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焦焦自恢复味觉,食量眼见着日渐增大,竟是发展到了寻常成人的两倍之多。
起初独孤九只当小孩贪好美食,并不十分拘着他。天涯海阁膳食份量向来不多不少,皆因鸿善老祖不喜浪费食材,故而每日用膳,小孩食用之物皆在独孤九监管之中,只是每日多加了道点心水果,并未超出多少。
哪知莫焦焦上学之后,午餐地点改在了珍馐楼,连云山不知他具体饭量,见他胃口好便有求必应,糕点小吃由着他点,直把莫焦焦撑得几乎走不动路,偏偏他还不知道停止,只嚷嚷着饿。
直到三日后的午膳时分,连云山有事没能陪小孩用膳,莫焦焦便只吃了半碗汤就放下勺子,蔫搭搭地往外走。
别鹤剑回过神忙跟过去,问道:“要去哪?今日怎么吃得这么少?”
“焦焦不饿。”莫焦焦在珍馐楼门外停下脚步,迟钝地摸了摸胖乎乎的肚皮,又弯下腰揉了揉膝盖,直起身嘟囔道:“焦焦膝盖痒痒,软软的没力气。还很困。”
“痒?给蚊子咬了吗?”别鹤剑轻轻地拍了拍他揉弄的地方,狐疑道:“这蚊子还一次咬俩地方?”
见小孩无精打采的模样,别鹤想了想又道:“不饿就先别吃了,你瞧瞧你的肚子圆成什么样了?天天往嘴里塞吃的,也不知道辣椒能不能消化,我说的话全当耳边风……算了,你先随我去弄剑岭歇息,我帮你看看是不是被蚊虫咬了。”
“嗯。”小孩听话地点了点脑袋,跟着别鹤剑走到一旁的坐骑栏里,选了只仙鹤,慢吞吞地爬上去,跟着别鹤剑前往弄剑岭。
弄剑岭坐落于洗心谷西面,乃鸿冥老祖平日里闭关研究宝剑之处,莫焦焦今日的课程便是跟着鸿冥老祖学习有关铸剑的知识。
小孩到达弄剑岭时,鸿冥老祖尚在后山午睡。莫焦焦便去了专门供他休息的小阁楼。因为他的到来,洗心谷中已建造了不下十处一模一样的小阁楼,莫焦焦早已对此习惯了。
别鹤剑见他进了阁楼便过去帮忙关好门,让小孩坐到床上自己脱鞋挽裤腿。
等到两只白生生的小腿露出来,一直往上露到了膝盖处,别鹤剑凑过去仔细瞅了瞅,不解道:“这看起来挺正常的,你确定是这里痒?”
“嗯。好像是痒。”莫焦焦揉了揉困倦的眼睛,又挠了挠发痒的地方,“骨头里面,酸酸的,走路就想蹲下。”
别鹤剑只好让小孩从储物镯子中取出备用的药膏,教他细细涂在痒处,最后哄道:“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你先躺着睡会儿,待会儿崇容剑尊收到我发的纸鹤,就会告诉你该怎么做了。”
小孩依言爬到凉榻上,拖过一边薄薄的小被子胡乱盖到肚子上,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别鹤剑见他这乖巧的模样,不由有些担忧地将剑柄挪过去,贴在手腕上感受了一下脉搏,只觉比平日里慢了些许,心道:“这到底是吃撑了还是要抽条了?没道理要长个儿了反而无精打采呀。”
正想着,别鹤剑又敲了敲小孩手上的储物镯子,唤道:“吞楚,你出来看看这小祖宗到底怎么了。”
因着今日小孩要上的是铸剑课,鸿冥老祖特意向崇容剑尊借了两把本命灵剑,故吞楚剑也跟了过来。
等了一会儿,别鹤剑问:“怎么样?”
吞楚剑轻轻晃了晃剑身,一分为二,两把一模一样的小剑在空中缠绕,随即又分开,一把飞到小孩身边,一把剑尖直指窗外。末了,两把剑再次合二为一,恢复原状。
“你在同我说笑吧?”别鹤剑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孩子不是死过一次了吗?怎么可能和小祖宗还有联系?而且,他不是还睡着吗?”
吞楚剑无声地摆了摆剑柄。
别鹤剑正想继续说话,倏得听见后方传来三声敲门声。
它飞过去开了门,就见门外,神色忧郁的少年安安静静地站着,双眸带着化不开的温柔和哀愁。
一人一剑对视片刻,别鹤剑退了两步,砰的一声甩上了门,甚至上了锁。
它转身飞快地飞到榻边,仔仔细细地查看着榻上小孩的反应,却发现莫焦焦已经抱着小被子蜷起了身体,蹙着眉头梦呓了起来,双眸依旧紧闭着,白嫩的脸蛋已然透出薄红,显然还在睡梦之中。
“坏事了。”别鹤剑看向吞楚,凝重道:“鸿雁那儿子肯定在顾朝云身体里醒过来了。吞楚,你现在立刻去寻崇容剑尊,让他带着鸿御老祖一块过来。我在这守着。”
吞楚剑闻声迅速从半开着的窗台飞了出去。
而被关在门外的少年看着紧闭的房门,却是微微疑惑地歪了歪头。
他缓缓垂下头,闭上眼睛,无视了体内那道苍老的声音,神魂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紫霄宗老祖的探查范围,轻轻潜入识海最深处,找到那个蹲坐着的名为顾朝云的少年。
两道神魂沉默了一会儿,他轻声开口:“你还好吗?”
坐着的属于顾朝云的神魂摇了摇头,脸色惨白一片,虚弱道:“归雁,你最好快一些,我支撑不了多久了,最迟到今日亥时,我就必须出去。否则这具身体……咳咳咳……恐怕会失去控制。”
少年柔柔地笑了一下,道:“我知道了,谢谢你帮我出来,待我今日……见过焦焦,我就回来这里,跟你换。”
“好的。”顾朝云仰头艰难地喘了口气,深呼吸道:“这几日,紫霄宗那老贼可有怀疑你的身份?”
“没有呢。”少年露出个苍白的笑容,带着些许俏皮,“他一直在命令我听他的话,我直接当耳旁风了。”
“你最好小心点。”顾朝云的神魂缓缓在识海中躺下来,无力道:“若是被他发现,我是不会有事,但你可就完了。”
“我知道。放心吧。”少年说着便转身,照旧避开紫霄宗老祖的探查,离开了识海。
在他离开的那一瞬间,站在阁楼门口的少年睁开了眼,抬起头,继续伸手敲门。
然而阁楼中的别鹤剑听到持续不断的敲门声,却是充耳不闻,只靠近了榻上的小孩,焦急地连声唤着莫焦焦的名字,试图将他叫醒。
在它呼唤小孩的时候,后山午休的鸿冥老祖已然接到了别鹤传信的纸鹤,匆匆赶了过来。
他一到门外便看见了瘦弱的少年,面上神色沉了沉,却瞬间恢复正常,一边拽着烧焦的胡子,一边笑着上前问道:“徒弟,这大中午的你不去午休,怎么在此处?是不是有事找我?”
少年闻声转过身,见到老人时愣了愣,片刻后又缓缓笑了一下,道:“见过师尊。我就是来这里看看焦焦,好几日没见他了。”
“原来如此。”鸿冥老祖和蔼地抬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笑呵呵道:“你关心焦焦是好事,不过他这会儿肯定在睡觉,这小娃娃睡不够就发起床气,他下午还得上课,你不如先回去休息,等他放学了再来。”
“可是……”少年面色忧愁地皱了皱眉,如水的眸子看起来迷离而温柔,他摇了摇头,道:“我就在这等焦焦醒吧。”
鸿冥老祖一听这话便觉不妙,想了想拉下脸训道:“徒弟,你莫非连师尊的话都不听了?要见你师弟也不急于一时,你自己身子还未大好,待会儿你崇容师叔祖同你鸿雁师叔过来了,一见你如此模样,不得动怒?”
“鸿雁……师叔?”少年闻声睁大了眼,有些慌乱地捏紧了袖子,面色看着愈发苍白,他挣扎着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木门,最终还是低下头,温顺道:“我知道错了,弟子这就回去。师尊莫生气。”
说着,少年匆匆忙忙地弯了弯腰,转身快步离去。
屋中的别鹤剑这才开了门,请鸿冥老祖进屋。
“确实是鸿雁之子。”拽着胡子的老人边说边走到榻边,同样察看了一下莫焦焦的状态,抬头覆在小孩发烫的额头上,叹息道:“真是苦了这小娃娃了。”
别鹤剑忙问道:“焦焦没事吧?”
“不好说。”鸿冥老祖收回手,从储物戒中取出了一串黝黑的佛珠,小心地戴到莫焦焦脖子上,解释道:
“依隐神谷谷主此前所言,鸿雁之子携带焦焦的妖丹前往极北之境躲藏,然而神图子之妖丹力量强悍霸道,其内核又是天火所化,桀骜不驯。而云糕的半妖之体本就是无属性的,与焦焦同根而生,这就导致妖丹内核中的天火受到吸引,脱离妖丹进入了云糕体内,将他改造成了天火灵根体质。
而如今妖丹回到焦焦体内,它的天火内核却依旧在顾朝云身上。如此一来……唉,到底天意弄人。”
“可是,这小祖宗的妖丹早就已经补全了。”别鹤剑激动道:“当日崇容剑尊替焦焦寻回辣椒种子,那种子经由大荒法阵重新炼制,与小娃娃的神魂完全契合,原本缺失的内核也被焦焦的天火补上了,没道理还这个样子……”
“别鹤,你理解错了。”
正交谈着,鸿冥老祖身后便传来了一道同样苍老的声音,却是闻讯赶来的宗主鸿御与崇容剑尊独孤九。
眉眼带霜的男人显然此前还在白雪皑皑的竹林中练剑,此刻墨色的长衫上细雪点点,垂落的长发发尾甚至带了些许湿润。
他面色冷凝,沉郁而肃穆,只一言不发地几步行到榻边,弯腰将蜷缩着的小孩用被子裹起,抱进了怀中。
小孩已经烧得脸颊通红,一被抱起来就迷迷糊糊地往男人怀里钻去,发烫的小手贴到男人冰凉的衣裳上,整个人又窝着不动了。
鸿御老祖看着独孤九熟练地替小孩检查身体,摇头道:“就算焦焦的妖丹已经恢复如初,天火依旧在顾朝云体内,那么一旦云糕从沉睡中醒过来,他就会无法自控地和焦焦形成共生关系,这也就意味着,焦焦体内的妖力与他平日摄入的能量,都会不由自主地分出一半给云糕,用来维持云糕的生命。”
老人话音刚落,榻上坐着的男人已将补充妖力的灵药喂进了莫焦焦口中。
他眸色冰寒,头也不抬地冷声道:“将顾朝云送出天衍剑宗。”
“师叔,这……”鸿御老祖迟疑地看过去,道:“云糕或许并不知晓他和焦焦的共生关系……”
“天火早已生出灵智,没人比它更清楚鸿雁之子同椒椒的关系,云糕焉能不知?”独孤九声线冷厉,“鸿御,他迟迟不见鸿雁,只想见椒椒,如此作为代表着什么,你很清楚。”
自幼作为莫焦焦的替身,长大后奉隐神谷谷主之命,一无所知地为神图子远赴极北之境藏匿妖丹,而自己的父亲却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为神图子牺牲,自己同样死于非命。这样的经历……早就改变了云糕的性情。
其他人自愿为莫焦焦牺牲,是因着他们心中大义,宁死也要为妖族杀出一条生路。然而云糕不是,他理解不了族人莫名其妙的牺牲。
那日珍馐楼前,少年偷看独孤九与莫焦焦时,尽管身形隐藏得极为隐蔽,却掩盖不了他焦灼的目光。
那样的眼神,对于以杀戮证道的崇容而言,再熟悉不过。看似瑟缩而哀愁,实则浓雾弥漫,其中充斥着的,是几乎满溢出来的愤怒、不甘、仇恨与痛苦。166阅读网