜惜他懂事,自然乐得配合。
“焦焦会的越来越多了,学得也很快。”莫焦焦一边站在榻上伸手让男人给他穿衣服,一边认真地看着对方狭长深邃的双眸,试图让独孤九看到自己的进步。
他软绵绵地看了一会儿,便仰着下巴神气道:“一天学一点,焦焦很快就变成大人了,然后九九就带焦焦一起下山去了。”
独孤九闻言瞥了一眼小孩软巴巴的眼神和完全不相符的“得意”表情,默然了一瞬,给小孩理好衣裳,这才抬手拍了拍莫焦焦稚弱的脊背,道:“椒椒所言甚是。”
莫焦焦这才放下心来,低头摸了摸自己腰间,嘟囔道:“九九又把辣椒拿走了吗?”
“嗯。”独孤九从袖中取出那块玉佩,重新给他戴上,复又直起腰,抬手平放在小孩乌黑的发顶,轻轻抚摸了一下后又一路往下,顺着白皙的后颈,一寸寸摸过脊骨,到达腰间后收回手,颔首道:“长高了。结丹中期。”
“长高了。”莫焦焦懵懂地睁圆了眼睛,他胡乱地摸了摸自己细细的胳膊,似乎是觉得不可置信,身子下意识挨过去靠到男人胸前,被对方揽进怀里,这才求证似地问:“焦焦是不是十八岁了?别鹤剑说长大了就是十八岁。”
独孤九沉吟片刻,道:“已是十一岁稚童模样。”比起之前五岁孩童的身高,小孩这个样子已经是进步极大了。
莫焦焦疑惑地眨了眨眼,又摇了摇头,傻乎乎道:“他们都说焦焦不会长高了,可是九九说焦焦十一岁,是不是九九把焦焦种大了?可是我好久没有浇水……”
在小孩的认知里,独孤九照顾他无异于种植辣椒,每天给他浇水带他晒太阳,这么说似乎也合情合理,只是……
独孤九长眉微敛,沉思片刻后方解释道:“椒椒可记得几日前隐神谷谷主画中所言?那番话除了有警世之能,更多的功用却是促使你的心境得到进一步提升。自然,椒椒体内最近越发稳定的妖丹,也功不可没。日后修炼更不可懈怠。”
“嗯嗯,焦焦知道了。”莫焦焦听话地点头,他捏着玉佩想了一会儿,似乎也没想明白自己心境究竟提升在哪了,他也就是平日里多修炼了一会儿?或许是多吃了一点?又抑或是少哭了几次?
然而独孤九说他进步了,那便是进步,小孩很多时候都是老实的,便伸出手指拉着自己的嘴角,做出一个稍显怪异却带着可爱酒窝的笑,一字一句道:“焦焦会努力的。”
独孤九垂眸凝视着这个傻气的笑容,摸了摸小孩的软发,不置一词,只俯身把人抱起,往外室走去,沉声道:“鸿御与鸿雁都在外室,他们因着隐神谷谷主所言,极为担心椒椒安危,椒椒若见了也无需害怕。懂吗?”
“懂。可是……”莫焦焦抱着男人的脖子,探头往外张望,小心翼翼道:“以前谷主每次担心焦焦,都会生气,要骂焦焦不听话,气完了又笑,说焦焦笨,焦焦就看不懂。槐树长老说谷主比焦焦幼稚。宗主也会吗?”
“不会。”独孤九自然知道隐神谷谷主为何会有那样的表现,只是耐心道:“长辈训斥你,并非是对椒椒生气,爱之深责之切,世人大抵如此。”
莫焦焦似懂非懂地看着男人的侧脸,小手捏紧想了一会儿,说:“焦焦不会让你生气的。谷主又哭又笑像小娃娃很可爱,九九不可以那样,九九笑才好看,哭我会害怕。所以焦焦不会让你哭的。”
“嗯。”独孤九对小孩天马行空的想象不置可否,也未曾解释修行杀戮剑道的剑修不会流泪这一事实,只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冷清的目光下意识柔和了些许。
两人到了外间,纸童早已备好茶点。独孤九将莫焦焦放到小孩专属的高脚椅上,取了勺子递给小孩,让他自己喝碧粳粥。
莫焦焦抬手乖巧地看了一眼桌边的人,也不怕生,认真道:“宗主好,仙长好。”在看到鸿雁仙子时,他明显犹豫了一瞬,有些胆怯道:“仙长好。”
鸿御等人皆应了声,看着小孩得到回应后便乖乖低头自己进食,面上神情俱是慈爱。
“师叔,焦焦准备何时随我等修习?”鸿冥老祖看向独孤九,目光矍铄,说话间长长的花白胡子滑稽地一抖一抖,道:“焦焦要学习的课程已悉数安排好了。只是他既为妖族,天衍剑宗所传剑法自然不适合他,若要同流光他们一道,这进度恐怕是……赶不上。”
“无妨。”独孤九平静的视线始终停留在小孩身上,他不着痕迹地观察着小孩的反应,沉声道:“尔等便照重师侄的进度教习,若有困难,本座再亲自教导。”
“如此也好。看来师叔已打定主意,焦焦是该进学了。”鸿雁仙子笑容浅淡,她望向窗外的蒙蒙细雨,忽得似乎想起了什么,转头直视一旁的师兄,轻声道:“宗主,沧澜峰那边,你可知会过了?”
“你说什么?”鸿御老祖正垂头研究《隐神谷秘史》,一听这问话终于反应过来,下意识掐着胡子瞪了瞪眼,随即转头刚好迎上另一边看过来的冷漠目光,顿时有些心虚起来,支支吾吾了半天憋得老脸通红,破罐破摔道:“这个……崇容师叔,此事我恐怕也无能为力。”
鸿冥老祖顿时乐了,“师兄,瞧你这话说的,沧澜峰难不成连宗主指令都不听了?”
“你有所不知……”鸿御老祖此时真是有苦难言,挣扎道:“这事……还真就是这样。”
天衍剑宗虽说一切事务皆由宗主鸿御老祖决断,但事实上,鸿御老祖之上尚有两位师叔,其中之一便是崇容剑尊独孤九,因着独孤九甚少过问宗门事务,倒也无甚矛盾。然而另一位久居沧澜峰同样不过问宗门内务的太上长老,在某些方面却不是好相与之人。
鸿御老祖一提起这位师叔便忍不住想掩面,然而顶着崇容剑尊凌厉平静的视线,他到底是没好意思推脱,只好道:“罢了,今日我便命云山去传话,只是云师叔那边,能不能答应还不好说。”
独孤九微微颔首,不甚在意地收回视线,取了帕子将莫焦焦下巴上黏着的粥拭去,见小孩只顾着睁着圆眼睛听他们说话,碗里的粥半天没减少多少,不由抬手敲了敲桌案,待小孩无辜地看过来,方道:“好好用膳。”
莫焦焦点了点脑袋,双眼还忍不住瞟着一脸丧气的鸿御老祖,他小声问:“为什么宗主看起来要哭了?”
别鹤剑杵在后面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朝莫焦焦传音入密八卦道:“小祖宗,这你就不懂了,宗主是怕你去了后被云长老切成几块吧唧吧唧吃下肚,我跟你说,他最恨的就是崇容剑尊的孩子了。”
莫焦焦闻言霎时瞪圆了眼睛,扭头去看别鹤剑,也不懂得学对方传音入密,就那么傻乎乎地问独孤九:“为什么别鹤说那个云长老要吃焦焦?他是谁呀?”
天真无邪的童音刚落,室内一片诡异的沉默。此时此刻,在座的天衍剑宗大能、除了面不改色的独孤九,其他三位皆不约而同对视一眼,抽了抽嘴角,脸都青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